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维高思考问题的方式,非常具有中国特色,即凡事皆可摆平。
殊不知大难即将临头,而他所谓的那些人马,若小安并不抱什么希望。纵然他们有本事拖得一时,又怎么拖得了一世。纸包不住火,大势已去,而他还想披星戴月地赶来与她寻欢。陈维高确实完了。
那我呢?这是若小安不得不考虑的最紧要的问题。
而莫可眼下最关注的,仍是刚才那个被电话打断了的回答——“小安,你最想要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夜阑人静,烈酒烧着心。不知不觉,已经后半夜了,而若小安似乎直到此刻方才意识到,秋天来了。这个四合院里的秋天,就像一个脸皮很薄的人,不过是被秋风多说了几句,它便沉下脸,抬腿就走。风再起时,若小安忽然觉得冷,寒意沁胸。
“我最想要的,是力量。”她回答。
这个答案让莫可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说是钱呢。”
若小安轻轻一笑:“这么说也没错,因为钱能给我力量,所以我就拼命挣钱。”
世界从来都没有什么不同——我们,你们,和那永恒的力量。
“可是,你要这所谓的力量干什么呢?”莫可仍是不解。
“我要,我可以有力地,不服从。”若小安字斟句酌地回答。
莫可呆呆地看着若小安,她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女人一样,竟有些不知所措。这种感觉,就像是见到了一位真正的巨星,她身上有属于强者的光芒,却不是那种刺眼的亮。
若小安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刚好刷在肩膀上,她穿一身黑色合体西装裙,配珍珠项链,干净朴素。实际上,不管她置身哪里,穿什么,化淡妆也好浓妆也好,都能让人感觉到,这一切里头的那个人,是浑然的。她的美不因外界改变而改变、而损害。怎么做到的?怎么能抵抗住地心引力,以及那么多风刀霜剑的侵蚀,或许还有漫漫长夜里的痛哭?这不止是高超的化妆术,还有一个女人的死亡与重生。光洁无瑕的少女死了,诞生出一个女人,她其实跟所有人一样,经历过不止一次的内心塌陷,但每一次都让她更强大。
有多少人能跟命运讨价还价:让我做好这件事,尔不得打扰?
女人的强大,不是以肌肉块头、以金钱富足、以娇妻美妾这些炫耀于世,她的强大显得柔软。她优雅而美好,未满三十岁却已经做到了很多大男人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和深度,并且,她还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不因外间的险恶,而在脸上增添一缕怨恨的线条,这就已经很够了。
莫可有些兴奋起来,她一把搂住若小安,说:“你也是个叛逆者嘛!”
若小安也反手揽住她,淡淡一笑:“我不是。”她摇了摇头,“虽然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非常与众不同,是这世上独一份的若小安,干了很多女人想干却没能力干的事情:我主宰自己的性。可我还是输了。你懂吗?我想你应该不懂,我完了。莫可,你的若小安完了。”
莫可忽然紧张起来,她分不清是自己喝多了,还是若小安醉了:“怎么会?你怎么了?好好的,你怎么说这种丧气话呢?”身边这个女人急转直下的情绪显然也影响了她,为了驱散这诡异的绝望气氛,莫可大叫道,“我做不了你,所以我崇拜你!明不明白啊?”
若小安苦笑着摇头:“不,你没明白,叛逆也好,独立也罢,都不是一句简单的口号。你觉得为什么会有‘红颜薄命’这件事?”她开始自问自答,“一个好看的女人生长在一个平凡的家庭里,一辈子过着平凡的生活,那么她是永远不会成名,永远没有人把黑字印在白纸上称赞她一声‘红颜’的。必定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她给一个有地位的男人看中了,这个男人就把她攫取过来,作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于是红花配绿叶,相得益彰,她既能因为他而一举成名,他也因为她而佳话流传了。美人没有帝王将相、英雄才子之类的提拔,就算美到不可开交,也是没有多少人能知道她的。西施够美了吧?可她生长在苎萝村,天天浣纱,虽然有几个牧童、樵夫和渔翁之流吃吃她豆腐,她的美名可能传扬到几十里以外的村庄里去吗?即使她有一天给排水夫强奸了,惊动了官府,至多也不过一镇的人知道,一城的人知道罢了,哪里会名满公卿、流芳百世呢?不过刚巧有一天她在浣纱的时候,给范大交差来寻美女的人瞥见了,于是她便被一献而至范大夫府上,再献而至越王座前,三献而过于夫差宫中。于是她的‘红颜’出名了,薄命也就不可避免。你瞧,这个世界从来不曾改变,钱、权、性,始终只有这三样东西是可以交易的。而当绝大部分的权与钱,都被男人掌控时,我们,我们女人可以做什么?除了拿性去换,我们还有什么?蚍蜉何以撼大树?我想要在人前‘不服从’,挣自己的天。结果,还是屈从了。我不得不服。你懂吗?”
