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盖没有得到回答,就听见李大刀刺耳的呼啸声,抬头一看,他们已经突破了重兵的包围,眼前是一片辽阔平坦的荒原。
还未等众人高兴,轰隆隆的马蹄声响就在耳边响起,只见前方黑影绰绰,如奔流般靠近着。
黄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只感觉背脊一阵冰凉,他回头一看,跟随着他们的赵国残兵早已不知去向,黑压压的重兵前面竖起了一面面包着铁皮的大盾。
马蹄声越来越近,然让人汗毛直竖是弓箭满弦的声音,魏子大声呼喊着并冲向朽木,朝着奔流的骑兵将百衲伞,伸展了开来。
黄盖站在伞下,看着漆黑且繁杂的伞骨支撑起的黑色伞墙如同一座腐朽古城的壁垒,在猛烈的箭雨中簌簌发抖。
百衲伞勉强抵挡住了骑兵们的弓箭,然轰鸣的马蹄声却如同耳边的响雷,不停炸响。
李大刀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他双手持刀低声说道:“门徒这就出去挡他们一档,门主还是带着他们快逃吧。”
说罢,便绕开伞墙冲了出去。
如同野兽般的嚎叫盖过了马蹄声在黄盖耳边回响,然李大刀只是一块顽石,如何挡住奔流的河水?
当骑兵来回冲锋了两回,黄盖发现他身旁已经没有人了,他手上的砍刀早已卷刃,握刀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装着黄石的木箱早已被铁蹄碾得四分五裂,自己那憨厚的儿子如同一团破絮般瘫倒在荒原上。
黄盖早已看不到魏子,朽木他们的身影,他奋力地冲到了儿子身旁,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只是黄盖太老了,而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又是如此地震耳欲聋。
扔掉刀,黄盖用枯瘦如柴的双臂抱住儿子的尸体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看着正冲锋而来的滚滚铁骑。
他好恨,恨自己,恨这天地,恨他总是与可遇而不可得的运气。
但此刻他只能闭上眼,安静等待他这充满恨意的一生的结束。
“如何?现在你想要获得力量了么?”嘶哑低沉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回荡。“是谁?”黄石的喝问如同一句咒语,让自己眼前的场景如同泡沫般碎灭了。
朽木闻声好奇地转过头,一边向前小跑一边问道:“黄爷,怎么了?”
黄盖睁大了双眼,刚刚的一切仿佛不过是一场逼真的梦境,看到自己仍然深陷于重兵之中,他深吁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表示并没有什么大碍。
刚刚还让人身心俱疲的激烈战斗,现在却让黄盖莫名的心安,他不断地安慰自己,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但还未等他放下心中念头,罗刹便忽略他的指令,身周围绕着一道道氤氲的黑烟来到了他的身前。
黄盖怔怔地看着罗刹,一时来不及反应,却听到罗刹说道:“你以为那是幻觉么?”
熟悉的声音,让黄盖浑身战栗不已,他下意识握住了手中砍刀,刀柄上缠绕的麻绳让他感觉到一阵粗砺的疼痛。
“难道不是?”短短一句疑问就让黄盖觉得喉中干渴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真可惜,降灵黄家要在这荒原上断了传承。”罗刹耸了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再次冲进重兵中杀进杀出,当他每多杀一个人,身周围绕的那道黑烟便凝聚一分。
黄石惨死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虽然,也许只是一个幻境,但幻境却也未免太过真实了一些。
黄盖不敢赌,不敢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去赌,不敢拿降灵派的传承去赌,他压下手臂不可遏制的颤抖,低喃道:“你想要什么?”
罗刹咧嘴无声笑着,嘴里嶙峋崎岖的牙齿让人不寒而栗:“我想要什么,你早就知道了不是么?还有叁拾步,就要冲出这重围了,你的时间不多了。”
天下当然没有白白送上门的吃食,人老成精的黄盖自然明白这一点,但他心里始终存着最后的那一点念想。
人的生死在他眼中自然没有什么重要,可要连魂都要双手奉送,身为降灵派唯二的传人之一,黄盖心中自然是恐惧的。
“贰拾伍。”有意或者无意,罗刹轻轻地倒数着。
黄盖快跑了两步,来到朽木身旁,老人虽然已经佝偻,但还是略略高出朽木不少,低头正好可以看见朽木背上木箱中的黄石。
…………
…………
朽木微微侧着脸,拿眼偷瞧着身旁的老人,黄盖的表情让朽木看着害怕,那模样仿佛是在诀别。
与此同时他看见了越来越多的灰色人影,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人影憧憧,穿过他,穿过周围所有人,惶惶地向着前方走去。
直到看见一名刚刚死在魏子伞下的重甲茫然地脱离自己的身躯,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向着乱葬岗的方位奔去。
他这才明悟,这些人影全都是这归燕原上的魂。
曾经让朽木觉得是幻听的耳边低吟,越来越清晰,他甚至听到了一个铿锵的声音地数着数字。
“贰拾。”
鬼魂也就罢了,当确定地听到人声,朽木再一次不争气地颤抖了起来,他回头看了看的一旁黄爷,这老头越发显得古怪了。
当黄盖下定决心并转身的一刹那,半梦半醒间的黄石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他费力的睁开眼睛看着眼前佝偻的身影低声唤道:“阿爷……”
黄盖转过头,似乎想努力露出一丝笑容却始终没有成功,他哑着声音说:“遵循血脉,好好把降灵一派传承下去。”
黄石费力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黄盖按住了。
看着自己的父亲原本沟壑丛生的面容一点点舒展,这种舒展慢慢从脸上蔓延到了身体。
黄石有一种父亲每走一步都变得更加的强大和挺拔,自他有记忆起,父亲都是佝偻着,这种强大与挺拔却让他莫名的激动和害怕。
当黄盖走到罗刹身边的时候,那个曾经佝偻的老人早已消散无踪,早已卷刃的砍刀被他粗大的手掌握住,在用力朝两边一扯,如同拔刀出鞘一般。
滚烫的鲜血从手中如同泉涌般喷出,隐隐间还有附着着一股子雾气,他再次回头了看了自己儿子一眼,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脸上全是一种无畏的笑容。
在往后漫长的时间长流中,黄石怎么也没有办法忘记自己父亲在归燕原上的笑容,那笑容散发着一种荣光一直将他牵引着,不断向前。
黄盖扔掉了手中的刀,仍随着众人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口中高歌着:“太初娘娘补了天,剩下一块石头,是人间……”
黄盖的声音荒腔走板,黄石听到后却在木箱中不断挣扎了起来,因为这是降灵派在白宴上唱的送灵。
把灵送走了,人自然是要死的,只是通常情况下,这送灵本是晚辈唱给已逝长辈的。
如今这一群人中,黄盖年岁最高,既无长辈,那自然就唱给自己的。
黄石几番挣扎,只是无奈身体实在虚弱,他气喘吁吁地对着朽木说道:“快,阻止我父亲,他这是要自殉。”
朽木听着送灵,莫名湿了眼眶,原本还不知所以,以为黄爷又在开坛做法,听到黄石这么一说,当下就慌了神。
与此同时耳边的低吟声越来越连贯,明显。
他循着声音仔细去听,发现那只自己极为讨厌的罗刹恶鬼,嘴唇正快速蠕动着。
恶鬼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掩盖了黄爷的高歌:“以血为引,以身为器,以灵为介,以命为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