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三十块钱换了一把钥匙,我和炮桐踏着吱呀作响的楼梯走上二楼,来到最尽头的一间房里。屋子装修的非常古典,五年前的被褥窗帘,毛巾牙刷,十年前的人造皮沙发,嵌入式空调,二十年前的水曲柳地板,石灰墙隔断。炮桐大字型趴在床上,久久不肯起来。我说,燕子都说了,不让我们睡这种私人旅馆。炮桐说,燕子说什么你听什么?跟我也没见你那么听话。我说,这不是人家说的有道理嘛,你也不怕这个床单把你睡怀孕了。炮桐说,得了吧,我怕你把我睡怀孕了。我说,我能睡不能睡?炮桐说,不能。
昨天炮桐到学校来找我。我带着她去吃七家湾牛肉锅贴。南京是回民的集中居住地之一,有数个清真寺,各大清真餐馆,蒋介石特别钟爱的四大名菜就是出自其中一家“马祥兴”。传说最早落户金陵的回人只有七家,共同居住在一片村子里,史称七家湾。回人把猪肉称为大肉,绝口不碰。牛肉则是他们的最爱。七家湾里做的牛肉酱香扑鼻,鲜而不膻,回味悠长。更有一种锅贴,把牛肉和香葱剁碎了包成五寸长的船型饺子,均匀的抹在铁盘上,倒上油煎,出锅后金光发亮,外脆里香,汁水四溢。七家湾锅贴的名头在南京极其响亮,不逊于水西门的盐水鸭。后来城市化工业化飞速发展,七家湾遗址灰飞烟灭,七户人家也散落城中各地。其中三户人家把这门手艺传了下去,分别开了李记,蒋有记和金村三家牛肉锅贴店。全都隐藏在街头巷尾,人来人往的角落。在那个没有大众点评网的年代,对南京美食史没一点了解的人想要找到,并不容易。我给炮桐的碟子里倒上醋,滴了几滴辣油说:“这次来的不巧,晾了几分钟,要是刚出锅更脆。”
炮桐说:“述子阿,我想出去旅游,可是我最近缺钱花。我昨天就去了火车站看车票,找车票最便宜的几个,南通,淮安,扬州。我一看扬州好,烟花三月下扬州,现在才过了一个多月,烟花还没败呢吧?败了也没关系,扬州有西湖。瘦也没有关系,谁要看胖的啊。而且车票只要十三块,跟不要钱似地,我就买了。明天去后天回的。”
“明天你不是要上课么?”
“我不想上了。我觉得我越来越没希望上高中了。你看那个二次函数。你们学二次函数的么?我们最近学二次函数。我一点儿都不懂。好多公式,好多A,好多B。对了我帮你把票也买了,反正就十三块,跟不要钱似地。你陪不陪我去?”
“明天……明后天全是主课啊。”
“哎呀不就是数学课嘛,不就是二次函数嘛,不就好多公式好多A好多B嘛,你还能不会?”
“不是会不会做题目,是会不会被老师抓到。”
“那到底会不会啊?”
“我觉得不会,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明天下午两点。”
明天下午两点的时候我和炮桐在罗平等人的嘈声里走进火车,绿皮车一路让车慢行,在夜幕降临时分终于到达。炮桐牵着我直奔火车站边一家最偏僻最破旧最便宜的宾馆,掏出三十元来到最古老的一间房子里,立刻睡死在灰色的床单上。炮桐说她浑身都在酸痛,浑身都在撒娇。她要赶紧躺下来,安抚它们一下。
“你先休息一会儿,休息好了我们去瘦西湖看看夜景,然后包一辆三轮车,让他给我们拉到老街去。我来之前百度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扬州老街这么牛逼,主席故居。然后我们步行去老城区,得胜桥,到富春茶社吃包子,皮薄肉嫩汤水多。”
炮桐抬起头,绝望的看了我一样说:“余述阿,以后我一点儿都不担心你出轨。你就知道吃。你面前就是一张床,床上就躺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你还是就知道吃。”
其实当时我的内心比我表现出来的要澎湃汹涌的多。我爱慕炮桐,渴望****,无比急切的想把炮桐占为己有。更重要的是,我因为炮桐而衍生出的心慌从一开始便猖狂肆虐,从未消散。最初我担心炮桐永远也无法接受自己,后来我担心自己无法永远的拥有炮桐。她的身体在我怀里,缩成一只柔弱的小鸟,她的双臂在我颈上,缠成两段蜿蜒的柳条,她的舌尖在我齿下,跳起一曲动人的舞蹈,可是我仍无法放心的拥有炮桐。我总是知道她会离开,所以我一点时间也不想浪费,一次机会都不容错过,我必须尽快把炮桐的每一个第一次收入囊中,成为自己的血肉,成为自己的回忆,成为自己大脑里的一块思维碎片和小脑里的一段化学刺激。
我曾经问罗平:“到时候会不会乱手乱脚,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罗平说:“会乱手乱脚,但是不会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们家的大黄狗生小狗,谁也没教过她怎么生,她自己就翻我的衣服铺了个窝,下了三个狗崽子,一个一个把脐带咬断,把胎盘吃到肚子里,然后一屁股坐下,四脚朝天,****冲上,让狗儿子们喝奶,一蹴而就,自然而然。这种事情都是生下来就在脑子里写好的,你要对自己的天性有信心。”
我说:“我又不是大黄狗。虽然我最近经常做春梦,但是每次都只能梦见脸,梦见姿势,梦见情绪,就是梦不见细节。你说会不会在我还是个卵细胞的时候,我爸的精子给我讲课,我开了小差,基因没遗传好,漏了性教育这块儿?”
