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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丫鬟(闲雪云)

第一章 仇恨之源

永和初年,东盛之都,臻固城。

夜凉深静。

耳边充斥着悲鸣声,呼救声,尖叫声,满眼都是淋漓的鲜血,四处都是死状恐怖的尸体,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咸腥味道,还有呛鼻的浓烟,远处是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到了最后那哭泣变成虚弱地呻吟:“不要……不要……救我……”

她看不清那个躺在地上的女子,模糊地只发现女子衣衫破碎不堪,被强迫着持续律动的身躯仿若死尸,伏在女子身上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那张张淫邪的脸,身下的女子偏着头死死地盯住她,终于,眼里最后的一丝光黯淡下去。

“不要!”她惊叫着弹身而起,满头的冷汗,恐惧成团。

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黑暗里她捂着胸口摸索着四周的场景,最后重重地舒下一口气,原来是个梦。

好真实,就如同发生在她眼前一样,那杀戮,血光,哀鸣,还有那个受尽凌辱的女子,一幕幕俨然是地狱的场景,她想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

门外忽然动静,那靠近房门的人影探声问:“尔容姐,你醒了吗?”

“嗯,什么时辰了。”

“寅时了,”门外丫鬟答话:“请尔容姐准备准备,小姐指定要您去伺候。”

“好,去回小姐我这就去。”

“是,冬儿告退了。”

辰时,面向轩窗,日出有曜。

尹府,圣旨到。

天承运,皇帝诏曰:“尹家之女尹若蝶秀外慧中,品格高尚,赐婚三王赵兴扬,着其于永和三年二月择良辰吉时大婚,赐送子观音一尊,望尔能子孙满堂,白头偕老,钦此。”

今日尹府有两件大事,一是圣旨赐婚,二是尹若蝶及笄。

尹家正堂东边临时搭建了东房,更衣室内,一女子身着朱红锦边采衣,梳双鬟髻,静如初子地端坐于中央。

屋外丝竹管弦之乐声声入耳,人潮来回走动,一派喧嚣。

“尔容。”尹若蝶伸出半分柔荑。

她伸手上前,说:“奴婢在。”

“我……我有些紧张。”

“小姐别担心,奴婢会一直陪着小姐。”

那粉桃嫣然的脸色终于舒展开来,尹若蝶温润一笑:“尔容,有你在我安心多了。”

她也笑:“奴婢可不能永远都陪在小姐身边。”

“为什么不行?尔容难道不想?”

“再过两年小姐便要嫁人了。”

尹若蝶小嘴一嘟:“那我就不嫁了。”

“王妃也不做了?”

尹若蝶摇摇头:“嗯,不做了。”

她俯身边整理着尹若蝶的衣衫边说:“听闻三王爷一表人才乃如今皇上最器重的兄弟,臻固城里有多少女子日思夜想盼着能嫁给他的呢。”

“我又不是那些女子,”尹若蝶拢眉叹气:“这都是哥哥的意思,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边是东盛最大的钱庄,一边是皇朝三王爷,别说她知道,臻固城里上上下下都清楚这赐婚意味着什么。

尹家钱庄东盛全朝上下百余家富可敌国,尹明辰眉头一皱皇朝也要捏一把汗,谁娶了尹若蝶便是坐拥整个尹家钱庄,若不是如今所有的王爷中当中只有赵兴扬尚未娶正室,只怕连皇帝娶尹若蝶做妃子的心都了。

做三王爷的正妃总比做皇帝的嫔妃要好吧,想先帝驾崩之时宫娥妃嫔上下共计八十二人赐毒酒殉葬,其状甚惨传至民间早已沸沸扬扬,若非逼不得已如今没人愿意将自己女儿送入皇宫。

不必成日担心性命之忧又是堂堂正妃,这是她替尹若蝶欣慰的地方。

“若是三王爷对小姐好,奴婢也便放心了。”

尹若蝶打了一个冷颤:“你何必安慰我,臻固城里谁不知道他脾气古怪喜怒无常。”

“有了王妃三王爷自然会收敛些。”这话她说出来是没有底的。

提到三王爷赵兴扬臻固城里人人闻风丧胆,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只要得罪了他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不错,他没有正室是全朝女子趋之若鹜的男人,可他扬王府内的佳丽绝不比他皇兄后宫里的少,至于他喜新厌旧的速度,呵,简直堪比怡缘楼里每日更换的女子面孔。

怡缘楼,是臻固城里第一大烟花之所,是官商权贵最爱云集之地。

尹若蝶显然不相信她的话,有些失落地说:“无反正论如何都要嫁,只是若哥哥同意让你跟着我去王府那有多好。”

她的表情有细微的停顿。

吉时到,尹家有女初长成。

家庙中,宾客分别落座后,主人位上一年轻俊逸的男子起身作揖,道:“今日家妹尹若蝶行成人笄礼,感谢各位宾朋佳客的光临!”

