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书生从戎
咸丰三年(1853年)八月,湖南,衡阳。
在咸丰三年(1853年)八月的这个秋日午后,宗圣曾参之后、当朝钦差大臣、在籍侍郎曾国藩,与前朝开平王常遇春“常十万”之后、位居湖南四大藏书家之首的常大淳硕果仅存的儿子,衡阳常豫(字仪安),在曾国藩位于衡阳湘江之畔的湘军中军帐内,进行了一次促膝长谈。谈话的内容,是常豫向曾国藩推荐一个叫做彭玉麟的人。
常豫对彭玉麟的身世、家世等情况并不了解,他所知的彭玉麟,是他在府城衡阳所见的与自己年龄相仿、时已成年的彭玉麟,于是他的谈话也就从那时开始了。他的思绪回到了道光十六年(1836年)……
那一年,彭玉麟遵从母命,与母亲及弟弟彭玉麒来到衡州府城时,他已二十一岁。那时,他居住在衡阳石鼓书院,跟从书院的老先生们学习,以谋取膏火安身养家,十六岁的弟弟玉麒在城中的市肆商铺里当小工打杂,学习经商。
书院膏火,是清朝的一种助学兴学的制度。在清以前,无论政府所办的官学还是书院,都仅向学生提供食宿;而到了清朝,政府除了提供食宿之外,还发给学生很少的银两补贴,以鼓励向学之心——但这个书院膏火却是个靠不住的东西,有时得着了,有时却又得不着,不足自食,何谈赡养老母?于是在第二年,二十二岁的彭玉麟去投考了协台衙门的营书一职,得例支月饷,加上书院的膏火钱,每个月便有了三四千铜板。如此勤工俭学之后,他再把母亲接到衡阳城里来,母子才重新团聚在一起。如此一混便是五年,在这期间,林则徐虎门销烟;英军大举侵华,鸦片战争于庚子年(1840年)爆发。
到了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彭玉麟二十七岁时,浙江进士高人鉴(字螺舟)来任衡州知府。某日,高人鉴在他副将的官署里偶然见到了几封牍稿文书,大是惊奇,这谁写的啊?这么好的字,啧啧,可漂亮得很哦。
营书彭玉麟,副将回禀。
彭玉麟?这个人将来有大功名啊,不简单,啧啧,不得了不得了。那副将当时便愣住了,没想到俺们营中藏龙卧虎,更没想到俺们老大居然还会看字算命啊——老大当时便要见见这个彭玉麟。
一见之后,衡州知府高人鉴在赞不绝口的“啧啧”声中毫不掩饰对彭玉麟的喜爱,当即便说这位小彭定乃“他日国家之柱石名臣”,然后令彭玉麟入其府署读书,自己亲自为彭玉麟授课,亲自栽培。同年七月,清政府与英国签订《南京条约》。
有了高人鉴的赏识和栽培,打着两份工的彭玉麟更是努力地读书,拼了命地读,他要参加考试,博取功名,让母亲过上更好的生活。
第二年,二十八岁的彭玉麟报名参加府试。府试前大家都看好他,私下里纷纷传言,都说彭玉麟肯定榜上有名。揭晓时,彭玉麟果然不负众望,名列第十。高人鉴对彭玉麟的这个成绩大概并不太满意,他找到彭玉麟,淡淡地说,你的前途名位皆不可限量,不过我不想让你改变得太快,所以,这次你的考试成绩就算作废了吧——彭玉麟对有知遇之恩的高人鉴深深感激,他对高人鉴对他前途的安排亦言听计从,故听闻高人鉴此言后,他并未有丝毫不满,点了点头、鞠了一躬后便退了下去——那一年,洪秀全在广东创立了拜上帝会。
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湖南学政陈坛按临衡州,将二十九岁的彭玉麟取为附学生员——陈坛激赏彭玉麟之文,将其目为国士。从此,彭玉麟名闻于各郡县。同年,彭玉麟入衡州协副将署教读副将麻国庆之子麻维绪。
常豫一口气说到此处后,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推介暂时告一段落,他想看看曾国藩的反应。而此时的曾国藩显然已经对这个叫做彭玉麟的书生产生兴趣了——后来呢?他睁大了眼看着常豫问。于是常豫继续说了下去:
后来,到了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彭玉麟三十四岁之时。那一年十月十三,新宁愚民李元发勾结瑶民,率众造反,于次日处死了知县万鼎恩等人,占领了县城,曾大人于此事可有耳闻?
