早霜早雾早茶温,日待西山人待晨。
好叫功成骈腹意,朝朝暮暮臻至真。
辣酒封喉江山老,咸菜维艰苦满身。
他日别去霸王志,两腮绯绯做妇人。
走向大后方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7月7日,卢沟桥的狮子们惊呆了,两边的枪声亮出了气势,一个鲸吞中国的天大阴谋,像某个早上莫名的一片大雾,灰沉沉地压向中国。同年8月13日,上海爆发八一三事变,华北乃至整个中国都处在日本帝国的虎视之下,其势岌岌可危。
北平、上海相继沦陷,中华儿女坐立不安,灾难随时都会降临,距离上海仅有三百多公里的南京城也是一片阴郁,这时文物的安稳又成了天大的问题。
故宫博物院议定,以赴英国展览的文物为基础,再添以重要的文物凑成80铁皮箱,运往大后方。押运员是庄尚严、曾湛瑶、那志良,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8月14日,从南京出发。庄先生是这批文物的押运官,带了家眷,还有一位另派的曾济时先生,他是湖南人对长沙很熟,就先到了长沙存储地点,文物一旦运到,庄先生和曾先生就作为故宫的负责人,在那里典守了。
80铁皮箱数量虽然不大,可要兼顾着故宫的经费,租船只能租一个舱而已。船上的房间很少,都让给了庄先生的家眷,其他几个人就在货舱里过夜。从南京到汉口,船上仅有一个排的兵力,人很少,三两个人围在一起聊着聊着时间就过去了。到了汉口,要过江,先把船上的箱子全部挪到驳船上,直接驳过去。在武昌隔了两天,押运员们都住在破旧的小旅馆里,两天后装上火车直接运到长沙去了。
文物要运到长沙湖南大学,存放在图书馆的地下室里,这是为了防止敌人的空袭。从火车站到图书馆中间需要经过一条河,80箱文物整整运了一天,长沙人做事性子很慢,那志良《典守故宫国宝七十年》里有一个小故事:
曾湛瑶有事要找我商量,叫了一辆三轮车,坐上去后,车夫缓缓而行。他本想坐上车子,可以节省点时间,谁知道比步行还慢。他催着车夫快点,说我有要紧的事。车夫说,你有急事,为什么还坐车?原来长沙的人力车是不跑的。
文物暂时稳妥,押运的人等在长沙,听候着南京的通知。当时租了一所民房,闲下来的时候就去登一登湖南的岳麓山,岳麓山是南岳衡山七十二峰之一,夹着湘江,风景秀丽。
一天登山,见山上有水,几个人动手抠了一个小渠,嬉戏着山里的水,那孩童的乐趣较之阳光还要灿烂。隔天又去,发现被人动过,改成了原来的模样。几个人觉得有意思,肯定是有人偷下了战书,看谁修的水渠好,于是就又弄出一条水道来。第三天再去发现旁边的石头上贴了一张纸条,写着“此系山下人饮用之水,过往君子,切勿留难!”大家仔细一看,赶紧跑了,改成爬山竞赛去了。
南京的战火已经烤焦了城里的人,故宫博物院的南京库房,被临时改成教育部的紧急避难所,一有空袭就聚集起好些人,都是些贪生怕死之人,弄得乌烟瘴气。马院长特别嘱咐,听见警报后所有工作人员必须躲在库房里。那时候的南京城较以往真是“清凉”了不少,往日熙攘的街道上少了人影,天空飞机比人还要多。《我与故宫五十年》述:“马院长吩咐听见警报马上躲到库房当中去,工作人员必须要以身作则,这是保命的家伙还谈什么则不则的。我却与几个同事偷偷跑到库房后面的小山上藏起来,看飞机打架。敌我飞机在天空盘旋,彼此争相飞到对方的上面,一有机会就开火射击,敌人的飞机被我们的炸下来了,突然听见树林里有称道的掌声,原来偷偷躲在这里看飞机打架的不止我们几个。”
日军入侵,国军节节败退,国民政府决定迁都重庆。法西斯在东方的战火,日渐臻烈,每个中国人都觉得自己在委屈地挨着巴掌。