尹明辰仰首而立,一派当家之主的风范,主宾位观礼位上人头攒动。

“下面,家妹尹若蝶成人笄礼正式开始。”尹明辰举向门口处示意,道:“请家妹入场拜见各位宾朋。”

话音落,只见尹若蝶摇步出现,翩跹缓近,一张微薄粉黛的脸,肤如雪月光华,眼眸清浅,虽是一身简单采衣但却掩饰不住那具婀娜身段,青丝泻落于清晰的锁骨之上,果然是纯如仙子。

全场顿时发出唏嘘感叹之声,这绝色容华不亏是臻固城第一美女。

尹若蝶优雅地转身向观礼宾客行揖礼,然后面朝西跪坐在笄者席上,她上前,开始为尹若蝶梳头。

而后,一袭华丽装扮的中年女子起身,走到尹若蝶面前高声颂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话落,中年女子清洗双手,为尹若蝶梳头加笄,初加,再加,三加,置醴,醮子……每一道程序都是庄重有度,尽显大户风范。

一个时辰过去,尹若蝶的双鬟已变成一个发髻,簪钗于上,转眼之间便有了成年女子的艳色风韵。

尹明辰笑着起身,面向全场,与尹若蝶一同再次揖礼,道:“家妹尹若蝶笄礼已成,感谢各位宾朋嘉客盛情参与。”

夜宴正式开始了,真是好不热闹,几杯酒下肚后一桌相识的不相识的后便谈笑开了。

一人的目光依依不舍地紧随着尹若蝶,啧啧感叹:“这尹家小姐果然是个美人胚子,比传闻中的还要美上百倍!”

“那可不是,听说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臻固城里她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难怪三王妃之位非她莫属,撇开这尹家不谈就她那样貌都能让男人神魂颠倒了。”

“嗯,有理有理!要不怎么连三王爷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呢。”

另一人突然插话进来:“其实尹家那大小姐尹灵萱也不错,不过可惜,死了。”

一声叹息响起:“是啊,半年前尹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如今只留下这点血脉。”

“也不知何人与尹家有如此深仇大恨百余口没有一人留活,官府至今都未查出线索来。”

大伙儿纷纷摇头,谁都不愿往下回忆。

“为何他兄妹俩得以幸免?”

“听说那天尹明辰正在尹家地方钱庄办事,尹若蝶在光禄寺诵经拜佛。”

“原来如此,这兄妹俩真是幸运!”

有人点头:“他们确是幸运,如今尹家这丰厚家业全数被尹明辰继承,一个丫鬟的子嗣,呵,不知这尹家二老泉下有知,是喜还是悲呢。”

“总比家财散尽抑或充公皇朝要好吧。”

“那也是,这尹家钱庄在尹明辰的掌管下更是今非昔比了呢。”

“……”

二楼半掩的窗户轻轻地被关上了。

喧闹声淡去,房间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传闻不如亲见,这尹若蝶没让您失望吧?”说话的是一名男子,样貌年轻,斯文俊朗,手持玉扇温温地笑着。

另一名男子哼出一声气:“不过就是个女人而已。”

“她可不只是个女人,”玉扇男子笑得意味深长,“她可是您未来的王妃呢。”

男子更加不屑了,“敢情本王还得感谢你出的馊主意?”

“真是天大的冤枉,下官都可是一心为了王爷着想呢。书白你来评评理,我这挑人的眼光不错吧?”男子转向在一旁立着的人。

白衣男子闻声作揖,“娶尹若蝶对王爷的确百利无害。”

“您看您看,连书白都觉得是对的。皇上不是下了最后的通牒今年您再不选妃他就一道圣旨替您挑么,皇上中意的宰相之女可是全朝公认的泼妇,王爷果然很英明。”

“哼,说得倒好听,许玄成,你到底为了本王还是你的赌局?”

