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红羊劫
咸丰三年(1853年)十一月,湖南,衡阳。
三十八岁的彭玉麟是想着入伍后可以狠揍太平军、一出胸中恶气,才最终答允曾国藩之邀而加入湘军的。他自九月入军之后,先是在曾国葆之营帮办营务,后来听营里的亲兵们说起,才知道大名鼎鼎的曾钦差国藩是带着一颗破碎之心及一腔愤懑之情,咬着牙鼓着眼离开了省会长沙、来到衡阳的。
去年,即咸丰二年的四月十八日,太平军由广西挺进湖南,于二十二日进抵永州城外,衡州告警。彭玉麟六十七岁的老母与养女方姑于战乱之中流离迁徙,途中又偶感风寒,引发咯血旧症,寒热大作。四月二十八日,太平军又占领道州(今湖南道县);六月,分兵攻取江华、永明(今湖南江永),连下嘉禾、桂阳州(今湖南桂阳县)。七月初三,攻占郴州,耒阳烽火四起。其时,在耒阳经营典当铺的彭玉麟不得不回到衡阳——那时的彭玉麟自然不知,在湖南的太平军给自己与家人、家乡、家国带来的伤害十不及一。七月二十八日,太平天国重兵集结长沙城下,次日由先锋部队的西王萧朝贵发起进攻。当时唯一感到安慰的,是这位西王被长沙守军一炮轰死的消息——彭玉麟从人们奔走相告时的满脸喜悦便可看出,这是一件多么让人喜闻乐见的好事,大快人心到几乎可以普天同庆了。
洪秀全和杨秀清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八月二十二日,太平军主力抵达长沙,再次大举攻城。过了两天,即八月二十四日,彭玉麟老母王氏因咯血和寒热,病逝于衡阳寓舍,时年六十七岁。彭玉麟每念及此,便对洪杨及其部属的作为切齿痛恨,“太平天国”,居然美其名曰“太平”,除了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几曾带来过太平?十月初四,彭玉麟将母亲安葬于衡州府城北关外七里井瓯架山。
到了十月,久攻不下的太平军撤围北上,长沙解围。十一月,太平军占领汉口;十二月初四,攻克武昌。
十一月底,曾国藩隆重登场。因母丧而回乡丁忧的曾钦差国藩奉旨在湖南帮办团练。湖南巡抚张亮基调罗泽南、王錱所练的湘乡团丁千余人至省城长沙协助防守,由曾国藩约束训练——湘军,即由此兴起。
这一年的正月初二,太平军弃武昌顺江冬下,连克九江、安庆;二月初十,攻占南京,并将其定为天平天国之都城,易名为“天京”。消息一出,朝野为之震怖。
七月,长沙。
曾钦差国藩没想到才仅仅半年时间,自己就得罪了省城长沙的几乎所有文武官员,若不是身负“钦差”之名,差一点就沦落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乱世用重典,曾国藩先是在长沙设立了“审案局”,顾名思义,这是个专门审办治安案件的机构。由于曾国藩乃钦差大臣,有皇上罩着,所以长沙的地方官人人都得给他面子,他要专管治安案件,那就让他管吧。从此,长沙城里凡有被举报从匪及其他比较严重的作奸犯科的犯罪嫌疑人,统统属于“审案局”的承办范围。曾国藩审案,从现在的话说,即“三从”,从重、从严、从快——嫌疑人解到之后,只有三种处理办法:“重则立决;轻则毙之杖下;又轻则鞭之千百。”即使已被各州县立案嫌疑人,他也是“闻信即提来”,人家不敢不给。自“审案局”始,曾国藩“开就地正法之先河”,“曾剃头”的恶名也自此而出。
曾国藩自觉为民除害,问心无愧,即使“身得武健严酷之名,或有损于阴骘慈祥之说,亦不敢辞”。但他百密一疏,偏偏忽略了一件事:他没想过自己这样越俎代庖,大戏独揽、风光独占,那真正的主角,人家还玩什么?自布政使以至各知县的人情、案费就都没有了,人家能没意见?故此,长沙城中“文法吏大哗”,巡抚骆秉章(四月份受命上任,左宗棠也由前巡抚张亮基幕府转投到骆秉章幕府,与骆甚为相得)也不以为然,曾几次示意,想要制止他。但是皇帝支持曾钦差,还鼓励他“务期根株净尽”,所以“未有以难也”。