湖南大学的图书馆地下室,只是个临时的仓库,文物要留在长沙,还要有个更加稳妥的地方。岳麓山上有一个亭子,名字很好听,叫作“爱晚亭”,马院长想调那志良过去,在亭子旁边开凿一个山洞,山洞冬暖夏凉,又可躲避空袭,很适宜文物的储藏。典守在那里的工作人员,也可以啜古品今,操琴养鹤,得一时的清闲。趁着马院长长沙考察之便那志良就一同去了,也选好了址,可事情却有了变化。南京急电,告知马院长朝天宫库房的文物要紧急疏散。
地上紧锣密鼓地迁,天上紧锣密鼓地炸,湖北湖南被日本的飞机轮番轰炸,长沙也在所难免。行政院觉得迁到长沙的文物仍不够安全,于是要求文物马上从长沙迁出去,先转到贵阳,暂存那里。马院长即刻下令,文物先运过去,再同贵州省政府主席吴鼎昌接洽。
当时的日本飞机有两种运作方式,一是高空轰炸,一是低空扫射,前者能从炸弹划破空气的声音中,感受人们四散而逃的惊慌场景,后者则能从喷出的火光中,看到行人碎尸万段的凄惨景象。这两样在文物刚运出长沙不久都应验了,湖南大学图书馆被夷为平地,著名的“爱晚亭”成了肉林血谷。不得不说“故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也”。
文物从长沙迁出要先到贵阳。湘西一带常有土匪出没,文物要从那里过不得不提防点。行政院觉得湘西地方不靖,由长沙到贵阳的运输,指定绕道桂林。当时的广西也拿腔作势,与中央的意见不和,这一段路途走得相当曲折。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1月文物才最终到达贵阳。这一段路分成了三段,第一段,乘湖南公路局所派九辆南京市疏散到后方的公共汽车,一辆邮局的卡车,由湖南省保安队保安警察随车押运,从长沙到广西边境。第二段,乘广西公路局所派卡车,由广西宪兵随车押运,从广西边境到贵州边境。第三段,乘贵州公路局所派卡车,由中央宪兵随车押运。
民国二十七年农历一月一日,中国的传统佳节“春节”,本应有的喜气洋洋,一派祥和气氛,却都湮灭在炮火声声之中。文物运得匆忙,来不及派人到贵阳打点,只有一封寒酸的电报打给贵州省政府吴鼎昌主席,希望会同协办。因为正值春节,所以事事难以接洽,幸好吴主席鼎力相助,文物被暂放在绥靖公署里,留年后再做处置。年后负责人在城外选了两处储藏的好地方,可行政院指示文物必须安放在城内,于是只好将文物移到六厂门内的一个花园里。
文物在花园里蹉跎了一年的光阴。日本人在中国的势力已经扩张到了大半个中国,花园里的文物随时都有被炸掉的危险。故宫临时开了一个理事会,决定将文物再次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恰在贵州安顺有个叫作“华严洞”的天然山洞,里面宽可筑房,正适合。这个奇迹诞生在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的冬天,华严洞处在安顺南门外的读书山,山的名字是当年洪北疆先生起的,传说古洞中石髓下滴成水花,故称华严,属于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有一句诗写在华严洞上:“一壑藏幽境,群山绕梵宫。”文物既已安稳,故宫就在此成立了一个办事处,这个办事处也是故宫文物疏散期间三个办事处之一,叫作安顺办事处。由庄尚严先生做主任,故宫的人还有李光第、郑世文、朱家济三位先生。庄先生一家人在安顺生活了整六年,当时生活条件相当艰苦,吃的是被故宫人戏称为“八宝饭”的杂粮,里面掺着石头、谷壳、虫子、麦子,下饭的菜是辣椒粉拌酱油。庄先生一家人的衣服也是缝缝补补,最后离开安顺回南京时,这些衣服都被庄先生的家人摆摊卖了换成旅费,可见生活是多么艰辛。南京古物保存所文物5箱,计有秦汉古剑等珍贵文物118件在此之后也移藏华严洞。