背光而立的男子突然转过身来,目露犀利,那颀长的身形落在阴影里轮廓如勾,一身暗紫长袍上展翅蓄势的苍鹰与他俊利的颜面相得益彰,鹰和人都显得很十分特别。

许玄成一脸笑得很小心,“呵呵,王爷这是说哪的话。”

“你以为本王不知道?这选妃之事城里上下开的庄不下千万,有多少进了你这幕后庄家的腰包,嗯?”

“王爷千万别这么说,我们可是很关心王爷幸福的,”许玄成贼笑着看向赵兴扬,“尹家次女尹若蝶,纪家长女纪如眉,宰相之女王婉柔还有那北兴国即将送来的安真公主,王爷的王妃之选可让大家着实伤了一番神呢。”

“一群吃饱了撑着的贱民。”赵兴扬一脸阴沉,“我看你脖子也痒了。”

“没……这么严重吧?”许玄成狡黠一笑,“呃,这个,王爷七我三,总可以吧?”

“你也不怕得了这些不义之财会有报应?”敢拿着他的事摆局敛财?简直找死!

许玄成无赖地笑,“比起王爷的选妃,那尹明辰会不会娶黎尔容的赌局可是略胜一筹呢,他们都不怕我还担心什么。”

“你拿本王和尹明辰比?”

见状不妙,许玄成立刻摆明了立场,“他怎能和尊贵的您相提并论,呵呵,既是喜事王爷就不要太介意了嘛,这尹若蝶看起来也是人中之凤,尹家钱庄日后不就是您的,如此算下来王爷也是稳赚不赔的。”

“你以为他那区区钱庄能有多大作用?”

“多一个帮手总比多一个对手好不是吗?要是被二王爷抢了去那可是糟糕至极。”

赵兴扬蹙眉,“尹明辰娶妻也能摆局?”显然,他对这件事更加感兴趣。

“是啊,他堂堂尹家钱庄执掌人能将亲妹嫁入皇族自己要娶的正室会逊色么?偏偏黎尔容不是官家小姐也不是权贵之女,不过就是个尹家丫鬟而已。”

“丫鬟?其他人选呢?”

“多得去了,都是些非富即贵的,关键之处在于尹明辰会不会娶黎尔容,娶一个丫鬟做正室。”许玄成用手势比划了一下,“赔率是这个数。”

赵兴扬撇眼,“一个丫鬟何必兴师动众的,看中了收房就是了。”

许玄成推开点窗缝儿示意着赵兴扬说:“她有何特别我是不知道,收到的内幕是在尹府这丫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尹府内的事都是她在做主。由此看来尹明辰极其重视她,绝不会只是收房这么委屈她。”

“是吗?”顺着那方向看过去,赵兴扬看见一张清晰的侧脸,搀扶着尹若蝶恭谦有礼地轮桌敬酒。

“方才你说怎么个赌法?”

“回王爷,大注都押在那丫鬟身上呢。”

赵兴扬嘴角一勾。

她送尹若蝶回房停留了片刻后便返回家庙安排丫鬟们打扫笄礼场地。

夜已深,宾客散尽,一片的狼藉证明着晚宴时的热烈,她抬起头,那间贵宾房里散发出的光线格外耀眼,有人影在窗旁晃动。

忽然,一记清脆的碗碟破碎声打破了屋内的清寂,那声音来得突兀而直接,生冷入耳,她顿住了准备要离开的脚步。

闻声看去,是贵宾房。

拾级而上,她看见房门两旁有四名侍卫持刀戒备着,充满着警惕。

有一名丫鬟跪在门口,全身颤抖,“奴……奴婢不知,奴婢该死!”

房间内传来声音十分凶恶,“你是该死!明知道我家公子不沾油腻,还送这等酒菜来!”

“公子饶命!饶命!奴婢……奴婢……”那丫鬟害怕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堂堂尹家就这待客之道!简直是找死!”

见状,她立刻走上前,声调颇高,“公子息怒,这丫鬟刚进尹府没几日,不懂规矩还请见谅。”

还没靠近两名侍卫便亮刀拦下她,那架势分明是若她再往前必定血溅当场。

她很配合地止住脚步,镇静地说:“请容奴婢上前伺候。”

半晌,房间内有人开了口,不急不缓地说:“让她进来。”

她看一眼软在地的丫鬟,吩咐道:“去灶房准备些清淡的素菜来,对了,将酒换下温一壶菊花酒送来。”

“是是,尔容姐,奴婢这就去。”那丫鬟起身落荒而逃。

走进房,她看见屋内有四人,一黑一白地立着两名男子,另外两人坐着。

她端正地跪下来,“奴婢见过许大人,见过三王爷,千岁。”

许玄成眼底一抹亮,“你知道我是谁?”