曾国藩是以在籍侍郎身份受命帮办团练的钦差大臣,“审案局”是副业,他的正业还是训练一支团练部队。如果把八旗兵和绿营比作正规军,那么团练则等同于预备役军队,或者民兵。满清的八旗军以旗为号,分为正黄、正白、正红、正蓝、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八旗。清兵入关之初,“八旗军”个个精壮剽悍,能骑善射,战斗力极强。由于他们参与“开国”有功,地位特殊,世世代代皆受照顾,特别是满洲旗的“旗下人”更享有特殊的身份。他们的子孙后辈,亦即“八旗子弟”,便是指清末那些凭借祖宗福荫,领着“月钱”,游手好闲,好逸恶劳的人物。晚清时的“八旗兵”在战场上一触即溃,已毫无战斗力可言。
而绿营呢,绿营为满清帝国的常备兵、正规军,它与八旗兵的区别在于,绿营乃是以绿旗作为标志(满清八旗之中无绿色),其构成人员为汉人。士兵为世兵制,父死则子继;将兵由兵部直接统辖,将领无法直接统兵,有效地防止了军人拥兵自重。绿营的战斗力,在清朝中期以前,尚称精锐;但随着以后承平日久,营务废弛,也渐渐日趋腐败,战斗力减弱。到乾隆帝阅兵时,所见已是“射箭,箭虚发;驰马,人堕地。”而到了道光咸丰年间,随着八旗军的日益腐化,绿营的重要性也日益加强,但偏偏绿营此时已不堪大用了。
曾国藩就是要在八旗兵和绿营以外,训练一支有战斗力、且听指挥的民兵队伍。他只是一介书生,虽然是官至二品的钦差大臣,对于军事,实可谓一窍不通,但他心中自有主意。他初到长沙之时,便定下一个规定,每月逢三和逢八之日,召集乡勇和标兵(巡抚、提督的亲兵)“会操”,亲自校阅。但****几次,曾国藩便不愿再操,他对军士的素质感到了深深的失望,暗暗叹息曰“恐岳王复生,半年可以教成其武艺;孔子复生,三年不能变革其恶习”。当他对会操感到骑虎难下之时,他注意到了一个人。
那人是绿营的一个参将,看样子似乎是满人,大约三十五六岁年纪,一脸英武、满身剽悍。每次会操,他都全副武装,军容齐整地准时骑马出现在操场之上。绿营的将官是可以不参加自己的会操的,然而他却每次必来,这无疑让曾国藩顿生好感。那人在军士之中显得极有威望,他按马徐行,所至之处,皆有兵士向他行注目之礼,他则正容一一点头还礼。他亲自带的二十四名标兵,无论列阵、骑马、射箭、格斗、摔跤、刀剑乃至火枪,无不是全军第一。曾国藩自第一次会操之时便注意到了他,碍于面子,一直没问。到第三次之时,实在忍不住,便向旁人打听此乃何人,他想把他从绿营挖过来,挖到自己的团练队伍里来带兵。他虽不懂得如何带兵打仗,但他身边只要有了这样的人,那便等于自己也会带兵打仗了。
在此之前,他便对长沙城副将清德极为不满,这一次,他想通过弹劾和保举这两种非常手段,来进行人事的更迭,同时以示奖罚严明以提升士气。去年太平军围城之时,打通了地道,炸塌了南城,而那位协防的副将清德被吓得以为城破,急匆匆扔掉顶戴,跑到市民家中去躲藏;他手下的军士也一哄而散,四处逃窜,路上到处是他们逃跑时脱下的号衣。直到今年,此事都还被长沙市民作为茶余饭后的笑柄。由于清德和巡抚、提督都有较好的关系,所以未被奏革,继续在军营里混日子。而军营里每月五次的会操,他却从未参加过,只天天呆在家里莳弄他的花草。曾国藩这次要弹劾之人,自然是那位当仁不让的副将清德;要保举之人,他心中也已有了人选。
很快,曾国藩知道了他的名字。正是此人,让曾国藩用自己的身家性命为他担保,他向咸丰帝保举此人的奏折中说:“如该人日后有临阵退缩之事,即将微臣一并治罪”——什么人值得曾国藩如此器重?这位满人到底是何人?
我从千里而来,看江上梅花,直开到红羊劫后;
谁云一去不返,听楼中玉笛,又唤回黄鹤飞高。
——彭玉麟题湖北省武汉黄鹤楼。“红羊劫”,指国难。古人迷信,以丙午、丁未是国家发生灾祸的年份。丙丁属火,色赤;未属羊,故称。此处亦可双解,即“红羊劫”为“洪杨劫”的谐音,洪秀全、杨秀清之国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