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颂
花生,又叫落花生,多美丽的名字!温带地方的七月中旬,绽开着黄色花朵,近看纤纤细细,楚楚可怜,但一开一大片,像在绿色的大地盖了一层黄色的绒毡,绝景也。
有了这个浪漫的名字后,没见过的人以为黄花掉落在地上,就会长出果实。不,不,有人还相信不是花朵,而是花瓣上的露水落地长仁呢。大概在清晨六点左右开花,十点钟就收起来,日落后躲在叶下睡大觉。
其实花生的花枯了,也不跌落。受精后长成子房柄,紧紧缠着茎而往地下延生下去,才结成果。一株花生约长三百至四百花朵,有机会让花粉飘进来的不到十分之一,长的花生,却是无数的。美味的果仁在地底下成长,不被细菌侵入或鸟儿吃掉,也是大自然神奇的力量,花生是平凡的、朴素的,名副其实的脚踏实地长成。
把生满叶子的茎一抓,扳起来,根部都是一荚荚的花生,被污泥包着。水洗之后,一颗颗洁白肥胖的花生就呈现在眼前,这时候恨不得即刻将它剥开,卡的那个清脆的响声,也是独特的。
里面的果仁包着红颜色的衣,有时是紫色。大家以为花生不能生吃,那是水分干了,才有点所谓“臭青”的味道,我在花生田里尝过刚刚拔出来的,那股清香至今难忘,不过花生农夫看到我那副馋嘴相,还是摇头笑道:“别吃太多,太多了会肚子痛。”
花生的吃法,仔细研究出来至少有上百种。最普通是把它炒熟了,这是我最不喜欢的,有时那层衣还会黏在气管或喉咙上,让我咳个半死。收获后即刻水煮最佳,吃了也不会满口油,咬起来软熟,满口香甜,剥完又剥,吃个饱死为止。
比煮更高级的是隔火焖之。小贩们一车车推出街上,看到了非买不可。可惜这种行业已见不到,偶而在旺角还找到一档,老头走不动时,便在香港消失了。
这种吃法在内地还很普遍,通常是用一个香烟铁罐当量器,以当地最小的硬币交易,然后把花生倒在一个卷起来的纸筒中递到客人手里。我爸妈看我们带着女伴上街乱花钱的时候,常说当年他们两人只用一个铜板,买了花生在公园中剥,一天很容易度过。当时我也想这么做,不过没找到一位像我妈那样的纯朴的女朋友。
水煮后风干的花生也很不错。当今在九龙城的街市经常可以买到,便宜时五块钱一斤,一买就是五公斤,吃个不停,吃完了屁也放个不停。
连壳煮,煮得湿湿地剥开来吃又有另一番味道,但是煮得入味与否?够不够软熟?完全是经验和学问。我在绍兴时试过的几家餐馆,煮花生都做得不错,但是和“咸丰酒家”的一比,就比下去了,没有比他们的水煮花生更好的下酒餸,捧着那碗浓得挂壁的太雕,再来多七八碟水煮花生也吃不厌。鲍参翅肚,走开一边吧!
南洋一带,还喜欢把花生用慢火烚干。最著名的当然是马来西亚怡保的万里望。十二三岁时到当地旅行,看街边一档档小贩卖铁罐装的,一大桶一大桶十分便宜,买回去后倒出来,才发现桶里塞了三分之二的砂石和报纸,花生只铺在上面一层。人生第一次遇上骗局,记忆犹新。
出名的万里望有农夫牌和手指牌,认定了去买,才知道有好几个农夫和好几只手指,也不知哪一家是正宗的,难吃起来牙齿咬崩了也不香,好吃的入口即化,吃个不停。家父的葬礼上,守夜之余,全靠万里望,才止住眼泪。
真是爱死花生。尤其是卤水,学问更大,餐厅里开饭之前总有一碟,做得好的话宁愿整晚食之,也不多碰正餐。广州白天鹅酒店对面,有一家叫“侨美”的饭馆,所做卤水花生一流,叫个十碟,面不改色,但嫌略甜。最好吃的应该是新加坡的一间叫“发记”的潮州餐厅,用卤水鹅的汁去煮花生,天下绝品。
但是花生也有讨厌之处,榨成的花生油,味道就是我最不喜欢的,用花生酱来涂面包,愈吃愈觉得平庸俗气。酒吧中桌前那碟煎花生米,更是没有文化,世上那么多好的下酒餸,为什么要吃这种单眼镜博士牌子的美国货?