“少爷吩咐过今日二楼有贵客。”

“是尹明辰告诉你的?”

“少爷未说,是奴婢斗胆猜测而已。”谁敢随意泄露王爷的行踪,她不会傻到让尹明辰背黑锅。

“光猜就如此准确要是让你去赌岂不是通杀了?来,抬起头来让本官看看。”

“是。”她仰起头。

尖细小脸,未施一丝粉黛,整个人感觉散发着淡淡的灵气。

许玄成笑得很不正常,“这尹明辰果然深藏不露,连个丫鬟也这般脱俗。”

“奴婢不敢,大人过奖了。”

酒菜再次送上来,她起身将菊花酒端送至赵兴扬面前,“王爷请用。”

又抬起头看向赵兴扬身后的人,道:“厨房备有酒菜,若宋大人和孤大人有需要随时知会奴婢一声即可。”

心很细致,立着的两人目光投向她,带着谢意。

“连宋书白和孤风你也认出来了,”赵兴扬抬起头盯住她,“还知道本王爱喝菊花酒?”

“奴婢听少爷提起过三王爷身寒特别要注意饮食,少爷吩咐若是有一日王爷过府是要悉心照顾的,宋大人和孤大人也不能怠慢。”

“哼,你倒是很有心。”

“奴婢妄加猜测,还请王爷恕罪。”

丫鬟他见了不少,可没见着一个有她这般时刻讨好主子的,那对应着赵兴扬的态度,知分寸,心不慌,看起来不像个简单的丫鬟。

再看看她的打扮,虽然她一口一个奴婢但穿着典雅精致,玄紫腰带上系着的一块翡翠玉佩看起来价值不菲,还有那双手白皙细润,根本不像是个整日要做粗活的下人。

“本王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王爷多虑了,我朝女子千万,人面总有相似。”

“你这意思是说本王记性差了?”

“奴婢不敢。”

“不敢?”赵兴扬语调扬起来,“求着进来伺候的时候你倒是热情得很,这如意算盘你打得可真响亮。”

既然早知道他的身份,乘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来引起他注意好飞上枝头变凤凰不都是女人们的把戏吗?

“请王爷恕罪,奴婢这就告退。”

“本王有让你走吗?”赵兴扬冷冷地盯着她,“还是伺候本王很委屈你?”

“奴婢不敢碍王爷的眼,请容奴婢换人伺候王爷和几位大人。”

“站住。”赵兴扬叫住她,“不是要伺候本王么,过来。”

“是,王爷。”

“坐下。”

“奴婢乃下人,不敢与王爷同坐。”

“你再说一个不敢试试。”

“王爷乃千金之躯,奴婢实在……”

赵兴扬一个字一个字地吐,“你坐还是不坐?”

这是让她选择吗?寒光乍现的赵兴扬分明是给了她一记不坐就可以去死了的眼神。

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好,她听。

赵兴扬满意地点点头,“你可知与本王同坐的女人你是第一个。”

她低眉顺眼地答,“王爷错爱奴婢惶恐。”

“你惶恐?”赵兴扬仰头大笑,“本王怎么没有看出你惶恐?”

她随即抬手斟酒,面露一丝慌乱。

……赵兴扬哑然,这惶恐未免也来得太快了吧。

酒满溢香,赵兴扬流转她一眼,“本王与许大人饮酒有些无趣,你陪我们一道喝。”

“是,王爷。”

很好,审时度势,十分聪明。

只见她先入为主,举杯颔首,“奴婢敬王爷三杯。”

“哦?敬本王?”