莫可摇头。
“你不懂。”若小安笑起来,笑得眼泛泪光,“不懂也好。”
莫可看着若小安,也笑了起来,她看到一张,有故事的美人的脸。
当晚,莫可并没有在若小安的小院里过夜,她说忽然对手中的一个剧本有个重大的灵感,便急急忙忙地走了。来去匆匆,很多人都像这样在若小安的生命里出现了,又消失了。包括陈维高。
仅仅十二个小时之后,陈维高就又出现在了这个小四合院里,当整个海州和半座北京城都已经乱成一锅粥的时候。
男人真是很怪的动物,他们原本就是从女人那儿出来的,然终其一生,都在追求回到女人那儿去。
狷狂如尼采,一生中也有一次真正堕入了情网。他曾热烈地爱上一个比他小18岁的姑娘,名叫莎乐美。有一张照片上,尼采和莎乐美的另一个追求者保尔在并肩拉一辆牛车,而莎乐美则侧身站在牛车上,手执一根鞭子。这个画面是尼采设计的,他认为如此才准确地反映了三人的真实关系——两个男人俯首甘为一个女人的牛。
几个月后,尼采开始写《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书中有一句名言:“你到女人那里去吗?不要忘了带你的鞭子。”此话写在失恋之后。莎乐美拒绝了尼采的求爱,并且断绝了与他的来往。甘愿在心爱的女人鞭打下做一头驾车的牛,此愿未遂,便相反朝全世界的女人扬起了鞭子。
可是,如果男人的求爱终于被接受,婚后生活的平庸是否仍会使他举起那著名的鞭子?
这个时候,没人能给若小安任何答案。她只能自己拿主意。
此刻,她站在厨房和餐厅之间的走廊里,手里拿着电话。陈维高走过来,坐在她能摸得着的地方,背对着她。她右手伸过去随便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这是两个人彼此熟稔的标志,也是有些女人对心仪男人常有的姿势。
她用手轻轻地触碰着他的身体。她能感觉得出他领子后面从脖子到肩膀的肌肉。她望着他梳得十分整齐的染过的黑发。他说过,是为了她。
“这个杯子怎么样?”陈维高正站在橱柜前选择晚餐要用的红酒杯。
若小安点头,她正在和老傅通话,交代莫可的情况。当然,还有一些其他事情。她要去一趟香港,把那边公司的事情料理一下。在这个敏感时刻,确实需要格外谨慎。
厨房里飘来一阵香气,是陈维高正在炖汤,大骨什锦汤,放猪棒骨、玉米、胡萝卜、香菇、生姜、白醋……要小火慢炖,直到骨汤煮得像牛奶一样又白又浓才算大功告成。至少两个小时。
见她终于挂了电话,陈维高也没问对方是谁,只温柔地笑着说:“你饿了吧?晚饭马上就做好了,还差一个汤。”
当初用锅铲追他现任太太时,也是现在这个样子吗?若小安不由得想。
“今天白天几乎都在开会……”他从进门开始,就在观察若小安的神色,尽管她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他总觉得她有话要说,“吃饭前我想先喝一点红酒。你愿意陪我喝一杯吗?”
她愿意喝一杯。他打开酒瓶,倒了两杯酒,然后拿着杯子绕到桌子的另一边,递到她手里。
这一天,若小安从早到晚都穿着一件又大又软的丝质睡裙,接近肌肤的粉藕色,让那裙子像长在她身上的一层壳,滑溜溜。而她坚挺的体形就在空荡荡的衣服里若隐若现,凹凸有致。
此刻,若小安站在窗前,天边最后一缕夕阳,像一只大手,抚在她身上,使她置身于一圈光晕里,毛茸茸的。她享受地闭起眼睛,斜斜地倚在桌边,一只手里轻晃着杯中的红酒,懒洋洋的。有些女人就像太阳,是会自己发光的,热得窝心。你不可能不心动。陈维高笑了一下,收回视线。
他什么都不知道。若小安想着,眼皮一跳,她睁开眼睛,对上了陈维高的视线——如果他知道我手里有那样一本日记,会怎么想、怎么做?
若小安一动不动。
陈维高在说话。她注意到,他讲话时的嘴唇特别湿润,一定也很柔软,唇形很漂亮,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他在说那些俱乐部里的可爱女人,说她们漂亮的大腿如何在餐桌底下撩拨他,他在若小安面前相当坦率,也很会逗闷子,还说了饭局上遇见的一些半熟脸儿,办公室里跟他玩幺蛾子的倒霉蛋儿……
他又说,自己不爱去乌烟瘴气的夜总会,还是私人会所比较好,会员人数额定,有严格的入会审核,遇见的大多是能说得上话的人。但他最爱的,还是里面与奥运场馆泳池大小相同的国际比赛标准泳池、LIFE FITNESS 和STARTRAC 的最新型号的健身器械,还有普罗旺斯的葡萄酒和恒温储藏的古巴雪茄,等等。会所里所有的管理和服务人员全部来自五星级酒店……这样“了不起”的生活,他已经过了十一年,几乎天天如此。
昨天夜里,那个中纪委的“线人”清清楚楚地告诉若小安:陈维高也快完蛋了。而此时此刻,他还在无意识地炫耀自己生活里的种种阔绰,他说一个月公款消费一两百万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他是真的满不在乎。
若小安注意地听着,听陈维高这样讲,大概在他执掌石油集团的这些年,这笔开销早就难以计数了。而她为他处理的那些资产,恐怕也只是冰山一角。
这样一棵大树,轰然倒塌之后,是否会地动山摇?若小安默默掂量着。
这是最后一夜了。她这样想着,突然竟有些伤感起来。
我想和你在一起,却也只是想想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