花生还有一个情形之下最过瘾,那就是在新加坡莱佛士酒店里的“长吧”。当地扔垃圾会被罚款,酒徒们集中在这里面,一边呷啤酒一边把花生壳丢得满地,以图发泄。
那一年住巴塞隆纳,好几个月的西班牙海鲜饭吃下来,吃得怕了。想起花生煲猪脚,想疯了,决定自己做来吃,猪脚猪手都能找到,就是没有生的花生,后来要托人到产地去才找到几磅,即刻炮制。先把花生用滚水过一过,去掉衣上的涩味,就可以煮了,和猪脚一起煲一小时三十分左右,又香又软熟,汤不必下味精也够甜。
整锅猪脚花生一个人吃个精光,中国人表现饱的手势是捧着肚皮,意大利人手掌放在喉咙处,西班牙人做双手从双耳流出状。当时我才明白他们形容得贴切,我的确是吃花生吃得快要从耳朵喷出来,大乐也。
闲谈瓜子
新一代的人已经不大会吃瓜子了,最多是在中秋时把月饼中的五仁之一的瓜子仁挖了出来,嚼几口。
旧社会中,吃瓜子是人生乐趣,尤其是女人,吃起瓜子来真是好看。电影《南京的基督》中,芥川龙之介在原著中很详细地描写女主角啃瓜子的姿态,我很喜欢这一段文字,但是编剧和导演都太年轻,不能感受,说什么也不肯用,实在可惜。
丰子恺在《吃瓜子》一文中对女人吃瓜子有此般的叙述:她们用兰花似的手指捏住瓜子的圆端,把瓜子垂直地塞在门牙中间,咬它的尖端。“的、的”两向,两瓣壳的尖头便向左右绽裂,然后那手敏捷地转个方向。同时头也帮着微微一侧,使瓜子水平地放在门牙口,用上下两门把两瓣壳分别拨开,咬住了瓜子肉的尖端而抽它出来吃。这吃法不但“的、的”的声音清脆可听,那手和头的转侧的姿态窈窕得很,有些儿娇媚动人。连丢去的瓜子壳也模样姣好,有如朵朵的兰花……瓜子一吃起来没完没了,不能停止。第一,它们不甜不咸,第二要剥了才能吃,第三永远吃不饱,第四有种令人上瘾的香味。
会吃瓜子的人的绝技令人叹为观止,他们可以一面抽烟喝酒,一面抓一把瓜子塞进嘴里,“格”的一声咬开吃肉,再“呸”的一声把壳子吐出来。
我从来学不会吃瓜子,不管是用门牙啃或以臼齿嚼,总是碎个稀烂,不然便是咬成两截,怎么剥也剥不开。好在台湾人发明了一个剥瓜子壳的机器,它看来像个倒反了的荷花菱角,中间有个凹位可以把一粒瓜子放进去,再用手把左右的角一捏,瓜壳破裂,就可以取出中间的仁来吃。
有了这个剥瓜子器之后,傍晚回家,打开电视看新闻,来杯威士忌苏打,一面剥瓜子一面看天下大事,吃饭不影响食欲,愉快地把时间消磨。黑瓜子固然好吃,但是最香的是那又小又硬的红瓜子。红瓜子最难咬了,有了这个机器,问题解决。
白瓜子较易咬开,但它的壳用盐水浸得很咸,常会吃得磨损唇上的薄皮。上“天香楼”吃饭,总有那么一碟白瓜子,壳并不咸,一吃便不能停手,怕吃太多,暂时抛弃,但当中那种非咸非甜的香味一再来逗引,过一会儿便会再抓一把。下定决心,不再吃了。抽枝香烟,见朋友们啃,不知不觉,又再伸手。
美国和日本都有剥好的白瓜子仁出售,一包包地包装,吃了几颗便已吃腻。
向日葵的葵花子也不难剥壳,但嫌它的仁太小,吃了有空虚的感觉,剥壳剥得最拿手的不是人类,反而是鹦鹉。看它吃葵花子的样子,可爱得很。忽然发一奇想,是否可像鹈鹕一样,将它的喉管用一条绳索绑住,让它吐出来吃剥好的仁,但是太过残忍,做不下手,想想而已。