她郑重地道:“第一杯,谢王爷为我家小姐安排主宾之人。”主持尹若蝶及笄之礼的主宾乃皇朝中德才深重的女性长辈,专为皇家女子笄礼,今日主宾一现众人皆惊叹连连,不经意间便提高了尹若蝶的声誉。

“第二杯,贺王爷得皇恩宠政事顺意。”谁又不知皇朝最重要户部、度支、盐铁三司在赵兴扬的掌管之下紧紧有条无人不服,皇上不是赐地免赋便是黄金万两,他的实力可不是一般的壮大。

“第三杯,愿王爷从此身体安康万事顺意。”

三杯酒她都是一饮而尽,绝对有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

赵兴扬敛气收神,笑道:“好,你这一谢二贺三愿真是讨本王欢喜,没想到这尹府还藏了这么个丫头。”

酒精的腥辣让她泛出一张姹紫嫣红的杏脸,那光线映衬之下的芙蓉样貌居然很迷人,赵兴扬眯起眼来欣赏着,尹若蝶的美十分直接,有逞娇逞媚之惑,而她看起来却是水木清华,竟能让人心神安宁。

“王爷过奖,奴婢受之有愧,”她又转向许玄成,道:“奴婢也敬许大人三杯。”

“敬我?”许玄成似乎有些受宠若惊。

“第一杯,贺大人加官进爵统掌户部,第二杯,祝大人日后仕途风顺,第三杯愿大人心想事成。”一口气她又喝下三杯。

果然不虚传,许玄成笑,“姑娘真是好口才。”

她站起来,平静地欠身,“今日府里事情颇多,奴婢可否先行告退?”

“尹府难道就你一个丫鬟?还是与本王喝酒很委屈你?”

“得陪王爷喝酒实在是奴婢三生有幸,奴婢绝不敢怠慢,若王爷不嫌弃待奴婢打理妥当定当前来伺候。”

“从来只有人等本王,明白么?”赵兴扬的语气里有一丝不快。

她立刻点点头,“奴婢明白,酒已尽,请容奴婢换酒来伺候。”

“嗯。”

见赵兴扬松了口她才转了身,消失得十分干脆十分迅速。

“王爷觉得她还会回来?”

“你认为她还会想回来?”

“王爷如此难为一个下人倒是第一次。”

“你觉得本王难倒她了?”

许玄成啧啧地感叹,“居然还有没被王爷吓倒的人。”

赵兴扬转过脸来,“书白,你觉得呢?”

宋书白锐利地道:“这女子谨言甚微,丝毫不喜形于色,城府颇深。”

许玄成撇嘴,“你看她也不过是一面半刻,这话太严重了吧?”

“你何时听过书白轻易对一女子堆砖砌瓦?他何时又看错过人?”

许玄成点点头,一脸渴望地念叨,“若她入宫皇上肯定喜欢。”

“怎么,你那选秀凑不够人数想打她的主意了?”

哎,提起选秀他户部可是抓破了头,如今谁还会轻易入宫?这好不容易碰到个顶好的还不抓着好交差?

“呵呵,王爷,不如卖个薄面命尹明辰把她送上来?”

“不准动她。”赵兴扬眯起双眼,看起来是有些想法的。

“难道王爷对她感兴趣?”

赵兴扬举杯含笑,问:“这赌,你下了多少注?”

“整整五十万两,哈哈。”

“赌什么?”

“我赌尹明辰必定会娶她。”今日一见,他更加深信不疑了。

“你可以去送银票了。”

“什么?”

“你输定了。”

“……”

东盛仲春时节,花开枝张,阳光普照之下一派盎然的生机。

初八这日,尹府双喜临门。

一喜,尹家小姐尹若蝶今日奉旨入扬王府,在大婚到来之时她需在府内学习礼仪,熟悉各项事务,王妃可不比一般的侧妃,将来是需要掌管整个王府的。

二喜,尹家少爷尹明辰今日娶妻,所娶之人乃纪府长女纪如眉。

东盛皇朝自开国以来朝中设盐铁、度支、户部三司,其中户部分掌五案,衣粮案为其中一案,主掌百官诸军诸司奉料、春冬衣、禄粟、茶、盐、奚酱、傔粮等。

纪府主营布匹生意,全朝店铺千家,所卖绫、罗、纱、縠、绵、布等皆为上品,半数以上物料专供贵族皇室春冬衣、朝服、时服,是衣粮案重要供商之一。

因此,今日两家之喜亦是民间之喜,婚事早已轰动整个臻固城,一大清早各家百姓便纷纷聚往尹纪两家看热闹。

尹明辰是一等的青年才俊,尹家钱庄在他经营之下如今声势浩大,纪如眉乃臻固城与尹若蝶齐名的另一大美人,这场联姻不仅是才子良人一段佳话,背后更是两大家族声势的结合。

数月前,问名刚过尹明辰便前往纪家过大礼,尹家早已是张灯结彩,下人张罗忙碌好些时日了。

对比之下,东处落碟院里却是一派清寂。

天微微亮尹若蝶便被八台大轿接往扬王府,连道别也是仓促不堪。

记忆犹新,她依然还记得尹若蝶的话,“尔容,若是哥哥同意让你跟着我去王府那有多好。”

