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上薄席上,朽木如同一只羽毛蓬松的鹌鹑盯着空无一物的矮几,不说话,不乱动,不乱看。
知客来坐在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
浓郁的烟草味道,让朽木想起了自己的阿爷,即便是饿得没饭吃的年景,阿爷也总能弄到烟草,在晚上对着月亮抽着一卷。
烟草的香味让朽木放松了下来,一双贼溜溜的眼睛盯着知客来刚刚放在矮几上的一白瓷碟子。
碟子很普通,甚至有些灰色的裂纹。
奇就奇在碟子旁站了一列拇指大小的黑色蚂蚁,蚂蚁的队列一直延伸到了矮几下。
不一会,一枚花生米大小的红色果子,便被蚂蚁们传了过来,放在白瓷碟子中。
如琉璃般的红色果子,引得朽木凑近观看,一种从未闻过的淡淡果香窜入了鼻端,原本还有些空鸣的肚子,顿时如同吃了一顿饱饭。
果子被知客来用手拈了起来,放入嘴中,如同咀嚼花生米般发出清脆的崩裂声。
就在这时,又一枚果子被一只站立的蚂蚁拿到了盘中央放好。
朽木这才看的分明,那哪里是什么蚂蚁,明明就是缩小版的罗刹。
罗刹通红的眼睛,看着朽木,脸上露出了鄙视的神情:“看什么看?没看过鬼啊?”
朽木被吓得一惊,也完全忘记了之前的小意,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他,他会……会说话!”
小鬼放下果子,站在盘子边缘笑得打跌,冲着知客来用极谄媚地语调说道:“爷爷,你说得没错,这小子蠢不可耐。”
说罢,站在矮几上的小鬼们,顿时哄笑了起来。
朽木心里顿时好大的不服气,既不服气被如此小的小鬼也来嗤笑自己,也不服气自己居然不知道还可以有如此谄媚的口吻。
知客来看着朽木涨红的小脸,吐了口烟圈,单手朝着他安慰地向下压了压说道:“这是耳童,没什么能耐,帮着老夫做些杂事,就是聒噪些。”
看过稀奇,又被鬼嘲笑,朽木少有的羞耻心被激发了出来,他继续一本正经地端坐在矮几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时,眼角的余光看见一双绣有金鱼的红色绣鞋,绣鞋并拢着一蹬,一只白色的骨掌便要踏上薄席。
当骨掌踏在薄席之上时,朽木如同眼花般看见了一只白嫩的玉足。
他揉了揉眼睛,然后又看见了另外一只,和它的伙伴一起躲在了红裙之下。
朽木顺着红裙向上看去,只见枯骨女双腿并拢,臀轻点在竖起的脚跟,脊背挺得笔直,细长玉润的脖子在披散的青丝下散发着如玉般的温润光泽。
当他看见脸时,朽木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好看的女子,黛眉琼鼻,微微上挑的凤眼,不点而红的粉唇。
虽然面含煞气,却丝毫不损其风貌,甚至更添几分风情,仿佛这世间一切有关气质与美丽的词汇用在她身上都不为过。
当然,朽木不会承认自己没读过书,根本想不出什么词汇。
也不会承认,从小到大,他看到的年轻女子简直少得可怜,更不用说如此打扮得宜。
枯骨女挑了挑眉,看着一脸呆滞的朽木问道:“我美么?”
娇媚熟悉的声音让朽木瞬间回过神来,他自然不会回答枯骨女的问题。
他紧紧盯着矮几上的瓷碟,不停地安慰着自己,只是没见过什么世面,才会觉得这女鬼是个美人。
知客来在薄席旁找了块平整的石头,敲了敲烟锅说道:“装得似模似样,骨子里还是那么古灵精怪。”
枯骨女没有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凤眼弯成月牙一般。
他将烟锅放在矮几上,让一只耳童剔干净,然后又装了满满一锅,重重地抽了口,这才吐着烟气说道:“别这样看着我,你每次这样看着我,我这老东西就要帮你出力又背锅。说吧,这次想要我这把老骨头干什么?”
听到知客来如此说,枯骨女脸上的月牙变得更加深邃了,如同狐狸一般。
她指着半空中的娃娃脸道士说道:“如今正是人如其名,只剩下一把枯骨,想要爷爷从那傻道士身上把飞舟借来,我好送这呆徒儿去历练历练。”
知客来看着离石门还差一步之遥的阴阳路,露出半黑不黄的牙齿笑道:“你准备把这蠢小子送往哪里?”
“自然是这道士所在的长生观?”枯骨女信手拈起一颗盘中果实放入嘴中说道。
见枯骨女嘴里吃着,手却还要在拿,知客来拿着烟杆将她的手敲了一下,坏笑说道:“你就不怕那些假模假式的正派老怪生吞活剥了他?”
