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他看到我,于是拿着酒杯朝我走来,当然,连同臂中挽着的女子。
我的身子微微僵直,还好有阿南在身边,不然我怀疑我会在他来到之前落荒而逃。
不对啊,怎么会如此诡异,我又不欠他什么,哪有见了他就忙着逃避的道理。
“你来了。”我的心理挣扎被他这三个字终结。
跑是跑不掉了。
“你好,”我微笑,看到成瑰丽,又说,“你们好。”
侍者恰到好处的出现,奉上托盘,方天涯极其熟稔的从中拿了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打开红酒倒上,递给阿南。
阿南也很自然的接过来,跟他碰杯。
我只觉茫然。
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吗?
天涯用眼神示意,另外一个侍者端上两杯果汁,给我和成瑰丽一人一杯。
“预祝演出成功。”开口的居然是成瑰丽。
我皮笑肉不笑的跟他们碰杯。
额,想不到他们还真对那破剧有着期待啊。
我是无所谓,反正是路人,而且是反派,只要别上演之后被众人唾弃,祸及自身,哪天走在校园都迎接香蕉皮攻击西红柿攻击什么的就万幸了。
不过大概他们这些人都好大喜功吧,穷极无聊的想尽一切可以庆祝的东西,我只要当个人形布景板就好。
成瑰丽娇滴滴的依着方天涯,“早知道四九你有改编剧本的功力,我就不班门弄斧了嘛。”
好得很,我的剧本一个字没动,但校园里八成已经在传说我是下一届奥斯卡最佳编剧提名人。
我简直懒得去澄清,就算澄清了大概也不会被当一回事吧。“好说好说。”
“真的好期待啊,天涯。”成瑰丽漾出一个幸福之极的微笑,仰头望她的天涯哥哥。
方天涯轻轻哼了一声,“你不要过度代入才好。”
成瑰丽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可是,可是人家就是忍不住嘛,看着剧中的王子,老是觉得这分明就是我的天涯哥哥,自然而然就本尊上身了哈哈,不过我会注意的,不要给观众带来太大刺激。”
我听得几乎要内伤。
这两人谈恋爱就谈恋爱呗,非要拉着全天下来当观众,真是。
好在我已经决意以后再也不搀和这档子事,横竖再恶心这么几天就好。
方天涯似乎也被她雷了一下,从她手中抽出胳膊,“那边有人来了,阿南你跟我过去打个招呼——你跟四九聊聊,改剧本的事我觉得还是集思广益比较好。”
说完就拉着阿南施施然离开,把尴尬场面留给我们两个女生。
成瑰丽在方天涯转身那一刻,原本乖巧肉柔顺的面孔就变了。
嗯,她还是适合目前这个表情,装纯扮无辜实在太委屈她了。
只见她脸上的笑容全都收敛,代之以不耐烦到极点的臭脸。
“剧本什么的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都快要彩排了,我可不想再重新背台词。”放下一句话来,分明是不爽我。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改。”我也懒懒的答。
她有些惊愕的看我。
真可笑,她以为我还是那个迫于方天涯寅威、胆颤心惊的小蚂蚁么?主席大人一下令,我就要开始疲于奔命,恨不得通宵改好台词第二天抄录一份送到主席大人办公桌?
蚂蚁游戏什么的,我也玩腻了好不好。
“那最好。”成瑰丽点点头,完全是一副当家主母的派头,“天涯这个人有时候心血来潮,哄哄他过了兴头就好,千万别受宠若惊巴巴的去上赶着。反正他也是三分钟热度,如果有人自以为曾经跟他有点什么,以后就可以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我看那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指桑骂槐的说,根本不顾忌我听了这段话的感受。
我听得无限疲惫。“那请拜托把他管好一点,少来烦我就很好。”
说完,不顾成瑰丽诧异的眼神就转身离开。
她有什么号诧异的?
以为我是那种死缠烂打的类型吗?
拜托我根本是避之不及好不好。
如果她真能如我所说,把方天涯管教成妻管严什么的,受益人是我,不用再担过大的压力,也不用老是被动高调的出现在人前。
虽然阿南也不是平凡人物,但胜在行踪够诡异低调,如果愿意,可以成功的消失在有心人的八卦口舌中。
两害相较取其轻吧。
方天涯还在远处跟朋友聊着什么,那人好像开了什么玩笑,他就对着成瑰丽的方向笑。成瑰丽则完全收起刚刚在我面前的表情,适当扮演出一百分女友的角色。
——方天涯,这就是你千挑万选的女朋友、未婚妻吗?
如果是的话,祈祷她这副嘴脸只在我面前表演。
只要她在你面前千依百顺、温柔体贴就好了。
不然,我担心你会不幸福。
这么想着,我觉得自己越发苦逼。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为别人发愁。
我自己那本帐就算清楚了吗?
