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萌萌将包的拉链拉上,摇晃着站起来,一面背包一面向卷闸门挪步。
“接下来怎么办?”程航看着她虚弱的背影说。
“我能怎么办?”
“你不试图阻止吗?”
“阻止?”
“虽然你们犯下不可饶恕错误,但是已经死了一个,疯了一个,这就足够了;对于活着的你们心灵上正遭受着惩罚,如果程小欣的鬼魂一再报复下去,不免太邪恶了,一定有更好的方法来安抚并收服她。只有你发现线索,只有你听到咒语,只有你知道她阴魂不散,难道不是冥冥之中降大任于你吗?你不应该负起这个责任吗?如果罪不致死,那么生命就该受到最起码的尊重,难道你就不做一点抗争?眼看自己和其他人一个个的死去或疯掉,而无所作为吗?”
“我……”易萌萌的目光几次停留在他脸上,说,“你……你愿意和我站一起吗?”
“这也是一个实验。”程航想一下,兴奋地说,“嘿!没有比这个更刺激、更具挑战的实验了!”
“你有什么好主意?”
“来,坐下。”程航让易萌萌坐到帆布椅子上,他坐啤酒箱上。“警察用刑侦手段——”
“警察?”易萌萌吃惊地说。
“我不是那意思。王采予的案子还没结束,警察在做他们该做的事,他们才没时间听我们讲鬼故事呢!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已经来不及了。我是说警察用刑侦手段,大仙儿会通灵,而我做实验只会用排除法——你先告诉我如何获取程小欣的所有资料,逐一分析、排除,最终找到突破口。”
“她的资料?”
“她自杀前有没有写遗书?”
“没有。”
“日记呢?”
“对了,她自杀后她宿舍里的部分物品就神秘消失了,有没有日记本,我不清楚。我想有两种可能:一是自杀前她自己把它们销毁了,二是王副把这些可能泄露秘密的东西转移销毁了。换作其他人也进不了女生宿舍呀。”
“既然如此……”程航陷入思考,突然说,“按灵异小说中的说法,咒怨是含怨而死的人所下的诅咒,在死者生前的居所积聚冲天的怨气——程小欣显然不是这样,她死在开放的地方,把诅咒下在她遭受最痛苦的地方。那么,我们就回到那个夜晚,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还留下了哪些信息?”
易萌萌不安地陷在帆布椅子里,眼睛瞪得大大的,程航说一句她点一下头。
“还记得那天是几月几号吗?”
“去年的五月十三号。”
“走!”程航站起来说。
“去哪儿?”
“凯迪夜总会。”程航从货架那里拿来两个头盔,一个递给易萌萌说,“把那天的监控录像调出来看一遍。”
易萌萌抱着头盔看着程航打开卷闸门,把摩托车推出去——她也跟着走出去。然后关灯锁门,外面一片黑暗,有如旷野一般寂静。摩托车发动后,大灯照见的水泥路仿佛水灾过后的情景,他们在其中移动着。
到了繁华的市区,易萌萌心中的恐怖还不能消除。
凯迪夜总会的外观是花岗岩的石墙石柱,经黄色地埋射灯一照,有如宏伟的雅典娜神庙。“凯迪夜总会”几个霓虹大字悬挂在上面,整个形制配上闪烁的LED小灯好像是一顶巨大的皇冠。连日下雨,有空心的地方积了水,偶尔滴到灯泡上,“嗞”地腾起白烟。易萌萌正抬头望着,不由地身子一抖。
停车场停了不少轿车,有个穿红色制服的门童正把一个喝醉酒的男人扶进车里,把他悬在车外的手和脚塞进去,就像在处理一具尸体。驾驶座上是位年轻的姑娘,米黄色的短发,嘴角一直挂着冷漠的笑容。
易萌萌等程航停好车一同走进大厅。胡康这回站在接待台里,胸前的康乃馨还是上次的那朵,只是少了几瓣;苍白的双手交叉着放在大理石台面上。他盯着对面柱子上的某一点,但其实根本没在看。整张脸像一团正往下坠的岩浆,眼睛也掉得厉害,像是半睡着,迎宾小姐齐声鸣叫没有惊动他,不过如果他身旁收银员打键盘按错键发出警告音,他立马知道,并皱起眉毛。
“醒醒!”易萌萌敲着台面,低声呵斥。
胡康抬了右眼再抬左眼,说:“三楼逍遥包厢每人发一个烟灰缸。你再检查一遍地毯。哎呀,易萌萌!你又来错地方了!”