小时候看到街上卖的瓜子,是用一个小小的红纸包住,到处都出售,每包五分钱。现在已不见了,只有南货店或海味铺中,在旧历年前才摆出来,一麻包一麻包地,一看便知是贱货,说什么也不会引起购买欲。
次等的瓜子身体弯曲,就是用剥瓜子器也是玉石俱焚,永远不会完整地取出仁来。而且,中间有一两颗坏的,味道极为古怪,吞下去好还是吐出来好,总犹豫半天。有时不幸中再加上倒运,壳的碎块一面也是白色的,和瓜仁无异,送入口中嚼时紧紧地嵌入牙缝中,这时用牙签也挖不出来,用牙线也拉不进去,真是啼笑皆非。
香港的百佳、惠康和七十一,都很难找到瓜子了。台湾倒还很流行,凡是卖食品的地方一定可以找到一大包一大包包装精美的瓜子。把瓜子加工,变成酱油味、蒜头味和甘草味等等,优质的产品将体态变形的都淘汰掉,一颗瓜子肥肥胖胖,乌乌油油,甘美可口。
台湾人对味精一点也不抗拒,在瓜子中下了大量的味精、八角、丁香和糖精,吃了口渴死人。在内地,吃味精更是时尚,上次去成都,见他们吃火锅之前先在自己碗碟中加上半汤匙味精才喊过瘾。内地人的崇洋心态很微妙,从香港来的固佳,但是香港像纽约,太进步了反而令人不染指。台湾却像旧金山,较能接受,什么冒牌货都加上了“台湾制造”四个字。
年关已近,有南京时看到许多人提着手信还乡,最流行的是台湾生产的“正林瓜子”,一大包地,里面随货赠送剥瓜子器一个。遇台湾人称赞说:“你们真威风,连大陆人也要买你们的瓜子送礼。”台湾人听了诧异地:“什么?台湾瓜子?我们的瓜子都是大陆进口的。我们吃的都是无核西瓜。”
水果随想
我对水果的定义,是非甜不可,如果要吃酸的,我宁愿去啃柠檬。什么水果一定甜的呢?马上入脑的是水果之王榴莲,它的糖份,应该是果中最高的吧?至于果后山竹,就有时酸有时甜了,从外表很难看出,只有种植的人知道哪一棵树长出来甜,水果树中也分贵族和平民。
木瓜有甜和不甜的,绝不会酸。橙也是有酸有甜,和苹果一样。最甜的橙,样子奇丑,可以说愈丑的愈甜,墨西哥红橙、泰国的绿橙,都甜。苹果酸起来真是要命,那品种是给人用来做苹果派的,不能生啃。但最甜的苹果也不能采下来就吃,有些要存上几星期至一两个月,待糖份氧化后才美味。日本人干脆把蜜糖注射进苹果,包甜。
对于这些有酸有甜的水果,你要是问小贩:“甜吗?”“甜!”他们肯定回答。结果,上当居多,明明知道这是天下最愚蠢的问题之一,但是很奇怪,下次遇到,又再问了。
最后,大家都去买日本水果,因为质量有信用。在九州岛生产的芒果,一颗要几百块港币,都照掏腰包。其实有多少人吃得出那是日本芒果?台湾也产同样的,还给日本果商拿去鱼目混珠,卖给同胞呢。
最搞不懂的是日本樱桃,用精美的木盒装着,表面有片玻璃。数它一数,不过是三四十粒,竟然要卖到三万日币,当今兑换率约是11.7 : 1,合二千五百五十多块港币。也有笨蛋买了,送我一粒,一口咬下,是酸的。同样价钱可以买到十盒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产的樱桃,又肥又大,一盒上百颗,甜得要命,但要选黑魔鬼牌子的才好买,其他也有的很酸。
澳大利亚在地球下面,与世界的四季相反,所以香港人有福了,在没水果的季节里,我们可以在冬天吃到荔枝龙眼,听说他们正在研究榴莲,好像还没成功。
