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时，我裹紧了棉衣，居然呼出一口白气。领子下那道伤疤隐隐作痛。
次日，我仍是按时去坤宁宫听令。却发现宫里宫外都被收拾的妥当干净，连宫女太监的衣服也都换了新的。
“娘娘。”我行礼。
“哦，你来了。来，帮本宫挑挑这两个香。”皇后一脸容光的递给我一柄玉勺和两盒香料。
我轻挖起一点，很陌生也很熟悉，正是昨晚玲珑屋里的香气。再挖一点另一盒的便陌生的很。
“怎么样？哪盒更好些？”
我搁下小勺，“两个香料都不像是宫里的香味。都有很重的动物脂香，这得看娘娘自己的喜好了，喜欢哪个哪个就名贵些。”
“的确不是宫里的，是蒙古进贡的。”她重新拿起两盒来细细闻，从来没见过她如此的神采奕奕，像是跟我炫耀一般，“皇上昨日特地找人送来的。”
“是吗。”我有些尴尬，不知道是应该顺着她的话拍马奉承，还是应该可怜她。她以为的独一份，别的女人那里也有。
闻了片刻，皇后伸手招来一个宫女，吩咐道，“去御膳房看着点，让快些做了端来。对了，再让咱们小厨房添一道桂花豆腐，皇上最爱这口了。”
“皇上要来？”看着宫女远去的背影问道。
皇后点点头，还是挂着一脸的笑容。自我进了坤宁宫就未曾见过皇上来一次，这里跟冷宫差不了多少。
还未及正午，饭菜已经备好，就等皇上来了。皇后有些着急，不像那日请安礼上的端庄，而有些小女子姿态，倚靠着屋门望着。
“谨安。”她挥手招呼我，手帕上沾着那蒙古香料的气味，“你去看看，皇上怎么还没有来。”
“是。”
我出了坤宁宫丢丢转转的乱散着步。这上哪去找，再说找着了皇上也不会听我的呀。索性转累了就蹲坐在坤宁宫跟乾清宫之前的青阶上。撑着脑袋看太阳越来越大。
等了半个时辰。我伸了个懒腰，险些快要睡着了，别说皇后娘娘的心情，就是那桂花豆腐估计都撑不住了。
正当我困意未消，不知道该继续等下去还是回去的时候，明晃晃的一团黄色越来越近，我猛地惊醒，赶紧起身站好。
本来想低着头就过去了，没想到那团金黄后面还跟着许多的官臣，走过来很多脚步，却骤然在我面前停下了。
“大胆！皇上在此还不行礼！”
虽早就见过皇上，但这次却离得这么近还有些胆颤，赶紧跪下行礼。
“罢了。起来。”一个厚重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忽的就站了起来，站起来以后才想起来还没谢恩，没管住嘴，哆哆嗦嗦又道，“谢谢……皇上。”
皇上身后有几个小小的笑声。
“抬起头来。”皇上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我只好抬起头来，在心里又默默感谢了徐谨安的面皮一次。抬眼一看才发现围着我一大群人，为首的皇上，身后便是许浅良。
“呵，还真是你呀。朕从老远就看着眼熟。”
那次晚宴上的事情没想到皇上还记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要秋后算账，只好低着头站好了等着。
“哟，现在怎么这么老实啊？”他也微微低头看着我，“那天晚上不是挺能说的么？哎，对了，你怎么在这里啊？”
“回……回皇上。”我抓紧衣角才能保证嘴唇不哆嗦，“奴婢现在是二品女官，侍奉皇后娘娘。今儿中午皇上本来要去坤宁宫，但娘娘看皇上这么久都没来，就打发奴婢出来看看。正巧……碰上。”
“正巧碰上？”皇上心情极好的笑了笑，指指我身后的石阶，“朕大老远就看见你在这打盹呢。来，给这丫头讲讲什么叫‘欺君之罪’。”
“啊！”我一惊，怎么上来就要株连九族了，我赶紧跪下道歉，“对不起啊皇上，奴婢……奴婢……”
皇上越来来劲了，蹲的跟我平齐，伸出手指算到，“那日，冲撞龙颜，算一次。今日，欺君之罪，算两次。两次的罪过，逃不掉了吧。”
我知道他绝对不会杀我，但伴君如伴虎，谁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来人呀！把这丫头拖下去……”身后的大太监呼道。
“等等！”我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奴婢觉得，有些不公。”
“哦？说来听听。”皇上饶有兴致的道。
“古语说，知礼守信。皇上本来跟皇后娘娘约的时间是正午，可已然快下午了您还没有到，失信在前。奴婢是来寻皇上的，却不想信口说出是碰见的，失言在后。您是君王，这失信跟失言孰轻孰重您应该明了。失言都要被杀头，那失信……”