“梦和现实不一样,梦太飘渺,没有感觉。但是你可以在醒的时候尝试一下,你让炮桐坐着别动,你就盯着她想象,从上想到下,从外想到内,从静止想到互动,看看想不想的出来,检验一下你的天性行不行。”
“不行,这是纯意淫啊,太****了,不符合我的道德观。要不然这样,你有没有小黄片儿,干脆给我两盘我学习学习。”
罗平听了白我一眼说:“作为一个活闹鬼居然还要看****儿,我真丢不起那个人。”
于是我趁独自躺在床上的时候,把脑海里的炮桐喊了出来。我说,炮桐,你别害怕,我要和你排演一遍,不然到时候我缺乏经验,乱捅一气,会伤着你。你是我想象出来的,肯定不疼。炮桐说,那你来,别客气。然后盘腿坐在床上,把眼睛一闭。我说:不行,我不会啊。炮桐摇了摇头说,傻子,我来教你。然后她脱去自己的外套,脱去了自己的内衣。又脱去了我的外套,脱去了我的内衣。我亲吻她,从左到右。她又摇了摇头,反过来亲吻我,从上到下。我坚挺异常,憋涨无比,狂躁难耐,突然看见她的眼神里柔肠百转,指引出一条冲破黎明的道路,如一阵暴雨散落在我的背上,让我终于醍醐灌顶,一泻千里,逃出生天。
我和炮桐来到了扬州。我们下榻在火车附近的一个叫“睡觉,洗澡,全天热水”的三十元一天的旅馆。炮桐衣衫不整的躺在被褥上,我坐在她身边。我感到万事具备,东风在手,可是我说出口的是“让我们去吃富春包子吧,皮儿薄柔嫩汤水多。”炮桐在床上笑容灿烂,嘲笑我美人当前,脑子里想的却是包子。
“这不是因为美人不许我吃她么?”我为自己辩解,感到非常委屈。
“不能吃也可以闻个香阿!”炮桐坐起来,理一理衣服。
我顺着她的思路帮她整理头发,然后问:“怎么个香法?”
炮桐说:“我给你唱歌吧。”然后翻身坐起,清清嗓子,唱到:
你和冬天一样来得迟
胸前挂着一把明媚的钥匙
你要等雪花把头发淋湿
你要帮一件晴朗的事
你说山会拉你回家
他会让你不再害怕天涯
他会陪你看满天红的霞
看你像花一样长大
为什么天上有月亮
为什么地上有远方
为什么眼睛有泪光
看得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
为什么四季要歌唱
为什么我们要成长
为什么有那么多墙
所有漫长的路越走越漫长
漫长~
炮桐嗓音婉转,略带沙哑,音色非常诱人。可惜乐感不好,高音有点上不去,低音有点下不来,中音有点不太准。炮桐热爱摇滚,尤爱摇滚歌手甩头发。打鼓的时候要甩,唱歌的时候要甩。唱摇滚歌曲要甩,唱不是摇滚的歌曲也要甩。炮桐一边甩头发一边歌唱,声音从小旅馆的古董砖墙里渗透出去,在幽深空旷的走廊里荡漾开来,整个世界都在共鸣。声音结束之后,炮桐问我:“好听么?”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首歌叫《冬至》,是曾经在中国摇滚界轰动一时的青年女歌手筠子的成名曲之一。炮桐把它唱给我听的时候,筠子已经自杀成功三周年。我当时什么都不懂,甚至以为这是炮桐原创,就点点头说:“好听好听。就是高潮那两句有点像以前看的一个动画片的主题曲,叫海尔兄弟。你听——为什么,打雷要下雨?”