当今马来西亚的榴莲树也变种了又变种,一年从头到尾都有得吃,只是不香而已。又据说已经接了枝,榴莲树都长得很矮,再也不会从高处掉下。马来西亚种的树上熟而落地的,与泰国的摘取不同。
澳大利亚也有包甜的水果,那就是广东人叫的番鬼仔荔枝,潮州人称为林檎,英文名字Custard Apple,它长得又肥又大,像颗小柚子,最甜不过,也是我最喜欢的水果之一。从前泰国种的比马来西亚的种大,但与澳大利亚的一比,又是大巫见小巫,当今连泰国人也要把澳大利亚种移植过去了,种出更大的了。台湾人把它拿去和菠萝混种,长出更大更绿的,叫为“释迦”,因为和佛祖的头发一样。
南洋有种水果,一味是酸,干脆取个Soursop名字,中国人叫它为红毛榴莲。身长幼刺,绿皮,形状似芒果,长得比芒果大五倍左右,切开,肉白,内有黑核。很奇怪地,这种水果后来也长出甜的来。
像火龙果,越南出的皮红得发紫,肉灰白,有细核,但不甜不酸,毫无味道。变种后,全身和皮一样红了起来,带了一点糖份。但是来自哥伦比亚的火龙果,黄皮,肉甜得漏油,也是我喜爱的。做香港人真幸福,还能吃到南美水果呢。
奇异果的老祖宗来自中国,有点难于置信。当今在新西兰开花结果,全国皆种,新西兰人更自豪到称自己为奇异人(Kiwis)。初尝此果,酸到五官都皱在一起,数十年都不敢去碰,后来变种,长出黄金色皮的,多次被劝,才试了一口,果然甜似蜜。
欧洲的水果都偏酸,只有梨比较可靠,不会上当。吃自助早餐时,从水果部分的选择,我一定挑西洋梨。西洋梨在东洋发扬光大,日本山形县出的更香更甜,用的是法国种,为了纪念祖先,称之为La France。
任何水果,一来自日本,就是贵、贵、贵。我反对违反大自然地把西瓜变方、变成人面、变成金字塔形,但在宣传上是得到其功效的。温室种植无可厚非,从前日本的越后是个被风雪冰封的不毛之地,当今有了温室,种出多种甜蜜的水果来,养活不少人。
在冬天是没有水果的,日本果农团结起来,在夏天不种草莓,到了天寒才在温室中培养,让大家可以吃到又肥又甜的,这点可以赞许。
至于粉红又大如孩子脸的富士苹果,市面看到的,也多数是由大陆供应。最初样子像,但味不佳,如今已改良得和日本的一样。其他品种的水果,也都在国内大量种植,凡是有钱赚,为何不赚?地多的是。
苏美璐女儿阿明来港时,我最喜欢买砂糖橘给她吃,这种貌不惊人的小果实,吃起来名副其实,砂糖一般甜。近来在街市走,已经满街是砂糖橘,十块港币四磅,扔下二十大洋,一大包抬回家。一吃,什么叫砂糖?酸死人也。那是大量种植的后果,又不知道施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农药,搞出个变形怪物来。
“为什么砂糖橘不甜?”我问小贩。她笑着说:“只有广东的四会来的砂糖橘才甜,现在的也不知是不是北方的原野种的,当然不甜啦。”“那么哪里可以买到四会的砂糖橘?”小贩又笑:“人家内地有钱,自己人都在抢购,什么时候轮到香港人吃?”听了沉思甚久,刚才说的香港人真幸福,什么水果都有得吃那句话,要收回来了。
访问自己关于水果
问:“你喜欢哪一种水果?”