“就找你。”
胡康打量着程航,被他的脸惊了一下,但也只是瞬间的表情。随后看着易萌萌。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易萌萌打开背包的拉链。
“噢!”胡康大声说,“我们到那边的沙发上坐吧。”
胡康从接待台里绕出来,带他们到柱子下的沙发上坐下来,沙发的皮面发出摩擦气球的噪声。易萌萌的沙发与胡康的拼在一起,她把胳膊搭在扶手上,手腕就伸到他那边去了,手里有两张卷起来的百元大钞被悄然接下。
“我要看你们的监控录像。”易萌萌开门见山地说,“去年五月十三号那天的。”
胡康斜靠在沙发里,眯眼看她,好像咀嚼着她的话,然后复述说:“去年五月十三号那天的?”
“是的,五月十三号。”
“那天丢什么东西了?”胡康思考得很费劲。
“可以这么说吧。”
“但是这么长时间了……”
“难道你们不保存监控资料?”
“不,公安局规定我们保存十五个月。”
“那就带我们去看吧——只是看看。”
“我没有这个权利啊。”胡康说,“这得通过保安大队。”
“找保安大队的谁?”
“保安大队的朱队长上个月前出车祸死了。”
“那现在谁负责?”
“没人负责。”胡康无可奈何地说,“自从谭总生病以来,这里就乱套了。”
“那就你负责吧。”易萌萌坚定地说,“走,带我们去。”
胡康用指关节敲着扶手,朝门口看了一眼,说:“好吧。”
他们上楼梯来到二楼的走廊,在弧形墙面上胡康推开一扇门——这扇门与墙面浑然一体,外人根本不会注意——里面是个狭长的腰子形房间,一排过去全是电子监视屏。物品杂乱,空气污浊。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保安,解开褂子坐在椅子里,脱了鞋的两只脚也收到椅子上,正捧一碗方便面在吃。
“唷,胡经理……”他含着一口面条说。
“小张,让我看看去年——哪天?”他回头问易萌萌,“是,去年五月十三号的监控录像。”
“干什么?”小张警惕地问,眼睛一下子盯住了易萌萌。
“他们那天丢了东西……”
“什么东西?”