“少胡说八道！”皇上身后的大太监吼道。我早就认出他来，每次就是他克扣御香坊的银饷，长的怒气冲冲的样子。
“还有你。”我看见他那个狗仗人势的样子就忘了自己的处境，我毫不避讳的对上太监的眼光，“你我皆为内官，您服侍皇上，我服侍娘娘，平级相处为何那样嚣张。还有，每次还不等皇上开口，您就先下令，这是‘失礼’吧。”
大太监的脸上顿时跌了，有些无奈的看着皇上。皇上仰头笑了笑，“好，失言失礼失信。三失之中好像真的是朕的‘失信’最为严重了。那好，这一次就算扯平了，朕就不追究你。为了弥补朕的‘失信’，朕现在就去坤宁宫。”
我拽着衣角的手早已浸满的冷汗，还好还好。
那团明黄从我眼前经过，身后的是许浅良一个看不懂的眼神，既酸苦又怅然。
我随着皇上一行人走到坤宁宫，大太监传话，满宫欣喜。
皇上屏退了各位大臣，自己进了宫殿。我站在还没散去的大臣身后，想着要不要回去伺候着，我怕皇上见了我又要大做文章。
许浅良径直向我走来，多日不见，还是未变。正像三年未见，又隔着那层假面，他仍然能认出我来。
我本想回避，却想起祁嫔让我去找许浅良救乔大哥的事情。
“许公子。”我语气平淡。
他皱眉看了看绿荫外投射进来的光线，“乔山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玲珑告诉我的。”
“那您有什么主意么？”我用了‘您’这个陌生又划清界限的字眼。
他抿嘴一笑，“我会尽力。”
“谢谢。”
“不用，乔山是我表哥。”说完他转身便走，很干脆利落。
我微微一笑，极小声道，“明日便是一月之约到期之日。”
我说话时他已经走出去很长一段路，但我话音落地，他却站定了脚步。我以为他听见了会回头，但他没有，仍是潇洒的径直的离开了我的视线。
“徐姑娘，麻烦您把这盘桂花豆腐给端进去。”我闲庭漫步在坤宁宫的院子里，正想着去小花园待一会，没想到小厨房的嬷嬷唤住了我。
“刚才屋里不是有一盘么？”我问道。
老嬷嬷带着一身的烟熏解释，“娘娘以为皇上不来了，所以就给打翻了。谁想着皇上又来了，这才让奴才赶紧做一份送去。”
我接过菜，“好吧，我去。”
我发挥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英勇作风，端着菜品就进了屋。
我平日里最不喜欢的就是侍奉用膳，不仅得看眼色行事，还得闻着满屋的香气却吃不到。我放下菜品，站在皇后的身后。
皇后一脸殷勤的帮皇上夹菜，“您多吃些，这是您最爱的桂花豆腐呐。”
皇上略略夹了一口，松了一下肩膀，“最近朝中事务太多了，朕真心有些疲累呀，总算得些空了。”
皇后赶紧识眼色的站起来帮皇上揉肩，轻声细语，“可是蒙古使节的事情？又要打仗了么？”她一说完便觉不妙，赶紧道歉，“臣妾失言了，不该多嘴朝中政事。”
“罢了罢了。”皇上伸手牵住皇后的手，顺势拉她坐回圆凳，“你是一国之母，多问无碍。其实，朕给你说说反倒还舒坦些。”
“那您说。”皇后一副小女人的姿态一边为他夫君舀粥，一边细心听着。
我却走神想到这是否也是玲珑最享受的场景呢。
“这次的确是蒙古问题严重了。”皇上皱着眉头道，“从古至今，蒙古跟咱们之战咱们总是胜的多败的少，但如今的局势，回纥部落刚刚平定，蒙古再来侵犯，如果此时大战，结果就不容乐观了。”
“那蒙古是来谈判的？”
皇上点点头，“他们也需要试试我们的底线。”
“那……怎样才能不打仗？”皇后有些担心，我也有些担心，看这架势果真是按着谨荣的猜测来的。
“眼下只有和亲一条路了。”
“咱们嫁出一个公主来保边疆安泰？”皇后望着皇上的眼睛，手中还握着那柄勺子，“那，选谁？”
“后宫还未出阁的固伦公主只有五个，还有三个年纪太小，那……”皇上握紧两根手指，“就剩下南烛跟绿时了。朕今日来这里，其实也是为了跟你商量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绿时！
“皇上自己定便好，何须跟臣妾商量。”
“毕竟，没人愿意出去和亲，朕知道，绿时跟你关系好，又是表亲，你肯定心疼。南烛是江南老王爷养大的，关系生疏，但朕已经把她默许给许浅良了，这两边如此，让朕很为难呐。”
皇后定了一下心思，微笑道，“绿时若是出塞和亲，是她的福气。”
幸亏身后有根柱子可以让我倚靠。