答:“关于美食,别人问来问去,太过笼统,缩小成一项水果,我倒有兴趣回答。我可以说,凡是甜的水果,我都喜欢。”
问:“为什么只是甜的,酸的不行吗?”
答:“水果给我的印象,是甜的。道理就那么简单。”
问:“好,就集中谈甜水果,有没有‘最’喜欢的?”
答:“像女人一样,要选‘最’很难。”
问:“那么举其中一种为例吧。”
答:“榴莲。”
问:“是不是因为你在南洋长大?”
答:“有绝对的影响。”
问:“那么有什么不吃的?”
答:“黄梨。台湾人叫菠萝,香港人称为菠萝,我不吃。”
问:“为什么?”
答:“我小时候去马来西亚旅行,看到一大片菠萝田,工人收割后就放在路边,堆积如山,任何人来偷吃也不管。我们把车子停下,没有刀,把菠萝摔在路上,打碎了来吃,一连吃十几个,菠萝的纤维把我的嘴都刮破了,又酸个要命,从此对它印象极坏,绝不去吃。当今有人提起菠萝两个字,我敏感得从发根流出汗来,不相信,你现在摸摸看。”
问:“哈哈,果然是湿的,真厉害!饶了你,说回你爱吃的吧,你每年带人到日本吃水蜜桃,难道真的那么好?”
答:“从小听到人家说,最好的水蜜桃,只要用吸管往它一插,就能吸出汁来。我打听了很久,最后有一个山东人说那儿的水蜜桃果然如此,就跟他去了,到了之后,果园主人采下一颗,用手拼命去按摩,挤得它差点烂掉,拿小管一插,叫我吸,我看他手那么脏,才不敢呢。日本水蜜桃,冈山种的才好,的确美味。”
问:“还有什么?我逐样数好不好?木瓜呢?”
答:“我只爱夏威夷种,它有一股清香;其他地方种的,我多数榨汁来喝。吃完了辣的东西,一定要用木瓜去中和,才无后患。”
问:“荔枝呢?”
答:“我组织了一个旅行团到增城去,发现所谓的挂绿,都已变了种,反而没有在东莞吃到的那么甜。树上采的,经过日晒,不好吃,不如买回来在雪柜中冻它一冻那么美味。龙眼也是一样的。”
问:“葡萄呢?”
答:(笑)“当然酸的不吃。最甜的葡萄,是澳大利亚产的Sultana。吃新鲜的固然好,在树上晒成的葡萄干也不错,没有核。另一种美国的黑色葡萄,有个4038的号码,也是最甜。”
问:“芒果呢?”
答:“有种又小又绿又丑的台湾芒果最好,通常的吃法是一买一大箩,回来后在地上铺报纸,又摆一桶水,把湿毛巾放在旁边。这种芒果会吃上瘾,愈吃愈爱吃,吃个不停。到最后吃光了,洗完手用毛巾一擦身体,流出来的汗,也是黄色的。”
问:“草莓呢?”
答:“不太吃,怕酸,后来去了日本在冬天吃。”
问:“草莓是夏天的果实呀!”
答:“日本人说夏天果实太多,冬天缺少,就一二三联合起来,冬天在温室中种。我起初也不相信会是甜的,后来试了一口,居然不酸。但还是担心,要沾着炼奶,才肯吃。”
问:“温室蜜瓜,不会不甜吧?”
