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赛事依旧在第二天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仿佛前一日那一男一女的异常并未影响到任何人的心情。即使有惊动到沐王爷,但这事就好似微风拂过水面,涟漪散去复归平静。
从一些维护天香楼秩序的侍卫口中,我才得知沐王爷和王妃其实就在现场。只不过,他们坐在众多侍卫保护着的隐秘之处。
我依旧面带薄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梨花台上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各种乐器弹奏出来的曲子粉墨登场。然而,我却听得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逍遥宫的李皓月抱琴走上梨花台,修长十指拨动琴弦,弹奏出那首《绿野仙踪》时,我的心思才开始集中起来。
琴声若山林清风,又似幽谷鸟鸣,闻之令人心旷神怡。随着他优雅的拨、挑琴弦的动作,那音韵宛如清泉流进人心,无知无觉中洗涤去尘埃。
他竟然也选择了《绿野仙踪》,并将这一曲弹奏得如此流动清澈,和昨日那名叫失乐的红衣男子所弹奏出来的乐境绝然不同。音韵是一个人的心声,若他心中有着欲念、杂念或者恶念,断然弹不出这样的乐境来。
难道,我错怪了他吗?
我静静地看着梨花台上的他出神,而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琴声中,并未分出心神来关注身边之事。
一曲完毕,他抱琴走下了梨花台,回归自己的位置。
他的琴声赢得满堂喝彩,而他只是泰然处之,并无半点欣喜。仿佛他此行的目的并不在和人拼技艺的高低以及赏赐的有无。
疑惑又掠过心头,我低垂了眼眸,没有去看他。而我分明又察觉到,李皓月正有意无意地看向我。
我装作未察觉,只轻饮了一口茶。一些忧虑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关于《绿野仙踪》一事疑惑太多,我不想怀疑他,可却又无法不怀疑。
思绪满腹,很长时间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宁儿悄声提醒我:“轮到姑娘了。”
我倏然一惊,就到我了么?
我回望她,宁儿朝我微微点头,并给我一个暖暖的笑。
我轻轻颔首,离开座位,朝着那梨花台而去。
宁儿抱琴紧随我的身后。
即使不看众人,我亦能真实地感觉到无数的眸光一刹那凝在了我的身上。我有着不自在,尽管我脸上戴着薄纱,但我特别担心薄纱会突然之间被风刮走或是被人揭下。
我走得有些缓慢,步伐凝滞中,宁儿低声道:“姑娘不用担忧,有宁儿在,不会有人敢伤害你。”
我心里一暖,虽然我所担心的并非是被人伤害。但宁儿的忠心,却能驱走我心头的不安。
我敛了敛心神,于薄纱下淡淡一笑。
将琴搁在了琴架上,我坐好,微微舒一口气,屏息凝神,伸出纤手,轻轻拨动琴弦。
我所弹奏的曲子是《潇湘夜雨》,这曲子同《满庭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相同之处在于,两首曲子都能以极其轻柔的音韵化解一个人心中的戾气。不同之处在于,前者音韵略带凄清之感,而后者却有着苍凉之感。
昨日里,绝尘便是以一曲《满庭芳》化解了失乐琵琶声中的戾气,将他和白衣女子梓依从走火入魔的边缘拉了回来。
而我所惊异的是,绝尘居然能将音色本是苍凉的箫和音韵本是苍凉的《满庭芳》吹出一种柔和清新的乐境。
若我判断不错,绝尘对音律的早已一定在我之上。
纤指十三弦,但将音律传。我身着纯白色冰绡质地长裙,发髻上只插戴了一支玉搔头,素手抚琴,曼声吟道:“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一颦一笑,一吟一诵,一勾一抹,渐入自然。琴声因着梨花台下的一泓流动的清水而越发的悦耳,水边抚琴,向来是琴者首选。
琴曲弹到一半时,周边风渐起,来得不但有些猛,更有些突兀。我心下微惊,却依旧淡然自若,不想为外界所扰。
拿赏赐以及和人教琴艺的高下皆不是我的目的,我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或许,我自己都未能真正明白。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既然来了丝竹赛事,既然上了梨花台,那我就要好好弹完这一曲。
除非,弦断!
风中有幽幽的兰香,一缕浓过一缕。风没有小下去,反而越刮越大。因着风一阵强似一阵,竟然有着片片飞花从半空打着璇儿飞落。
一片、两片、一朵、两朵,一片片,一朵朵的洁白兰花宛如蝴蝶蹁跹,炫人双目。
“咚”地一声,裂帛之声于我指下响起,我收住了纤指。
“怎么了?”立于一边的宁儿惊问。
“花!”我只回答她一个字。
凝眸望去,一朵素白的兰花落在了两根琴弦之间。弦未断,曲却停,或许,一切都是天意吧?