当初第一次见绿时，她像个精灵，衣袖上带着银铃，那时皇上多么宠让她。后来进了宫，才知道她跟皇后的关系好，什么事情都为皇后着想，冯贵妃下毒也是她帮着查出来，救了皇后一命。那她一定猜不到，有这样的一天，她在这个宫里最爱的两个人，却在商量着怎样将她送去那个荒凉的地方，永不能回来。
打完酉时的更，我一个人慢慢踱步回御香坊，行间路过绿时的宫殿，却没有止步，因为我这样自身都不能自保的人如何才能改变她的命运。
御香坊不似内务府的灯火通明，只是配合我此时的心境单薄的点着两盏昏黄的红烛。
我疲累的上楼，一楼是三个丫头跟小喜子在说着俏皮话打着赌，却不见小庆子的身影。我深深地闭了一下眼，这是何苦呢。
我站住脚步，站在楼梯上望着下面，“小喜子，小庆子呢？”
“哦。”小喜子一边在扔着色子一边回我，“他每晚这个点都不在，应该是去送香了吧。”
珂离疑道，却也无心的道，“这个点了，送今天的香还是明天的？”
“那谁知道。”
说完他们又乱在一起，算着点数比大小。
我上楼还没坐定，小喜子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哟，你怎么才回来啊！姑娘找你呢！”然后传来小庆子上楼的声音，跟我开门的声音。
“姑娘，找我？”他比我进宫之时的样子更加英俊的三分。
我点点头，让他进屋坐下，然后关上屋门。
“有事？”
“每天晚上回来这样晚，做什么去了？”我知道我这是明知故问，但真的不想再让他们这样下去了。
“您想说什么？”他正色问我。
我一下坐回椅子，桌椅冰凉，语气冰凉，“绿时要被送去蒙古和亲了。”
“什么！”他忽的一下站起来。语气里是遏制不住的激动。
“你别着急！”我尽量保持清醒的道，“纵然她不去和亲，你也知道你跟她绝对不可能！”
我的这一句“不可能”戳到了小庆子最明白也是最不愿意去承认的部分。他沉默无语，两眼无泪却干涩的让人心怜。
“那怎么办？”他双手抱紧头，手指发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送去蒙古？”他咬了下嘴唇，看着我，“我做不到。”
我也不知道是应该想办法挽救这一切还是劝小庆子放手。
还没等我张口，小庆子径直往外面走，我一惊，赶紧拽回他将要拉开门的手。
“你做什么！”我拽他的动作甩乱了我的发丝，“你想干什么去。”
“还能怎样？我想办法送她出宫。”他的眼神坚定而固执。跟小庆子相处这么一段时间，我知道他的性格。
“你是想平白无故送绿时去死是吗！”我戳戳他的胸膛，“就凭你一个内务府的小太监还想将绿时公主这样的一个万金之躯送出宫去？”我叹了口气，看小庆子不再激动，坐回了原位，倒上一杯茶水润润嗓子，“我这些天的烦心事已经很多了，现在又多了这样一出事，你让我安定想想。”我锤了下桌子，“都怪许浅良，要不是跟我说什么话，我就能早些进去，也就碰不见小厨房的嬷嬷，就不会端菜进屋伺候，就压根听不见这个破事！”
“要去告诉绿时吗？”他问。
我摇摇头，“先别说了，皇上最终的圣旨还没下来，所以，你们俩那些抱头痛哭的儿女情长就先搁搁吧。”
小庆子坐回椅子，又将头埋到胳膊间，喃喃，“只要她能出宫……”
这何尝简单，以活着的方式出宫那必定蒙古才是最终目的，但如果她死了，就不会再拉去蒙古。我一定，眼下可能值得一试。
我赶紧晃醒身边的小庆子，“你说，如果她能出宫，你便可以安排后路？”
他看着我这样的面容，略略点点头，“可是有什么主意了！”
“如果，好端端的公主被和亲队伍带出紫禁城，却在没多远就死了，蒙古定然站在失礼的一方，不但不再跟皇上谈条件，反而还应该心怀愧疚吧……”我顺着思路捋着。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但他们绝对不会将一具尸体带回蒙古，而出嫁的公主也不会被送回皇陵。那么，只有另寻一处安葬即可。”
“你是说，让我带着她的尸体走？”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不，是蒙古人带着她的尸体走，而你，带着她走。”我心里也没底，但总要奋力一搏才行。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能成功吗？”
我揉揉眉头，“蒙古人现在还在，等皇上如果下旨大概还得三四天，最近眼下的事情太多，你得等我缓缓。”
其实，万事想来简单，只差一味，香销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