答:“你错了,也有些不够甜的,所以买日本蜜瓜,一定要选‘一棵一果’的,那就是枝上长出许多小蜜瓜的时候,把其他的都剪掉,只剩一个,让充足的糖分供养,那么一定甜。切开后,还真的看到果肉内有一层蜜呢。”
问:“西瓜呢?”
答:“夏天的恩物,但也要冷了才好。古人已经学会把西瓜放在井里去冻过夜。四方形西瓜,金字塔形西瓜,都是绰头,看看就行,不必去试。”
问:“橙呢?”
答:“新奇士的,我也嫌酸。去墨西哥的时候吃到的又丑又小的橙,最甜了。台湾的橙子不错,泰国也有一种丑的绿橙,很甜。其他的都不吃。”
问:“橘子呢?”
答:“多数信不过,很少去碰。偶尔看到所谓的‘砂糖橘’,又丑又小,可以吃。”
问:“柿子呢?”
答:“只吃熟透,又软又多汁的;甜的柿干,也喜欢。”
问:“有没有偏门一点的?”
答:“南洋有一种叫‘尖必辣’的水果,外形像个迷你大树菠萝,割开皮,里面有数十颗果实,像吃榴莲一样吸噬。已有几十年没尝到这种美味,这次去了槟城再吃到,真甜,又香,核子还可以拿去煮熟,比栗子还要好吃,最喜欢了。”
普洱颂
翻看杂志,发现家中茶叶:普洱、铁观音、龙井、大红袍、大吉岭、立顿、富逊、静岗绿茶和茶道粉末,加上自己调配的,应该这一生一世,饮不完吧。
茶的乐趣,自小养成。家父是茶痴,一早叫我们四兄弟和姐姐到家中花园去。向着花朵,用手指轻弹瓣上的露水,每人一小碟,集中之后滚水沏茶的印象犹新。
家父好友统道叔是位入口洋货的商人,在他办公室中一直有个小火炉和古董茶具泡功夫茶。用榄核烧成的炭,是在他那里第一次看到。浓郁的铁观音当然是我最喜爱的。统道叔沏的,哥哥一早空肚喝了一小杯,即刻脸变青,呕得连胆汁都吐出来,我倒若无其事地一杯又一杯。
老人家教道,喝茶喝醉了,什么开水、牛乳、阿华田都解它不了。最好的解茶药,莫过于再喝茶,但是这次要喝的是武夷老巗茶,越老越醇以茶解茶,至高的境界。
来到香港,才试到广东人爱喝的普洱茶,又进入另一层次。初喝普洱,其淡如水。因为它是完全发酵的茶。入口有一阵霉味,台湾人不懂得喝普洱,洱字又难念,干脆称之为“臭普茶”。臭普,闽语发霉的意思。
普洱茶越泡越浓,但绝不伤胃。去油腻是此茶的特点,吃得太饱,灌入一两杯普洱,舒服到极点。三四个钟头之后,肚子又饿,可以再食。久而久之,喝普洱茶一定喝上瘾。高级一点的普洱茶饼,不但没有霉味,而且感觉到滑喉,这要亲自经验,不能以文字形容。
想不到在云南生产的普洱,竟在广东发扬光大。普洱的唯一缺点是它不香又不甘,远逊铁观音。有鉴于此,我自己调配,加入玫瑰花蕊及药草,消除它的霉味,令其容易入喉。这一来,可引导不尝茶者入迷,小孩子也能喝得下去。经过这一课,再去喝纯正的普洱,也是好事。能去油腻,倒是不可推翻的事实。
市上有类似的所谓减肥茶,其实是掺了廉价的“番泻叶”,喝了有轻微的拉肚子作用,已失去了享受的目的。而且,番泻叶与茶的质素不同,装入罐中,沉淀于下,结果茶是茶,番泻叶是番泻叶,一大把抓了冲来喝,洗手间去个不停,很可怜。
玫瑰花蕊和菊花一样,储久了会生虫。用玫瑰蕊入茶,应该很小心。从产地入货后,要经过三次的焙制,方能消除花中所有幼虫,但是制后须保持花的鲜艳,这也要靠长时间的研究和经验的累积。