物是人非。

她坐在落蝶院前的池塘边,弯下身手捋一汪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一群锦鲤欢喜地游过来,争先恐后地浮上水表,撅起小嘴似乎在盼着什么。

她淡淡一笑,“是饿了吧。”

平日里尹若蝶最喜欢喂些食物给锦鲤,每每她一坐落在池塘边它们便会游到她身边簇拥成团,这一池的锦鲤怕是把她当成尹若蝶了呢。

阳光下照耀下的纤细倩影,微风轻拂吹起的墨色秀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被远处的人深深地看在眼里。

感觉有人走近,她立即起身来。

对面的男子站定在她面前,一袭朱红长衫,五彩双蝶翩翩起舞于衣袂,领口处和腰带金银双线细致绕边,外披深黑丝袍,发髫插一支带叶青竹簪,有比翼双飞开枝散叶之意,此为东盛嫁娶之日新郎的服饰装扮。

“没有在前厅看见你,就知道你在这。”

“府内迎接夫人之事奴婢已悉数准备妥当,少爷还有吩咐?”

尹明辰摇摇头,“你办事我根本无需操心。”

“恭喜少爷。”

“我何喜之有?”尹明辰一脸平淡,不似有成亲的喜悦。

“纪家小姐乃绝代佳人,端庄娴熟,奴婢恭喜少爷娶得贤妻,日后必定夫妻恩爱,儿孙满堂。”

“夫妻恩爱?”尹明辰冷笑,“你知道我为什么娶她,不是吗?”

“少爷既已决定迎娶纪家小姐今日之后她便是尹家夫人,少爷应当爱惜她。”

“爱惜她?”尹明辰突然伸出手抓住她,“你知道我根本不爱她!”

她一脸不迫,“奴婢确实不知,这是王爷的恩典不是奴婢的意思。”

尹明辰果然受器重,他娶妻连赵兴扬也来牵线搭桥,不过,什么时候三王爷也这么关心民间疾苦了?

“你给我住口!”尹明辰突然有些激动,“我说过多少次不准你自称奴婢,你就这么想做下人?”

力道渐深,被钳制住的双臂隐隐发痛,她对着尹明辰微笑,“少爷,时辰到了,该动身去纪府迎亲了。”

“你!”尹明辰忍住怒气也掩饰住了一抹痛苦的神色,缓缓松开抓住她的手,说:“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没让你跟着若蝶走。”

“尔容不恨少爷,小姐有自己的路。”

“你是在恨我,还恨我不肯告诉你一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尔容,”尹明辰坚定地注视着她,“无论你多么恨我,我也绝会让你离开尹府,这一辈子都不会!”

她无话可答,依稀发觉尹明辰眼眉之间的残忍。

到底,一年前的尹府发生了什么呢?为何夫人老爷们突然就死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迎亲的敲锣吹喇声在远处响起,尹明辰便调整好情绪,转身离开了。

临走前尹明辰说:“你给我听着,一年后我定娶你过门。”

东盛皇朝有制,民间男子娶亲必先立正室,娶妻一年后才可另娶。妻妾分四级:夫人、美人、良人、****,纪如眉嫁入尹家是尹明辰正室,四级之首,为当家主母。

尹家正堂,此时只见得女子一身红妆,受人搀扶盈盈入室。

庆贺声,炮竹声,丝竹声……交织错落成从网,轻柔地圈住一对新人。

锁不住的是目光,越过纪如眉的肩,尹明辰看住门栏之处热情地招待着宾客的她,从始至终他对她有势在必得的决心。

良辰美景,春宵一刻值千金。

尹明辰一身酒气,步履凌乱地推门而入,新房里,床榻旁,静坐着喜帕覆头的女子。

掀开盖头来,纪如眉双目低垂,朱唇红润,羞赧诱人。

尹明辰伸出手勾起她尖薄下颌,纪如眉抬头双目情浓,两人对视一阵子。

“夫君。”纪如眉的声音酥得入骨。

“你果然很美。”尹明辰语气中肯,听不出有任何感情。

纪如眉一脸红热,“夫君过奖了。”

尹明辰将酒杯递给她,道:“从今往后你就是尹夫人了。”

“奴家自当守礼从夫。”

尹明辰忽而冷笑,“夫人认为,这嫁给我与入宫哪番更和你心意?”

