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善良的眼睛注视着这个家。
母亲的眼里也浸出了血色。
看来,父亲真的疯了。
父亲的斗争:不厌其烦地折腾
眼睁睁看着父亲迅速地衰老下去,我们毫无办法。不单单是身体方面,更严重的是精神。
母亲走后,家里显出异乎寻常的空寂。三年来,母亲不分黑天白日地哭喊,惊天动地的哭喊充斥在整个家里,已然习以为常,冷不丁少了一种声音,还真不习惯。母亲用特殊的宁静证明着她确已离去。
但父亲并没有因母亲不在了而稍有收敛,反而是越闹越凶。
一大早,父亲就拄着拐棍从屋里迟缓缓地走出来,坐在客厅的窗边上,面对母亲的遗像大声地——“老伴儿啊,你等着我!”声泪俱下。
一家人的睡眠从此被打断。看着我们一个个都懒懒地起床了,他反而不哭也不喊了,用眼角余光扫视我们一眼,拄着拐棍慢吞吞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不是成心吗?我当时对父亲的厌恶,大大消解了对他突然失去老伴儿的那种同情。
一天,两天。父亲无时无刻不在与周围人作对。
“你到底想怎么样?还让不让人活了?”我忍不住对他嚷。
“送我回老家!”——父亲反复重申他的唯一要求。
我觉得他说这话时的无赖劲头确实像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孩子,让人急不得恼不得。
父亲现阶段的斗争策略应该是清醒的——就是想不厌其烦地折腾我们,最终迫使经不起折腾的我们,主动把他送回老家。
父亲在这座远离城市中心的楼房住了三年,最初的确还感到一种老来得福的满足。本来嘛,比住西四平房时面积大了好几倍,电话、热水一应俱全,医疗方便——社区医院就在家门口,大医院也不远,还有保姆服侍,真正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我当时觉得他是把一辈子的福都享了,再这么闹下去,不折不扣地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也是我们不想把他送回老家的主要理由。论条件,农村毕竟不比城市,平房也毕竟不如楼房。差得远。
但很快,他对这间楼房便开始深恶痛绝,骂他住的地方是“监狱”,是“坟坑”……他一天也不能再住下去了。由于下不了楼,他与外界彻底断了联系。那段时间,电视上新闻老在播伊拉克的战争场面,他就胡乱编排,说战事“已经打到家门口了”,惶惶不可终日,指着对面的楼房——
“这不,都搬空了吗?咱也得赶紧搬,回老家。”
他偶尔从窗户望见楼下,正有搬家公司进进出出地给人搬家,更加心慌意乱,非要我把人家叫上来,“一起搬,越快越好。”
他整天活在这种对自身生活空间的极度不安和恐惧里,自惊自吓。对我们每个人的劝说,更是急赤白脸。认为我们只知道上班挣钱,却不知道着急眼前,简直幼稚可笑。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原本生活可以恢复到平静。但父亲的“作”却愈演愈烈。我下班回来,还没进楼门,楼下的老疤就向我“告状”:“你们家老爷子这几天老是趴在窗户上冲楼下喊,喊救命,喊人上来!……得想想办法了。”
老疤人厚道,话也说得委婉。这些年跟我家楼上楼下住着,先是母亲深更半夜哭闹,后来加上父亲,两个人一起闹,用拐棍戳地板,搅得他正在复习功课的女儿只好与父母掉换了房间,嫌太吵。即使这样,老疤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向我反映,脸上依旧挂着笑容。难得理解。
但今次,我想父亲大概逼得人家实在忍无可忍了。
小何也证实了父亲近几天来歇斯底里的异常。父亲的喊声惊动了小区保安,保安以为真的出了人命,楼宇对讲电话打到家里,问:“是不是你家老头儿喊救命啊?”小何解释说没有没有,是老人神经有毛病。保安这才放心离开。小何说,这样下去她也没辙了,我们都上班走了,留她一个人在家,她害怕。真有什么闪失,她怕担负不起。