“嘿!”胡康突然怒斥一声。
“很重要的东西。”易萌萌说。
“我看看吧,”小张不太情愿地说,“可能已经覆盖了。”
他放下方便面,趿着鞋去旁边一台电脑前打开数据库,程航马上走了过去。找到那个日期的视频文件后,小张冷淡地回到原来的座位,继续吃他的方便面。
那个文件夹里包含几个摄像头的视频资料。程航拖来一把椅子坐下,掏出笔和一个卷了边的记事本。易萌萌和胡康站在他旁边。
“那天你们是几点……”程航问易萌萌。
“晚上……”易萌萌的眼睛向上看,回忆着说,“七点半左右到的凯迪。”
程航先调出大门口的监控视频,把滚动条拖到七点二十几分,然后静静地看着屏幕——画面不是太清楚,主要是路灯和车灯的反射,造成雾一样的模糊——轿车像甲虫似的从门前爬过去,从广场的昏暗中不断有男男女女走过来,踏上台阶。果然,几分钟后,王副带着六个小女孩走过来——她们每人手里提着包或是纸袋。王副快步走在前面打着手机,艾格米和易萌萌紧随其后;上官斯琴、王采予和姜候三人谈笑风生。姜候还用纸袋打了一下王采予,后者也予以还击;陈珊低头吃着棒棒糖。走在最后的是程小欣,她穿着白裙子,头发没像她们那样盘起来,而是直直地垂在胸前,在视频里显得特别黑,刘海齐整得像个黑碗扣在眼睛上——看到她,易萌萌和程航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其他人都跑上台阶了,程小欣却犹豫了一下,突然抬头看向摄像头——她的目光透过镜头与易萌萌和程航还有胡康刹那间相遇了,易萌萌和程航仿佛受到某种冲击,都向后退了一下。程航的椅子发出一声叹息。
“搞什么?”胡康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说。
没人理他。程航马上换大厅里的摄像头。视频里见她们鱼贯而入,向一侧的楼梯走去。视频近景上有个男人的背影,面对着进门的六个小来宾。他是烟灰色的头发。提一提裤带,一只手又在臀缝里抓了抓。
“这是我。”胡康指着屏幕,讪讪地说。
还是没人理他。程航又切换到二楼走廊里的监控,看到她们走进一个房间。
“这是什么地方?”他说。
“女更衣室。”易萌萌说。
“女更衣室是没有监控的。”胡康补充说。
他们身后突然“卟”的一声,小张喝面汤呛着了,他的肚皮汗津津的,上面挂着几滴汤水,满面涨红。
“吃鼻子里去了?”胡康讥讽地说。
女孩子们进更衣室后,王副在走廊里继续往前走,消失在拐弯处。没过半分钟,他又跟三个人从那头走过来——他和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走在前面,王副对他极尽逢迎谄媚之态;后面跟着两个魁梧结实的男人,相互点火抽烟……
易萌萌忽然碰了一下程航,他意会地点点头。胡康偷看易萌萌一眼,把嘴唇弄出嗞嗞响,接着深深叹了一口气。让易萌萌和程航都有点莫名其妙。
……他们继续朝摄像头这边走来——突然画面有些抖动,相继在四个人脖子的部位出现白色划痕,一闪即逝,也许是电磁干扰,不会引人过分注意——王副和胖子手挽手,另一只手不断摆出谦让手势,然后同时往左出了画面,两个男人也跟着出去——可能上三楼了。大约过了十分钟,一个戴耳麦的侍者来敲更衣室的门。换上演出服的‘六小天鹅’出现了,随侍者轻盈地向走廊那端走去,程小欣仍然是最后消失在拐弯处的。
还有最后一个视频,是二楼表演大厅的画面,只不过是一团白光和黑压压的人影罢了。程航失望地关掉视频,用笔敲着记事本。
小张把方便面纸碗摁进装得满满的垃圾桶里,转过身来说:“看完了吧?”
三人交换着眼神,没人作答。程航站起来,把笔和记事本揣到上衣口袋里。小张走过来,粗鲁地把椅子挪到原来的位置。程航歉意地看着他,小张被程航的脸吓着了,迅速瞟了一眼墙角垒的几个纸箱。程航也看过去,最上面的小纸箱是倒扣的,后面露出几根电线。他向那边刚要迈步——
“别动!”小张大喝一声,抢先冲在前面,但被胡康给箍住了,压到桌上。
程航走去将纸盒揭开,里面是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个室内画面——刚开始都以为是静态的,但逐渐看清坐在镜子前的女孩在化妆,邻座是个穿比基尼的女孩,一边笑着一边抽烟;而最明亮的地方有个高个女孩脱得一丝不挂,正从衣架上取下吊带衫……
“女更衣室!”易萌萌叫道。
“嚯嚯!”胡康用一只手狂扇小张的后脑勺,怒吼道,“你们什么时候在女更衣室秘密安装了摄像头……什么时候……安装……什么时候……”
“早了。”程航甩过来一句话说。他已经关掉画面,找到保存的文件夹。“嗯……至少一年前就安装了。”
“啊——”胡康像疯了似的叫道。
“带U盘了吗?”程航回头对易萌萌说。
“带了。”易萌萌连忙从包里找到U盘递给他。
程航找到去年五月十三日的视频资料,只打开三秒种,确认她们进了更衣室,确认能正常播放便关了,然后剪切掉装进易萌萌的U盘里。这个视频他们坚决没收并带走。
程航拔下U盘,顺手拿起笔记本电脑朝墙猛拍,屏幕咻地熄灭,也碎了,他松手后变成两半掉在地上,转身冲易萌萌使个眼色快点离开。
易萌萌对着小张的腹部猛踢一脚,对胡康说:“谢了!”