曾国藩点点头道,恩,新宁“天地会”首领李元发率众造反,这事儿当时便传得沸沸扬扬,上达天听,曾某其时正任兵部左侍郎,怎会不知?——曾国藩也曾听军中将士闲聊时说起过,“天地会”在康熙末年便已成立,传说是因准噶尔部首领策妄阿拉布坦以护卫黄教之名侵入西藏,对大清帝国在西藏的统治和边疆的安全构成了威胁,康熙帝命四川提督康泰、主事巴特玛等率兵3000出松潘,至阿尔布尔扎营;又命从荆州调2000满洲兵赴CD驻防,从太原调500满洲兵赴西安驻防。据说康熙帝还曾另下密旨,密调福建莆田南少林武学高手为军官,远征西藏。凯旋后,却有人诬告这些南少林的武学高手意图造反,于是朝廷派八旗兵火烧莆田南少林寺,欲将之根除;有五个南少林的俗家弟子逃脱不死,从此痛恨清廷不义,建立”洪门”,以“天父地母”、反清复明为己任,故称天地会,尊郑成功为开山老祖云云。不过曾国藩对这些类似“江湖传说”一般的故事都当做耳边风,他向来是不大相信的。当时的他自然不知,在他死后仅四十年,就有人如此评价“天地会”,即“洪门”——辛亥革命领导人之一的谭人凤在《社团改进会意见书》中写道:“革命(辛亥革命)之成,实种于二百年前之洪门会党。”“在运动之初,惟洪门兄弟能守秘密;发动之后,亦惟洪门兄弟能听指挥。”“人无论远近,事无论险夷,人人奋勇,个个当先,卒有武昌起义,各省回应,不数月而共和告成,军队之功,实亦洪门兄弟之功。”
只听常豫续道:消息传到省城,省吏下令发兵追剿,檄调衡州标协前往赴敌。彭玉麟一介书生,在营里也是主管文书案牍,自可不去,然此君却二话没说,立即着手准备。结束停当,短衣草鞋,荷枪从行。协台大人见了他便关心问道,你何不骑马?彭玉麟道,方往杀贼,安敢自逸。协台大人闻言悚然,又将其荐之于谷镇台,自此营里一切事情都同他商量。彭玉麟在部队尽管无名无分,却也做了两份差事:既要负责起草和撰写部队的种种牍稿文书,还要跟随部队出战。第二年,即道光三十年(1850年)正月初十,李元发率部潜入了湖南靖州(今湖南靖县)境内,那一年彭玉麟三十五岁。
嗯,那年正月十四,道光帝驾崩;二十七日,咸丰帝即位。曾国藩接着常豫的话头顺口说道,他的心中却在回味常豫的话,想这个叫做彭玉麟的人,他心中已经开始欣赏此人,并决定起用这个文武双全的书生了。
常豫续道:彭玉麟有胆有识,为人仗义,在营里也很受人敬重,无论是衡州本地标兵,还是外部的绿营兵,都知道咱们衡州标协的这个书生。正月和二月数十日间,彭玉麟随衡州协台衙门的标兵一起,将李元发赶至贵州黎坪,又于下温大败李军。至今被军中将士传为美谈的,是这位书生在三月随军追剿李元发残部至广西怀远沙宜时,奉永州镇总兵、衡州协副将谷韫灿之命,只带着两个衡州标兵赴省城桂林公干,事毕,再单骑翻越广西万崖山,只身返回湖南军中。《三国演义》的关二爷“千里走单骑”,还带着数十随从,咱衡阳的书生彭玉麟却是真正的“万崖走单骑”,曾大人,这可不是说评书看小说!
曾国藩点点头道,世兄请继续,后来呢,彭玉麟后来如何了?
常豫笑道,后来的曾大人也知道了,那就是李元发于四月十六日自广西返回湖南新宁占领金峰岭后被包围,二十三日被俘,然后押解至北京了。至于彭玉麟么,五月份的时候以功叙奖,湖广总督裕泰见彭玉麟衔名列生员,拔补临武营外委,赏戴蓝翎,但这个彭玉麟却以母老而辞,回归衡阳了。
哦?他辞了?不要功名?那他想要什么?曾国藩颇感好奇,顺口道。
常豫摇摇头道,我亦不知他为何而辞,更不知他为何不要功名。他回到衡阳后,受咱们衡阳首富,江东杨家、杨江杨子春之聘,赴耒阳经理典当铺。杨子春是个豪士,也是听了别人的推荐,欣赏这个彭玉麟是个能文会武的人才,于是慨然应允。彭玉麟上班第一天,见典物的人很多,心下奇怪,当铺的朝奉就告诉他,现下岁荒民贫的,大家都穷,所以典物的人当然就多了。
彭玉麟听罢长叹一声,随即命令朝奉:凡是来典当东西的人,应典多少钱,就给人家多少钱,但不必收他的东西,也不必给什么票券。朝奉大吃一惊,当时都快哭了,这这这,这哪叫开当铺啊?杨总查问起来怎么办?
杨总那里我来扛,你照办便是。彭经理手一挥,态度很坚决。
朝奉只得照办。这一来,生意火暴,当铺里人山人海,五六个朝奉手忙脚乱。不过他们也没忙太久,只几天功夫,一片很宏畅的当铺就被彭经理玉麟败光完蛋。有人报知杨总,杨总听罢哈哈一笑,说败光了就算了啊,彭雪琴都是个穷人,他哪来的钱还我啊?
后来耒阳土匪蠢动,四出劫掠坐贾行商,却独独不抢彭经理的典当铺。最后彭玉麟把门一关,把钥匙和剩下的东西(也不还知剩下了什么东西)交给杨子春,拍拍屁股回家了。
曾国藩此时听得哈哈大笑,一边揪着胡子一边连声叫好,好!世兄,你赶紧把这个人给我找来,我要定他了!
其为气至刚,从孟氏得来,斯称善养;
人之生也直,经孔门论定,不惭古愚。
——恽炳孙挽彭玉麟
笔者:彭玉麟辞世之后,朝廷给他拟定的谥号为“刚直”,而恽炳孙此联首句末字,便同位分嵌了“刚、直”二字。谥号,是帝王及其后妃、诸侯、臣僚等具有一定地位的人去世之后,朝廷根据其生前事迹与品德,而给予其人的一个比较客观、中肯的称号。比如范仲淹谥号为“文正”,曾国藩谥号亦为“文正”;岳飞谥号为“忠武”,常遇春谥号亦为“忠武”等等。文官之中,“文正”乃最高之谥;武将之中,“忠武”为最高之谥,即“美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