不是没想过送父亲去敬老院或医院,但无数次的教训是他死活不肯,如果硬来,作为我一是不忍,二也只会把父亲推向更加绝望、更加崩溃的谷底,最终会发生什么,谁也没法预料。
现在,唯一可行的,只剩下送回老家一条路了。
细想之下,住在农村尽管有诸多生活上的不便,但对于父亲来说,也不无益处。1.农村空气新鲜,地阔而平坦,可以随时出去走动;2.母亲就葬在村子边上,父亲回去可以离母亲更近一点;3.更重要的,在这种时候让他换换环境,说不定对他的精神会有好处。
老人大都会为自己的晚年生活找一个安全舒适的退路,我是指在他们头脑尚清醒、能自主决定的时候。父亲很早以前就一直念叨着回老家,回老家,老家成了父亲心中的一个夙愿。尽管许多年过去了,“老家”在他心中其实已演化成一个符号,一个心结,未必有什么实在的意义。
我们把父亲最近的种种表现对老家的堂哥堂嫂说了,兄嫂很开通,更善良。他们一口答应下赡养父亲的责任。堂兄赶过来接父亲走——他们从我手上接过的,不啻于一个压身的养老重担。
母亲5月6日去世,父亲5月23日上午动身,离开了他们老两口共同居住过三年的这间房子。搀扶父亲下楼的时候,父亲没对这间房子表现出半点留恋,咒骂声留在楼道足足有20分钟。临了恶狠狠地扔下一句——
“这辈子再也不回来了!!!”(预言又一次应验了,父亲到死再也没能回来。)
老父亲成了最不受欢迎的“疯老头”
父母老家都在河北定兴,距北京100多公里。由于家境窘困,人口多,父亲二十岁出头便只身来北京谋生,一猛子扎在京城六十多年。
长久以来,定兴人在北京落脚的职业大致有三种:搓澡、修脚、摇煤球。都是一些挣扎在底层的苦劳力。父亲就是从一家叫做“恒和元”的煤铺的伙计干起的,公私合营后改制为国营煤厂。父亲一辈子和煤打交道,我小时候记忆最深的,就是父亲浑身上下散发的煤味,怎么洗都去不掉。
我曾为父亲的职业自卑过,而且这种自卑感对我后来性格的养成产生了巨大影响。父亲工作的煤厂就坐落在离家200米远的胡同里,凡是和同学经过那里,或学校组织看电影等活动列队必须经过那里,我都低下头尽可能地绕着走,心下祷念,爸千万别碰巧在这时出现,远远地喊我,叫住我,被同学老师撞见。
我当时想,父亲不合时宜的出现,定会让我在老师和同学面前很丢面子,根本不曾顾及父亲的面子——他是那样的把我视作珍宝,并时刻以我为荣。
生我那年母亲42岁,父亲比妈大了将近一轮,那年53岁。我是父亲老年得子的产物。后来常听父亲念叨,说关公53岁单刀赴会,而他的骄傲是在这年有了我。
从小到大无数次填写的履历表中,父亲一栏都是:“姓名:XXX;职业:工人;文化程度:文盲”;母亲:“姓名:XXX;职业:家庭妇女;文化程度:文盲”……当然,如果这在上一辈人中,原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平民的家境大抵相当。但到了我这一代,同龄的孩子中像我这种出身、家境和受教育环境的,就显得绝无仅有了。
所以我从小就很清楚——在这个纷繁的城市社会中,我无依无靠——我只能算是土生土长在北京城里的最底层!
我从小对“老家”的印象特别深。自打我记事起,几乎每年的春节我都跟着父亲回老家过。在北京一大家子六口人总是要团圆的,所以父亲每年都是在北京过完大年三十除夕夜,初一一大早坐火车走,初三回来。
别看只是个老工人,每年回去,父亲都是一身簇新的裤褂,毛呢大衣披着,显得很有派头——穷也有穷的讲究,父亲一生爱面子,文化不高,但心气儿高,他是典型的老觉着当个省长都屈的人。
常听他说,他年轻时如何如何用自己挣的钱支撑着30多口人的一个大家。那时还不兴出外打工,不像现在。父亲的出外谋生就显得意义非凡。回老家把钱一撂,自己一个子儿不留。拆老房的时候,家里人发现房梁上、炕坯里到处是一包一包整整齐齐包着的铜制钱儿,很纳闷——父亲当年怎么会存下这么多钱呢?