文物存放在这座偏僻的溶洞中,虽未波及战火,但也未能安枕无忧。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日军发动湘桂战役,敌我两军在独山一带展开激烈争夺。一为独山的战略位置需要,二为其是贵阳的门户重地。国宝再次陷入危难的境地。当时日军已对贵阳形成合围,东面的湖南、南面的广西正处于湘桂战役的战火之中,而西部的云南,也正处于滇缅战役的硝烟中,这掎角之势直逼贵阳,文物只好向四川方向转移。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12月,华严洞文物进入四川。巴蜀自古就有天堑难变通途之说,文物转运从战略上考虑,必须要走这一步了。
(一)
马院长从长沙赶回南京,得到行政院命令,紧急疏散朝天宫库房文物。朝天宫几万箱宝贝就等着马院长一个人,城里的老百姓跟没头苍蝇似的随处乱撞,没人敢担保日本人的炸弹不会钻到库房里。
要抢运两千多箱文物到汉口去,马院长已经在那里租了一个临时库房。事态紧急,临时派定的押运员,要在几个小时之内打包上路,单身的尚好,有家室的就要做一些牺牲了。
李家济先生匆匆回了家,自己咬着下嘴唇,看着昔日的爱巢,狠了狠心,揣了一把折扇,含着泪就走了。这一走可能以后再也回不来了,背地里好些人不舍,好些人积怨成了山,可在战争面前,凡人之力已主宰不了大势。
押运员可以携带亲眷,但是一切费用必须自己支付。押运员集合完毕,正要驱车赶往码头,却发现还可以再填上去一个人。院里马上通知了李光第先生。大家坐在车上等他,看见先生背着一张方桌子过来,大家忍不住捂着肚子笑,先生忽然觉得有些不妥,可说不出来在哪里,于是转身要背回去。大家劝说:“扔在那里算了,背回去干什么?”他就把桌子扔在路上,同妻子上了车。
其实大家还不知道他妻子怀里揣了一颗鸡蛋,上了船大家坐定,真是都慌乱到了极致。没过多久李光第妻子的腰际就湿出来一摊,鸡蛋果然破了。有些人可以携妻拽母,而有些人就没那么幸运了。故宫的梁廷炜,一直跟着中路的文物押运,他的儿子梁匡忠却是跟着最危险的北路,一家人不能团聚,那才是故宫押宝人的最大酸楚。
这几千箱文物的转运,可是费尽了心思,其中有一个人的功劳可是不朽的。此人就是杭立武。杭立武(1904—1991),安徽滁州人,1923年毕业于金陵大学,1929年获英国伦敦大学博士学位。归国后受聘为中央大学政治系教授兼系主任,1931年转任中英庚款董事会总干事达十数年。其间创立中国政治学会及中英文协会。抗战期间任国民参政会参议员、美国联合援华会会长,1944年任教育部常务次长,两年后调政务次长,1949年出掌“教育部”。杭立武时任中国人权协会理事长,在南京的紧张情形之下办理难民区,收容老弱妇孺。南京市的市长希望他把朝天宫也划进去,以使文物避于战火之灾。难民区性质上是不许军队进入的,可是战争真的来了,那就成了一纸空文。杭立武远见卓识,认为此法不妥,向当时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张群秘书长提议,文物要疏散到大后方去。随后张岳军紧急电告蒋介石,蒋介石第二日回电,同意文物迁运大后方。行政院即刻下令时在长沙的马衡院长,于是发生了转运两千箱文物和碎了一颗鸡蛋的故事。
对于故宫文物杭立武倾尽心思立下汗马功劳,而另一面对于故宫,因为经他的手文物最终成了两岸三地这个景象,所以他也是一个罪人。当时运走那两千箱文物所用的轮船,是杭立武一人费尽周折从英国人那里租来的“黄埔轮”。