纪如眉心头一颤,“夫君这是何意?”

尹明辰在纪如眉身边坐下来,玩弄起她凤冠旁的一缕珠坠,说:“我若不娶夫人,夫人恐怕如今已身在皇宫,说不定得皇恩宠春风得意了呢。”

这明明是替她可惜的话,纪如眉听着却凉意一阵。谁都知道,比起入宫这尹夫人的位置要好太多了吧。

那万人争宠宫中的生活,随时便危在旦夕的境况,还有一辈子都不能出宫的结果,她可不愿入宫。

户部定名之时她充满绝望,但三王爷给了她希望,以尹明辰未婚妻之名将她自名册除去,让尹明辰明媒正娶地接她入了尹家。

孰好孰坏,她能分不清吗?

尹明辰贴近她耳垂,男子粗重的气息里有浓烈的酒味,纪如眉闭上眼。

褪去层层衣物,从上至下,尹明辰俯着身目光炽烈地盯着身下不着丝褛的纪如眉,那一身的白皙肌肤和娇媚的姿态足以激起任何男子的****,透过这具身躯,他眼里有了零星的恍然。

纪如眉期待地看着他,温柔地唤:“夫君。”

尹明辰的嘴角的笑意被酒意里剧烈的欲望隐去。

他进入纪如眉的身子时听见她一记隐忍的呻吟,女子的初夜疼痛并欢愉着,芙蓉帐内汗如雨下,纪如眉贝齿含着尹明辰的肩,他在她的体内一次又一次地犹如失控的猛兽冲撞着。

疼痛过后便是快乐,跟随着尹明辰的节奏,纪如眉再也控制不住地一阵一阵地叫出声来。

如此完完整整地占有着一个女人,尹明辰却失落得彻底,那激情迸发的瞬间他闭住眼失控地喊,“尔容!”

身下迷情缭绕中的女子忽然一惊,那忘情呼喊的名字绝对不是自己!

这是一个难忘的洞房花烛夜,却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几日后。

“你就是尔容?”纪如眉斜眼看着停在面前的女子。

她叩首行礼,“奴婢尔容见过夫人。”

纪如眉上下打量着她,没有想到她嫁入尹家见到的第二个人就是她,居然是个尹府的丫鬟!

拨开乌云见月明,她日日耿耿于怀的那个名字,她思前想后却无法名状的人,纪如眉上下挑剔地看了许久,人和名终于重叠在一起。

纪如眉忽觉悲凉,呵,她的初夜原来只是一个丫鬟的替身。

“夫人脸色不太好,需要奴婢去请大夫吗?”

纪如眉转脸,“我生病你难道很开心不成?”

“奴婢不敢,夫人身体重要,少爷平日繁忙鲜少在家,奴婢应当伺候好夫人。”

“你是府中哪处丫鬟?”

“回夫人,我是若蝶小姐贴身丫鬟,小姐入宫后我便留在落蝶院。”

“那就是无事可做了?”纪如眉看住她,“小姑既已进宫何须还守着落蝶院?我尹府虽大但也不是白养人的。”

这个“我”字一出立场刹那分明,她才是尹家的主母,所以她是有资格这样说的。

“是,奴婢遵命,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还以为是个多厉害的角色,纪如眉心里蔑笑,丫鬟始终是个下人而已,哪里能和她金枝玉叶相比。

“我想喝莲子粥,你去灶房给我做一碗。”

“是。”

“记得,别太甜别太热,莲子不要太粉粥也不能太稠。”

“是。”

“还有,我只喝城郊每日新鲜山泉水做的食物。”

“是,奴婢这就去。”

两个时辰后。

她托盘盛粥前来,纪如眉正在前厅休憩。

“夫人,莲子粥已炖好,请您乘热喝。”

纪如眉接过碗,还未入口便放回盘中,淡淡地说:“太凉。”

“是,奴婢这就去温。”

半晌后,莲子粥再奉上。

“太热。”

“是。”端出去,放凉半盏茶时间后回来,双手递上,“夫人请用。”

纪如眉浅然一笑,“我突然不想喝粥了,想喝汤,山药乌鸡汤。”

“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好一个乖顺的丫鬟,纪如眉心里苦笑,尹明辰难道是喜欢这种惟命是从的女人?