父亲是一家人的主心骨,无论在老家,还是在北京的我们这个小家。他有杀伐决断的魄力,在一家人中极有威严。有父亲在,什么难处好像都能迎刃而解。由于他说话句句在理,办事一碗水端得平,所以大家对他的行为处事都心服口服。连老家我的两位大伯也惧怕父亲三分。这些我是知道的。
任谁也无法想象,今天的父亲与那时——往近了说,也就四五年的光景——简直判若两人,如今的父亲变得六亲不认,浑不讲理,甚至在儿女眼里都活得这么没有尊严!
奶奶在老家死的时候,父亲只身漂泊在北京。之前谁也没敢捎信给他,不知道怎么告诉他,怕他受不了。等父亲回到老家,奶奶的尸首已经停在门板上了。父亲急得眼睛往外凸鼓着,直奔灵前,拿脑袋砰砰撞墙,七尺昂藏的汉子,俯在灵前失声大哭。周围人在一边站着,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上前劝他……父亲对奶奶的孝敬所有人有目共睹,相信他没理由不为此悲痛欲绝。
在北京待了60多年,连他的儿女们都快成“老北京”了,可老两口依然乡音未改,还是一口纯正的定兴口音。我们印象里,父亲好像从没把北京的家真正当成过自己的家,他操心的永远是老家盖房、修家庙、迁坟的事,他在这里没日没夜地拼命干,有一少半为了儿女,更多的是为了老家,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回“老家”。
老家是他成为落叶以后,注定要归的根。
我和妻子、姐姐们平均隔两周回去看父亲一次,遇到单位加班或特别紧急的事,最多不超过三周。父亲在等待的日子里焦躁得心急火燎,几天前就等着盼着,骂得昏天黑地。
堂兄说:“有好几次,他一个人深更半夜就跑出去了,摸着黑走出院门口,我们得赶紧追他回来。他拧着,站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进屋,偏说你们来了,来接他了……”
问他:“哪儿呢?——这才半夜两点……”
父亲指指村口的方向,一口咬定:“那不是吗?开车接我来了!”
父亲手指的地方一片黑夜的空茫。思维混乱的父亲,只有想念是真实的。
刚回去时父亲的状态确实好些。腿脚看上去比住楼房的时候利落很多,能自己推着轮椅车走老远的路,知道按点回家吃饭(作息生物钟比表还准时),大小便也基本能自理,身体倒是颇显健康。几个月不到,父亲的脸色黑了,经常出去坐在太阳底下晒的。我们开玩笑说他:“这才像个农村老头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不上了,终于又恢复了农民本色。”
父亲的每一点变化,做儿女的都看在眼里。他健康,我们就快乐;他郁闷,我们就失落,就惶惶不安。他的变化是儿女情绪振奋或消沉的指针、晴雨表。从前是,现在更是。
然而好景不长。很快麻烦就来了。
先是不吃饭。做好饭叫他回去吃他也不回,说不饿,接茬儿自怨自骂。稍不如意动辄就掀桌子,嫌做饭晚了,菜里没肉了,更怕别人在他的饭菜里下毒。要不是我们事前知道他疑神疑鬼的毛病,早就给老家的兄嫂打过“预防针”,谁也不能不多心。父亲对生命的不安全感可谓是由来已久了。先后几个保姆都被父亲怀疑过给他下毒,要谋害他。当时保姆委屈,我更是气恨交加,对父亲说——
“人家毒死你一个老头子干吗?图什么呀?人家年纪轻轻的为你坐牢,值吗?!你怎么心眼这么歪呢!”“——放心吧,她就是想谋财害命,也轮不到你头上呢。”当时只试图跟糊里糊涂的老爷子晓之以理,并不知道他那其实是“老年痴呆症”的典型症状(被害感)。
在这里,我要对所有家有类似父亲这样的“老糊涂”的子女们进一言——当你们发现他们行为举止出现“糊涂”得不可理喻的时候,暂且不必跟他们针锋相对吧!当务之急是从病理的角度提高警惕:他们很可能是因病所致,一定及早替老人就医诊治——不要等到病情发展到不可控制了,来不及了,像我父亲一样。真的,后悔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