我跟阿南……就有这么巧,还没等我把这本烂帐好好理清,阿南就出现了。
“她没欺负你吧?”阿南看着成瑰丽的方向。
短短一句话,没有前因后果,却说得我心中一热。
阿南确有一双法眼,看得出我假装淡定下的情绪起伏,甚至情绪的来由。
可以说他是真正对我用了心。
我还求什么呢?我还有资格要求什么呢?
“没关系,”我轻轻挽住他手臂,“我不会再给她欺负我的机会。”
成瑰丽跟我杠上,无非是为了方天涯。
只要我好好的躲开,不闻不问不招惹,相信成瑰丽也不会傻到主动送上门来。
我正迷糊的想着,忽然听得大厅里一阵骚动。有人说“……来了”,向着门口拥挤而去。
我在想今天的主角难道还另有其人?
还没想通,已经看到成瑰丽朝门口奔去,仿佛乳燕归林,当然,手中还死死拖着某人。
“爹地妈咪!”门口出现两位颇有气场的中年男女,成瑰丽一头扑了过去。
我客观的打量这对夫妻,嗯,虽然都上了年纪,但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度和美丽,而经过了岁月的沉淀更多了一层无法形容的气质。
成太太慈爱的轻拍女儿脊背,“乖女,我们好久没见,委屈了。”
成瑰丽听了这句话,居然哇的一声哭出来。
想不到能现场围观比电视剧还狗血的情节,我和很多人都被震得呆在当地。
“我还以为你们都不要我这个女儿了。”成瑰丽抽抽泣泣的说。
成先生大概看不下去这狗血剧情,看向女儿身边的人,“你就是方天涯?”
语气不怒自威,带着种审视未来女婿的挑剔,颇有几分岳父架子。
成太太也看过去,跟成先生板着脸不同,她倒是一见方天涯就笑起来,“怪不得我要介绍Jack给Rose,Rose死命不答应了。”
我没听错吧,成瑰丽居然还有这么一个英文名。
Jack and Rose,好去演泰坦尼克了。
成瑰丽刚刚还哭得梨花带雨的一张脸,立刻破涕为笑,扭着身子说,“妈咪,那种事就不要提啦。”
“好好好,”成太太一个劲的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不想小方听到嘛。小方,我们家Rose从小就很乖很听话,一直规规矩矩,你可有福气啦。”
方天涯嗫嚅着不知道说了什么,我很想仔细的听清楚,但因为隔了太多人,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成先生冷眼旁观这一幕“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忍不住哼了一声,“Rose还小,以后要出国读书,可不用这么早就定下来。”
成太太却立刻说,“不小了不小了,想当年我们……”在接触到老公发窘的表情时讪讪的没有顿住,“总之时代不同了,现在先处着,将来可以一起出国读书,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嘛。”
我要是她,见到自家毛病多多的女儿找了个这么好的男朋友,肯定也是怕他被抢,希望早点定下来了。
成瑰丽也点头,“嗯,我有在留意申请学校的事,天涯脑子灵光,参加的活动又多,不难的。”
成先生冷冷的道,“女生外向。”
成太太拧他一把,“儿孙自有儿孙福。”
成先生被老婆顶的说不出话来。
我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我们还排什么天鹅湖啊,别演了别演了,在这些老戏骨面前,我们那几下子三脚猫功夫怎么拿得上台面。
看看这一家三口,有唱红脸的,有唱白脸的,有插科打诨的,一番连消带打,谈笑用兵,还怕搞不定一个方天涯?
想到也许二十年后,方天涯就变成今日的成先生,而成瑰丽就变成她妈妈,对着女儿的男朋友横挑鼻子竖挑眼,我就觉得恍惚。
会有这一天的吧?
呵呵,想到曾经那么青春飞扬的方天涯,有朝一日变成这种被老婆管教得服服帖帖的好老公好父亲,我就觉得想笑。
真的好想看到那样的一天呢。
只是那个时候我在干什么呢?
和阿南也变成模范夫妻?搞不好我跟阿南的儿子将来还被他们的女儿吃得死死,想到这里我浑身一凛,真是宇宙无敌轰天雷。
但我怎么都难以想象和阿南变成成家夫妇的样子。
果然还是太没有真实感了么?
我这种平民阶层的小蚂蚁,真的能跟那样的贵族生活在一起?
我看八成还是不会吧,可能阿南在失去了对我的新鲜感之后渐渐冷淡,然后我为了怕受伤先提出分手,然后阿南找了个和他门当户对的女孩子谈婚论嫁,我则继续过我蚂蚁的生活,却因为曾经沧海,再也没有办法和另外一只蚂蚁男共同生活。
而那个时候,我可能就变成传说中的“斗战剩佛”,带一副黑框眼镜,梳个一丝不苟的发髻,穿黑色西装裙,天天抱着砖头厚的备课本,荼毒那些青春年少的学生吧,就像二十年前的我最讨厌的那种角色。
果然还是,不可能幸福吗?