尹家灶房。

“尔容姐,你这是在做什么?”冬儿刚进门便看见她挽着袖子在扇火。

“夫人想喝汤,帮我去备些山药来。”

“可是这些事……”

“管住嘴巴别多事,快去。”

“是,尔容姐。”冬儿迟疑地去了。

一个时辰后。

“夫人,汤好了,请夫人……”话未说完,她便立刻止住了。

正堂内多了一个人,她想都没有多想,托着热汤迅速转身向门外走去。

“站住。”开口的是尹明辰。

纪如眉心里不是滋味,嘲讽地问:“为何看到少爷就像丢了魂似的。”

“奴婢突然想起还有些事要打理。”

纪如眉倒是感觉她有被抓住什么把柄似的不安,于是说:“过来。”

她只好转身上前。

“汤呢?”

她面色为难地将鸡汤递到纪如眉面前。

一沾舌,纪如眉便皱眉,“不是山泉炖的?”

“府内泉水已用完,此去城郊几十里山路来回一趟恐怕赶不及,请夫人见谅。”

纪如眉将碗重重一放,转向尹明辰有些娇意又带着委屈,“夫君,这府里的下人如此擅自做主是不是不把我当成夫人呢。”

“奴婢不敢。”

“这汤你炖的?”

她不答话,尹明辰再问一次:“说,是不是。”

纪如眉插进话来,“是奴家让她去炖的,近来奴家感觉身子有些虚弱不适想喝碗鸡汤没想到今日受了这般气……”

尹明辰看她一眼,“你可以下去了。”

“是。”她有些犹豫,还是退下了。

感觉奇怪的是纪如眉,她注意着两人的神情举止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暧昧的情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纳闷着,只听见尹明辰说:“我若是你,下次便不会再指使尔容。”

纪如眉疑惑,“为何不可?”

尹明辰一脸冰冷,“你若再让她为你做这些事别怪我手下无情。”

纪如眉更诧异了,“夫君,你这是……”

“我说的是真话,”尹明辰转过脸来,“我尚未让尔容做过任何事你居然让她为你炖汤?给我记住别再有下次。”

尹明辰那一脸凶色证明了绝非只是吓她而已,她不过就是让一个丫鬟炖了一碗汤而已,难倒他就要……要伤害她?!

“她……她不就是个丫鬟吗?”

“她是。”

“既是,奴家吩咐一个丫鬟做事难道有错?”

尹明辰看了纪如眉一眼,“尹府有尹府的规矩,你如何做尹夫人想把尹府如何处置都随你,但是给我记住一点不要去招惹尔容,她在我尹府不需要听任何人的命令,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从今天开始也包括你。”

规矩?难道这尹府的规矩是不能指使丫鬟?纪如眉委屈极了。

一个时辰后。

“夫人。”纪如眉陪嫁的丫鬟山彤急匆匆地出现。

“都打听清楚了?”

山彤点点头上前,“是,都知道了。”

“给我说,一字一句都不准落下!”纪如眉抖动着脸面,想起尹明辰对她言辞颇厉的那一幕,心里又恼又恨。

“黎尔容六岁起便入府做了灶房丫鬟,后来就伺候若蝶小姐了,若蝶小姐过了扬王府她才被姑爷安排住进落蝶院的。”

“她真不是少爷的侍寝丫鬟?”纪如眉最在意的是这个。

“不是的,我向府内丫鬟打听都说不是,不过这个黎尔容身份确实很不一般。”

“此话怎讲?”

“尹府内外一切大小事务都是她负责。”

“什么?她负责!”纪如眉愕然,这偌大的尹府里一个丫鬟主事?

“是,尹家宴客、家仆人选、生活起居都是由她负责的,这次若蝶小姐的笄礼还有姑爷和夫人的婚事也都是她打理的,甚至尹府上下所有的花销都需经过她点头才可支取。账房说……说……”

“说什么?”纪如眉已经开始颤抖了。

山彤吞吞吐吐地,“账房说,连夫人的月供也是。”

听罢,纪如眉瘫坐下来,这……这到底是个什么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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