我拈起两弦之间的兰花,若无其事收入袖中,站起身,抱起琴,向众人微微欠身,施礼。然后,便举步要离开梨花台。
走不到三两步,绝尘早借着他卓越的轻功飞上了梨花台,他拦住了我的去路。
“你想怎样?“宁儿一惊,便要动手。
“宁儿!”我出言阻止,不许宁儿在众目睽睽下冒然动手。
宁儿只得退于一边。
“你为何不弹完?”绝尘玩味地看着我。
我刚要答话,谁知他又对着我道:“你难道不知道曲终人散之说,一曲未终,你便离去,这可是对在场所有人的不恭。也包括,对沐王府的不恭。”
闻言,我讶异地看着他,不知眼前之人为何说出这些?字字句句看似在理,可字字句句分明是在针对我。
为何?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眸中玩味更甚,言语亦更加的冷冽:“答不出话来么?那我只当你默认了。”
“不是这样!”我心里一沉,不想因为他莫名其妙的逻辑而让人误会。
“如果不是,那么就是你并不像世人所说的那样,过目不忘,过耳不忘了?此曲你只会弹一半,之所以不弹,那是因为另一半你根本就不会,是吗?”绝尘走近我一步,声音提高了许多,双眸紧紧地逼视我。
如此看我,真真出乎我的意料,我瞠目看着他,眸中满是不解。
他冷冷一笑,带着讽刺,不依不饶道:“你看着我不说话,我还是只能当你是默认了。”顿了顿,他转身,面对众人,高声道:“各位,这位姑娘之前自称是花塚的曲倾城,可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说是怕自己的美貌震惊了各位,为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本来嘛,有这担忧原本也可以理解,相信各位都听闻花塚的曲姑娘容貌倾城倾国。不过,大家必定同时听过曲姑娘精通音律,深谙各种乐器,更抚得一首好琴。”说到这,他又回头凝了我一眼,旋即移开了视线,接着向众人道:“若她真是曲倾城,为何今日只弹半曲?各位,难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他话因刚落,众人开始议论纷纷。人生嘈杂,我虽然听不清他们在如何的议论我,但从他们对我指指点点便不难猜出,他们信了绝尘的话。
他简直是一派胡言!
宁儿无法忍受这样的诽谤,一步跨到绝尘跟前,怒道:“够了,你再说下去,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臭丫头,你以为你真能打过我吗?上一次,不过是我让着你而已。”绝尘噙着一抹冷笑,压低声挑衅宁儿:“不信你就动手,众目睽睽,正好为我们的比试做个见证。”
“宁儿!”我生怕宁儿真的动手,再次喝住震怒不已的宁儿。
宁儿一咬牙,退回我的身边。
“你想怎样?”我看着眼前男人,语气变得低沉而冷漠。遇上他,或许真是我的不幸。他如此善变,如此让人琢磨不透,一时对我关心,一时陷我于窘境,他,到底为何要这样对我?
“我想怎样?”他逼近我,带着磁性的声音响起在我的耳边:“很快,你就会知道我想怎样。”
我一怔,他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相信这世上见过曲姑娘的人没几个,说不定眼前这女子便是欺负各位都没见过曲姑娘,所以冒充曲姑娘来参加这场赛事。若要知道她是不是曲姑娘,只要---”
猛地一转身,长臂一伸,以流星陨落之速度将我脸上的薄纱揭去。
“啊!”我惊叫出声。
然而,薄纱随着他手指一松,飘然落于地面。
他竟如此对我!!!
我眸光凝向地面薄纱,仿佛此刻坠落于地的,不是薄纱,而是我的心。我缓缓将眸子凝向他,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脸,只觉得心头,很痛。
我想,这份疼,莫测如他,冷酷如他,是无法察觉更无法体会的。
我微颤的身子被宁儿伸手扶住,不知不觉,我的眸子竟然隐隐感觉到一股湿意。
他能以一曲箫音化去别人渐入心魔的弦音,他此刻却不肯善待曾经一同相处过的我。
为何?
渐起的议论声我已经无暇顾及,我将琴交给气得脸色发白的宁儿。接着伸手从一边袖笼里拈出那朵兰花。
我将指尖兰花举到他眼前,强自忍住心头之痛,冷声道:“它落在了琴弦之间,琴者,情也。琴者惜花,故不再弹!”
他凝视了我指尖的落花片刻,接着又凝向我,眸中少了玩味,多了思索。
我冷笑,颤着声音低问:“如此待我,你可开心?”
语毕,我再不看他一眼,抬步离开了梨花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