我简直被我设想出来的情景郁闷得话都说不出来,偏偏这还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那边的两代谈话已经进行到第二个议题——“哇,Rose,你们真的要演天鹅湖?”成瑰丽的妈妈夸张的叫唤起来,听到那熟悉的高八度音调,我立刻膜拜了强大的基因传承。
成瑰丽难得的谦虚起来,“就瞎玩,上不得台面的。”
“哪里哪里,这种机会培养感情是最好啦,”成太太与女儿简直如同闺蜜,“想当年啊,我跟你爸爸就是在戏剧社认识的,我们不一个学校,联谊的时候正好缺一个男主角,就借了个人来帮忙,唉,怎么就偏偏借到你爸了。”
“我怎么了?”成先生不悦的皱起眉头。
成太太撇撇嘴,显然颇有意见,“要是当时选徐同洲多好,看看人家的九洲集团,全市几乎一半的地皮都是他家的;不然周大元也不错,外交部一路高升,随便去哪个国家跟去自家后花园一样方便;或者——”
“妈咪,”成瑰丽眼尖的看出父亲的表情已经不只是“不悦”了,连忙打断,娇滴滴的说,“爹地是最好的,爹地又能挣钱又包家务,不知多少人羡慕你呢,你就知足吧。”
成太太这才停止了少女般的梦幻追忆,定睛看看身边的男人,半晌才满意的一笑,“嗯,还是女儿说的对,你爹是他们都比不上的。”
成先生的脸色就如拨云见日,瞬间放晴,又有些不好意思,“干嘛老说我啊?真是,没大没小,没老没少。”
成瑰丽嘻嘻的笑着,抱着方天涯的胳膊摇来摇去,我觉得她大概是把方天涯的胳膊当成秋千了。
说起秋千,对了,学校那架秋千被他们荼毒,哦不,改造得如何?他们这到底算做公益呢还是公器私用?成瑰丽的性格不会允许别人来玩她花心思改造的玩具吧?将来会不会在旁边竖块牌子,写上诸如“Rose专用,旁人不得亵玩”的标语?
我被那画面雷倒了。
想到她真有可能这么做,我更加雷倒。
而这个时候,成家的话题已经又发生了一个转折——“完了,家丑外扬,我们说这么多会不会把小方吓到?”成太太轻轻捂住嘴,我看她以后干脆拿一把羽毛团扇当道具好了,就像平安时期的那些淑女一样,或者戴一双蕾丝边的绒布长手套,COS维多利亚时期的贵妇。
“这样就被吓到,不配跟Rose在一起。”成先生冷冷的说。
我朝方天涯投去同情的一瞥。
一个成瑰丽我看他已经应付得捉襟见肘,现在再加上一对老妖孽,他怕是翻不出成家的五指山了。
“爹地你别吓天涯了,”成瑰丽娇憨的抗议,“天涯跟我在一起压力已经很大,你们再不帮他减压,我跟你们没完。”
话语最后她稍稍加强了语气,试图做出一些威吓的感觉,但效果聊胜于无,就像一只炸毛的小猫亮出它并不具太大威胁的爪子。
“好了好了,”成太太也帮着打圆场,“毕竟第一次见面,不要把气氛搞得太严重,想当初你这个毛脚女婿上我家,我爸是怎么对你的?怎么,现在轮到自己当老爸,就迫不及待要摆摆泰山大人的谱了?”
“那你又坚持要我来。”刚刚还诸多不满、山雨欲来的成先生居然不满的嘟囔,活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
“当然,你是一家之主嘛。”成太太顺利的安抚了老公,眼角泄出一丝微笑。
那是属于一个将家庭、老公、女儿统统都能摆平的主妇的成就感。
自始至终,方天涯除了应和几声外,并没有说什么。
不知道他是被成家人强大的气场震住、言语不能,还是聪明的扮演好一个毛脚女婿的角色、谨言慎行,总之被成家三口围攻的他,仿佛陷入狼窝的小白兔,平日里在风神校园里一呼百应的天之骄子气质荡然无存。
我忽然有些难过。
说实话,身为风神学生会主席的他,虽然平时是臭屁了些,拿着鸡毛当令箭了些,整我的手段太多太匪夷所思了些,但那样的他真的有一种意气风发的精神,让人即使在忿恨的同时,也不由得不被他周身气质折服,心甘情愿被他驱使。
可是现在……他的身份、良好的教养学识、沉着的气质潇洒的风度,仿佛统统不存在了,他成为“成瑰丽的男朋友、未婚夫”,仿佛所做一切只为了这个中心服务,平日里的锋芒统统都要收敛起来,周身的光华随之黯然,头角有多么峥嵘也全部要藏匿在温顺的面具之下,只为取得成家父母的承认,能或是不能配得上他们的宝贝女儿、成瑰丽。
是的,我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