跳跃着追上程航,跟他走出监控室,还听胡康在里面说:“哎……你这不是把证据给毁了吗?”
程航骑摩托车风驰电掣地把易萌萌送到她学校门口。已经九点多了,他们都没吃晚饭。易萌萌请程航在门前的小食摊上吃麻辣粉丝。还有一天就放暑假了,学生不会把这个夜晚在这样的地方消费掉,摆摊的明显少了。做麻辣粉丝的撑起两个大油布伞,里面挂灯,下面是锅炉炊具、饮食材料;后面摆几张长桌长凳,一律清漆木纹。在这样的城市,这样的夜晚有种清凉、简朴、闲适的情调。
易萌萌尽地主之谊,也就是她说了算,什么要微辣、加鸭血、加卤干子、加素鸡、加豆皮……程航寻思加这么多东西,得多大一盆?他们拣地方坐下,每张桌上都有一壶醋、一碗辣油、一卷纸巾。易萌萌扯了纸巾把他那边和自己这边的桌面都仔细擦过,才把手搁上面。麻辣粉丝端上来,也就是中等大小的紫砂堡,摊主用个括弧形的铁钳夹住,犹在哧哧冒油。
“嗯?忘加卤蛋了。”易萌萌说。
今晚摊主只有阿姨一个人,忙不过来。程航看看,说:“我去拿。”
易萌萌没做声,等他用小碟盛着两个卤蛋回来,她只顾低头吃粉丝。他把卤蛋往她面前推了推,也低头吃起来。
“没意思!”易萌萌一拍筷子说。
“什么?”他好奇地抬起头。
“你不辣吗?”
“还行……”
易萌萌望着旁边,一口气吐得嘴唇都响了。
“你辣呀?”他好心地问。
易萌萌正过身,把桌上已经空了的辣油碗拿起来,用勺子敲着说:“我把一碗辣油全都拌进你的粉丝里,你就一点反应没有?”
程航低头看他碗里的粉丝足足一分钟,抬头说:“真的不辣……”
易萌萌放下碗倦慵地笑起来,就像一个人在家洗完澡又忙活半天,才发现T恤穿反了,一种属于个人的宽容而无奈的笑。程航也笑笑,却融不进去,好像透过这层喧闹看她在一个沉静的地方。
后来,他们又各自低头吃粉丝,无话,就剩下吸吸溜溜的声响。他忽然抬起身越过她的肩膀看后面。
“那女孩也是你们学校的?”
“嗯?”她扭过头去看,回来说,“一看就不是。”
然后吃一口,跳起来“呸”地吐了,叫着说:“你讨厌!”
“来而不往非礼也。”程航端坐着,克制住笑。“多吃点醋对身体有好处——哪有你损啊,我这碗吃下去晚上还不上火?”
好在吃得差不多了,闹一回他们和平地坐下来。一副痛苦的表情从她脸上掠过,意味深长。程航也越来越感到不舒服。一种被压抑的、仇恨的不自然态度就埋伏在这个小食摊光圈之外的黑暗里。
“这个还你。”程航把U盘放在她面前。
“你拿着更合适。”她盯着U盘说,“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
“可是,这是你们更衣……”
易萌萌蓦地双颊通红,咬着下唇,用极低的声音说:“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