“小气!”枯骨女吃下一颗果实,面色红润了许多,她拿出梳子梳着头发说道:“奴奴虽然只剩下白骨一堆,但微末伎俩还是有一些,自然不会让人认出他来。”
见枯骨女不肯说,知客来佯怒道:“哼!连我这老东西都要瞒着,看来所图非小。”
“这世上没有值不值当,只有愿不愿意,客来爷爷,这可是您教我的。”枯骨女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倒是手中梳子依旧不紧不慢地梳着头发。
知客来几乎察觉不到地顿了下,他深吸了一口旱烟,吐出浓浓地白烟。
白烟扩散将众人笼罩,朽木看着烟雾中似有无数人影在悲欢离合,爱恨怨憎。
三人都没有说话,枯骨女眼中是追忆,朽木眼中是好奇,知客来连看都没有看,只是巴巴地抽着旱烟,吐着烟气。
阴阳小路悄无声息地铺到了巨大石门面前,知客来将一口白烟吐了过去,白烟混着小路上不停蒸腾着的黑烟变成了黑白两色的大锤。
大锤重重地在石门上锤了三下,沉闷的声响将朽木的心神从白烟中拉了出来。
循着声音看去,朽木只见原本空无一物的石门上,多了两个似狮又似虎的石像,石像口中分别衔着一枚灯笼。
知客来又吐了一口白烟过去,这次混合了黑烟的烟气变成了一个火折子,将石像口中的灯笼点上。
灯笼亮了,石像的眼睛也睁开了。
石像发出了巨大的吼声,仿佛在宣示自己的到来,声音之大就连远处的山脉都明显震动了一下。
朽木在白烟中,甚至没有听见那巨大的吼声,他只见两个石像大嘴一张,耳边便传来了两个重叠在一起的兴奋人声:“哈哈哈,我——天王盖地虎终于又重现人间了。”
“噫?你怎么老跟着我说话。”
“你这学舌精!”
两个石像不管怎么说话,声音始终重叠在一起。
知客来没有理会两个吵闹的石像,仿佛已经习惯一样,他再次在石头上敲了敲烟锅,又重新装满点燃。
当一口白色烟气喷出,他仿佛小孩子撒气般说道:“罢了,罢了!孽缘一段,早了早散。”
枯骨女的眼睛再次变成了月牙儿,如同狐狸一般,知客来就知道自己又被她的装模作样给骗倒了。
但后悔无用,他伸出干枯的手臂,轻轻一招,一艘如同核桃般大小的木船便从早已坠入泥地里的傻道士身上飞了出来。
小船飘到知客来手中,只见他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小船便迎风见涨,顷刻间就变成了一艘三层画舫。
知客来撇了一眼枯骨女,如同一个老小孩般气鼓鼓地问道:“要不要我在帮你从这道士上搜刮些宝物,赠于这蠢小子,好让他逃命时快些?”
枯骨女自然知道知客来是在说气话,于是笑而不答。
反倒是朽木,正两眼放光地看着悬浮在身前的三层画舫,一听可以保命,头如捣蒜般点了起来。
知客来不理他,他便两眼放光,如同路边乞食的幼兽般看着知客来。
“你这小子这般盯着我,又是何故。”知客来本想不理,但朽木眼神太过灼灼,他不得不问道
话就在嘴边,但朽木还是犹豫了下才问道:“我想问问其他人是不是都死了。”
“有我在,自然是想死都难。”知客来一脸傲气地说道。
要是以前听到这话,朽木自然是不信的,但就今日所见所闻,都远远超出了他以往认知的范畴,他知道眼前这如老农一般的人物,是真正手眼通天的。
听到众人没死,心中不免踏实了许多。
知客来见朽木没有反应,不由得愤愤不平:“不相信,我这有个人可以让你见一见。”
说着,他伸手朝着巨大石门一拍,沉重的石门便露出了一条缝隙,一道佝偻的人影从门缝中走了出来。
黄盖才走出来,门上石像就咋呼着说道:“老头,还不给你虎爷请安。”
朽木看见佝偻的身影,立马站了起来,快跑冲到门前,心中暗暗咂舌,这知客来还真是将看心情这条原则秉持的够彻底啊。
不管怎么样,见到旧人总是欢喜,朽木冲到黄盖面前仔细打量起来,过了好久才带着哭音不置信地问道:“黄爷,真的是你?”
黄盖见到朽木自然是万分欢喜,他打了下朽木的后脑勺笑骂道:“瓜娃子,你哭什么?黄爷又不是死了,是去享福勒。”
“谁在哭,你看错了。”朽木连忙擦干眼泪,眼睛睁得老大,显示自己刚刚真的没有哭。
“喂,你们两个小小凡人,居然敢无视伟大的天王盖地虎!?”石像愤怒地吼叫着。
黄盖连忙转身,将朽木挡在身后,双手抱拳朝着两尊石像鞠躬。
石像瞪大双眼,不肯罢休,还欲分说什么,却听到知客来喊道:“人见了,就该走了。”
听到知客来的催促,朽木连声应着,脚下却不动分毫。
黄盖见朽木不走,便扯下腰间的酒葫芦说道:“木娃子,以后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这葫芦虽是凡物,但也能做个念想。”
“你还在那磨蹭个什么?”枯骨女不耐烦地催促起来,她又成了一副白骨的模样。
朽木结果酒葫芦,小心地挂在腰间:“那,我走了。”
“走吧,此地你不宜久留,我们有缘再会。”黄盖挥了挥手说道。
矮几上,白瓷碟中的果实堆得如同一座小山,知客来用手拈出一颗,递给朽木说道:“既然你是枯骨女的徒儿,我便算你的长辈,这枚阴石榴籽,你便好好收着吧。”
朽木接过石榴籽,却迟迟不愿上船,他犹豫了好久才问道:“其他人去了哪里?”
“天有涯,海有角,人各有路。滚吧”说罢便一挥手,将朽木扫进了画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