炮桐说:“操,出门出门,今晚你别想好事了。”
我和炮桐谈了四个月不被她承认的恋爱。后来这四个月成为了一块玉,被我在近十年时光里时不时拿出来,放在眼前,捧在手里,用手指轻抚,浓抹,狠狠盘弄。我触摸了很多遍这段恋爱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步迈进,每一次折转。触摸了很多遍炮桐留给我的无数个笑容,几百句话语,十几次亲吻和两个晚上的缠绵。第一个夜晚我们在扬州的护城河畔度过。那天我被她用一张火车票骗去扬州,用三十块骗上一张床,待她独自休息了半个小时后,又用一首歌骗出了门。我们一开始只打算出去看看风景,吃点小吃。只因为这个旅馆实在无法令人放心,便随身带上了所有的行李。我们去了瘦西湖,在瘦西湖后门买了两个大个头低价格的毛绒娃娃;逛了老街,在谢馥春买了一盒最廉价的胭脂;去了老城区,在富春吃了两笼汤包;最后转到护城河边的一个公园。当时抬起头苍穹黑暗,明月弯刀,大地上烟花烂漫,济济一堂。数以百计的纳凉市民在这里扇扇子,吹牛逼,打陀螺,放风筝,一点不把黑夜放进眼里。卖老冰棍给我们的大叔非常善良的说:“你们是来扬州玩儿的吧。你们别回去,再等等,过一会儿天上会放灯,好看。”炮桐非常甜美的说:“谢谢老伯,我们不回去,我们就睡这儿。”老伯非常震惊的说:“睡这儿?这儿怎么睡?”炮桐依旧非常甜美的说:“前面不是有个城门嘛,我们睡门洞。您放心,我边上这个可壮了,他保护我。对吧述子?”我非常绝望的说:“对。”
炮桐胆大包天,肆无忌惮,平生一大爱好就是露宿街头,是广大流落大街的意淫犯的天赐礼遇。她在南京的时候就不爱回家,不喜欢睡床。每到心情特别不好或者特别好的时候,她就握着蝴蝶刀在城南到城东的条条梧桐大道上晃悠,看见顺眼的角落便就地坐下,闭眼睡觉。据炮桐回忆这样天当被子地当床的经历少说有小二十次,无奈她艺高人胆大,从未因此失身。托炮桐的福,继第一次扬州城门洞的一个月后,我们相拥而眠的第二个夜晚同样不在床上。那天她毫无预警的来到我家楼下,鬼哭狼嚎的骗我下楼,然后和我散步到了玄武湖畔,在疑似炮桐树下的草地上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
我们的第二个夜晚后,我向我妈撒了一个谎,然后精神百倍的来到学校,开始正常的学习生活。前一天夜里我得知炮桐看完了我的小说,为我写了诗,还提到了“嫁给我”之类的事情,所以那一整天我心花怒放,趾高气昂,难以自抑。但是当天放学后我没有在学校门口等到炮桐,而是在教室门口逮着了燕子。燕子告诉我:“炮桐走了。她留了一张纸条,说她走了。就再也找不到她了。”之后我们全体寻找了炮桐很久,均无果。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炮桐一面,再也没有听过炮桐的声音。我在她择地而眠的城市里继续长大成熟,一路飞奔,永失她的消息。
我们的第一个夜晚,公园里乘凉的人们点起一盏盏孔明灯,温暖明亮的向夜空放去。我和炮桐在黝黑的城门洞里出神的观看,心情荡漾。炮桐问:“今天没能让你和我上床,你怪不怪我?说实话。”我说:“不怪你。现在上你,我力有不逮,你心有不甘,这不是我做事的风格。但是你放心,我会昂首阔步,踏歌前行,等到自己配得上你的那一天,把你睡的心服口服,一辈子做我的女人。”炮桐正光着脚丫,把蜷缩的双腿轻轻的放在我的怀里,汗水湿透了大红色的打底衫。她轻轻喘息,嘴唇如血,留给我一双酩酊大醉般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