一般茶楼中所喝的普洱,质量好不到哪里去,有些还是由泰国进口,当地商人收集冲过的旧茶叶,发酵而成,真是阴功。纯正云南普洱,不分贵贱,都有一定水平。
其他茶叶沏后倒入茶杯,过一阵子,由清转浊,尤其是西洋红茶,不到十分钟,清茶成为奶茶般的颜色。普洱永不变色。茶楼的伙计把最浓的普洱存于一玻璃罐中,称之为茶胆,等到闲下来添滚水再喝,照样新鲜。
在茶庄中买到的普洱,由十几块钱一斤。到数百元的一个八两茶饼。任君选择。所谓的绝品“宋聘”,九十九巴仙是假货,能有“红印”牌的三四十年旧普洱喝,已是很高级。但是普洱是属于大众的日常饮品,太好太醇的茶,每天喝也不过如此。港币一百元一斤,已很不错。平均每一斤可以喝上一个月,每天只不过是三块多钱,比起可乐、七喜、便宜得多。
普洱叶粗,不宜装入小巧的功夫茶壶。以茶盅沏普洱最恰当。普通的米通茶盅,十几二十块钱一个,即使买民国初年制的,也只不过是一两百。弄个古雅一点的,每天沏之,眼睛也得到享受。有许多人不会用茶盅,但原理很简单,胆大心细就是,有过两三次的烫手经验,即毕业。
喝茶还是南方人比较讲究,北方人喝得上龙井,已算及格,但他们喜爱的香片,已不能叫做茶,普洱更非他们可以了解或欣赏的。
普洱已成了香港的文化,爱喝茶的人,到了欧美,数日不接触普洱,浑身不舒服。我每次出门,必备普洱。吃完来一杯,什么鬼佬垃圾餐都能接受。
移民到国外的人,怀念起香港,普洱好像是他们的亲人。家中没有茶叶的话,一定跑到唐人埠去喝上两杯。
到外地拍电影,我的习惯是携一个长直形的热水壶,不锈钢做的,里面没有玻璃镜胆,不怕打烂。出门之前放进大量普洱,冲冲水,第一道倒掉,再冲,便可上路。寒冷的雪山中,或酷热的沙漠里,倒出普洱与同事一齐喝,才明白什么叫分享。
一次出外忘记带,对普洱的思念也越来越深。幻想下次喝之,必愈泡愈浓,才过瘾。返港后果然只喝浓普洱,不浓不快。倒在茶杯中,黑漆漆地。餐厅伙计走过,打趣着问:“蔡先生,怎么喝起墨汁来?”谦虚回答:“肚中不够嘛。”
要出远门,当然准备好茶叶,至于要不要带个茶盅,犹豫了一阵子。“拿个蓝花米通去吧。”菜叶铺的老板陈先生说:“这种茶盅随时可以买到,打破了也不可惜。”
对惯于旅行的人,行李中的每一件物品都计算过,判断是否必须,方携之。沏茶总不会是个问题吧?最后决定,还是放弃了茶盅。这一来可好,往后的一些日子,这个决定带来许多麻烦,但也有无尽的快乐。
到达墨西哥,第一件事便是找滚水。我的天,当地人是不用的。他们根本就不喜欢喝茶,只要咖啡,咖啡并非冲的而是煮的,一锅锅地泡制,便没有多余的滚水了。
西班牙语是:Agua Caricante,水热的意思。拼命向人家要“水热”“水热”。他们不知道你要“水热”干什么?结果也依了我,跑到厨房去生火,他们没有水壶或水煲,用个煮汤的锅子,把水沸了交给我。
拿到房间把茶叶撒进去,根本谈不上沏茶,简直是煮茶,真是暴殄天物。对着这锅茶怎么办?也不能把嘴唇靠近锅边喝,烫死人。只有倒入水杯。波的一声,玻璃杯破了,差点把手割伤。
第二天忍不住去买了个原始型电水壶,此种简章的电器,墨西哥卖得真贵,三百六十大洋港币。有了电水壶没有茶盅又怎么办?这次不敢直接冲滚水入玻璃杯,但也不能将茶叶扔进电水壶里呀?