《台北故宫》记载:“这时日军已到南京城边,成千上万的人想要离开。难民们纷纷涌向黄埔轮,英商看到这种情形,害怕被日军轰炸,一度拒绝开船,称除非杭立武与船一起走,否则没人敢负这个责任。杭立武毅然决定随同文物一起前往汉口,甚至来不及与家人告别。因难民太多,杭立武上不了船,只好用吊绳把他吊上去。”
局势更加紧迫,日军所向披靡,势不可当了,南京城即将成为魅影重重的鬼城。马院长觉得,文物再继续运下去,难度增加,而且一时没有准确的落脚点,又要自己关心到位,于是有了甩手不管的想法。派了黄念劭科长和三个科员留在南京,其他的职员有的派去了汉口,有的当即疏散了,树倒猢狲散。马院长自己则前往汉口,一些职员因为疏散了更是无处可去,就一路追随着院长到了汉口。
马院长刚到汉口不久,南京就有电报派到,并附蒋司令的意思,文物仍要继续迁运,并且政府一心插手此事。当时所派的负责抢运文物的人有:中国人权协会理事长杭立武先生,委员长侍从室侍卫长钱大钧先生,军事委员会秘书长张群先生,南京市市政府市长马超俊先生,交通部部长俞飞鹏先生,中英文教基金会董事长李家骅先生。这些人分工并不明确,所以只好各尽所能了,有拨派车辆的,有接洽警卫的,有接洽火车轮船的,有拨派工作人员的,有拨派欠款和工人的,有自己什么也派不了但愿意也出一份力的。
故宫文物的转运,最初由国民政府决定,要分成水旱两路运往大后方,水路是以汉口为目标,旱路是以陕西为目标。得到继续转运的命令后,故宫博物院留南京负责人黄念劭电告汉口的马院长,请求派人回南京协助工作。那时的故宫人彼此情同拱璧,在汉口的都被就地复职。于是派了吴玉璋、牛德明、李光第三位先生回南京协助工作,派了梁延炜、曾湛瑶两位先生赶赴陕西办理接运工作,派了那志良先生到陕西接洽储存地点的工作。
作为民国的精神圣地和实际的行政中心,南京城这次是一败涂地了,文物在战火中的抢运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中英庚款委员会”也派了三个人帮忙文物迁运,这些人加在被调回来的故宫人员一起,不过六七个。对于整个朝天宫文物的调运,真是无济于事。这些人的工作宗旨是原地待命,有船或汽车来,马上开始干活,一刻不能耽搁。平时没有吃饭的时间,只能临时用面包充饥。遇到警报突响,就近找一个可以遮蔽的地方,或是汽车的下面,或是房檐的下面。不久后故宫印刷厂的八位工人也参与了文物的抢运,八位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给抢运工作带来了一股强劲的动力。不过所有人每天仍要露宿在外面车子上或其他的什么地方,简单地铺上稻草当作床铺。干了十几天,火车运出去的文物有七千多箱,从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11月20日起,到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12月8日结束。
马院长派员回南京的时候嘱托,一定要把石鼓运出来。石鼓一共十只,上面刻有篆文,记录了秦始皇未统一六国前的历史,因为它的发现使中华历史上溯了几千年,所以非常重要。马院长要求无论如何,不管有多大的困难都要运出来。命令传达到库房的发箱人那里,这些发箱人用了经验主义的判断法,很聪明地认为所有跟装石鼓箱子一样大的箱子肯定都是重要的,于是发石鼓的时候捎带着发出去二百多箱的戏衣。这些箱子有圆圆的顶盖,特别不适合码放,从汽车到火车每一个经手的人都觉得麻烦,其实戏衣本不是特别重要的文物,大可以放在最后运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