想个半天,有了,从行李中拿出一个小热水瓶来,这是我出外景必备的工具。因为有一次在冰天雪地的韩国雪狱山中,梳妆师传细彭姑爬上雪山时还带着个热水瓶,我嫌她累赘,想不到拍到一半,快冻僵时,她由热水瓶中倒出一杯铁观音来给我,令我感动不已。由此之后,我向她学习,每到外景地前沏好一壶茶,让最勤力的工作人员欣赏欣赏。
把茶叶放进热水壶,再将滚水倒进去,用牙刷柄隔茶叶,第一泡倒掉,再次注入热水。沏出来的茶很浓,好在用的是普洱,要是铁观音就太苦涩了。饮用时倒进杯中,茶叶渣跟着冲出来,半杯茶半杯叶,也只有闭着眼睛喝了。
演员跟着来到,先是黎明把我的电热水壶借去泡公仔面。还给我时,叶玉卿又来拿去。这一借,不回头。我也不好意思为了一个小热水壶和人家翻脸,算了,另想办法。
走过一家手工艺品商店,哈哈,给我找到了一个茶壶,画着古印第安人抽象的蓝花,很是悦目,即刻买下来。再到超级市场去进货,想多买一个热水壶,但是给香港来的工作人员一下子买光。小镇上,再也难找。
索性全副武装,购入一个电炉,再买个铁底瓷面的锅子,一方面可以沸水一方面又能煮食。回到小房间,却找不到插头:灯是壁灯,电风扇挂在天花板上,只有洗水间中那个插须刨子的能够勉强运用。
水快沸,心中大乐,这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把茶叶装入茶壶,注入滚水。准备的茶杯,倒茶进去,又是一杯半杯茶叶半杯水的茶。原来买的是咖啡壶而不是茶壶。注水大口,没有东西隔着,所以有此现象。
经过几番折腾,后悔当初不把那个茶盅带来,中国人发明的茶盅实在简单方便实用,到现在才知道它的好处。
终于,在五金铺中指手划脚,硬硬要他们卖给我一小方块铁纱,店员干脆说:“不要钱,送给你。”老大欢喜地把那片铁纱拿回酒店,贴在咖啡壶内的注水口上,这一来,才真正地享受到一杯好茶。
在没有喝茶习惯的国家中,我遭了好些老罪。上次在西班牙,向他们要滚水的时候,他们把有汽的矿泉水煮给我,泡出来的茶有股亚摩尼亚味,恐怖之极。
之后,我已不要求什么铁观音普洱,只要有立顿黄色茶包已很满足。没有滚水?好,要杯咖啡,再把三个茶包扔进去浸,来杯鸳鸯算了。
我们这次的外景,最大享受是回到旅馆,每个人都把他们的临时泡茶工具拿出来,你沏一杯,我沏一杯,什么茶都不要紧,只要不是咖啡就行。喝入口中,比什么陈年白兰地更加美味。
日本的茶道,那不过是依足陆羽的茶经去做,很多人骂他们只注重仪式,但也是优闲生活的一个方法呀!台湾人冲功夫茶更是越来越繁复,先用一支竹夹子把小茶盅中的茶叶夹出来,再来个小竹筒盛新茶装入,沏后倒入一大杯,再注入几小杯,把空杯闻了一闻,再喝茶之。说什么这才是真正的茶道,他们看轻日本和香港的喝茶方式,认为台湾产的冻顶乌龙,才真正叫做茶。
茶,要是一定那么喝,已失去茶的意思。茶,是用来解渴,用什么方式,都不应该介意和歧视。在没有任何沏茶工具做出来的茶,才能进入最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