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出生的那天,武安侯白起在长平活埋了几十万赵国人。
异人与吕不韦都是从邯郸街头几天之后恐怖的哭声中慢慢得到消息的。他们也想到会死许多人,因为自赵括的兵马被困住后就知大事不好,但死这么多却是没有料到的。
事情的发展几乎和异人预料的一样,但后面用白起换了王龁,赵国用赵括换了廉颇,异人是没有估计到的。
孩子的出生自然给异人与赵姬还有吕不韦带来了欢乐,这欢乐却是那么微妙,就似从同一个酒壶里倒出的酒,喝到每个人的嘴里各自有不同的感觉。
整个邯郸乃至赵国都笼罩在恐怖之中,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不愿过多的张望。
异人贵为王子,吕不韦走南闯北,死人的事见过不少,但这样的情景也是没有经历过的,尤其杀人的是秦国,而秦国的公子此刻就处在邯郸。心里再也没有往日的冷静与机敏。
吕不韦在平原君的身边安排了自己的人,在这恐怖当中他已经嗅到血的味道。
这一日,异人公馆之中走进两个人来,看上去是商旅之人。
领头的身高七尺,典型的关西大汉。
门人听见口音,赶紧请入大厅。
异人看见来人,紧紧走上前去,他示意一眼,门人立刻退了出去。
来人从怀里掏出一块石头,石头看似毫不起眼,这时异人的眼眶一热,眼泪快要流了出来。
当年离开咸阳时,异人只有十七岁,平素花天酒地混在后宫里的安国君将异人召进宫来,屏退所有人,拿出一块石头,这块石头看上去只是一块河里普通的卵石,鸡蛋大小,但没有鸡蛋那么规整,颜色是鸭蛋青,在小头位置上有一大一下两个黑点,如果从一个角度看,就如一只石蟾蜍,那两个黑点就像蟾蜍的眼睛。
安国君缓缓说道:“此去邯郸,没谁可以保得了你,我秦要东向称帝,赵乃死敌也!赵不灭,你便不能回,这是质子的规矩。汝之命与我秦的命运恰好相反,今日招你前来,也是私心,不可对他人言。此石非奇珍异宝,却是父王心爱之物,今你记得此物,紧要之时,我会使人持此石蟾前去邯郸见你,见到此物如见父王;若无口信给你,见到此物,便是危急之时,时时准备脱身!父王自有办法让你脱了干系!若有口信给你,便按照口信相机行事!”
此时来人拿出的正是石蟾。
“父王……”异人有点哽咽“父王有何指教?”
虽然异人有王者风范,但对于两个人,却满是深情柔肠!一个是赵姬,火一样的情怀烧透了他的灵魂,面对赵姬,他可以放弃他的一切,他的秦国,这一点赵姬真真切切感觉的到;另一个就是他的父亲,虽然话语不多,但当时离开咸阳时的一番对话自是让他永生不忘!安国君嬴驷是一个无所作为的人,他也不想有所作为,整日沉迷于女色之中,但对于异人的父子真情却使这睿智的公子落下热泪。
来人等他情绪平静下来:“小人乃安国君宫内少府,今前来邯郸专程拜见公子!”
“父王有何指教!?”异人把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武安侯给予赵军致命一击,震惊天下!”
“然!”异人应道。
“武安侯以为此时应乘胜追击,使赵不得有喘息之机!于是兵分三路,大有力克邯郸之势!”
“然!”
来人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但应候言道,我秦杀敌虽多,但伤亡亦大,急需休养生息,是时恰韩魏迁使求和,几番来往,王接受求和,受了数城,歇兵不战!”
“哦!?”
“太子以为,经此一战,赵国已知我秦有日必亡赵也,自然早做准备!再起战事必是生死之战,邯郸必拼死一搏!若如此,公子性命堪忧,可相机潜回咸阳!
“嗯!”此时异人心头一阵悲哀!
“武安侯再无计策么!?”异人不解问道!
“这个小人不知,太子也没有交代!”来人惴惴答道!
异人没有再问。
慢慢地邯郸恢复了平静,幼子嬴政也在一天天长大,转眼之间从牙牙学语已经长到满地乱跑了。
这一日,异人乘了马车,带着嬴政,出门往郊外而去。
邯郸城并不大,繁华处就是平阳大街。异人的公馆就在平阳大街,过了西市,快到末尾处就是。
自从长平之决战之后,秦赵经过一番议和,重新回到平静之中。但埋在长平土堆里的几十万个灵魂就像几十万颗仇恨的种子,在土里生根发芽,这一点异人从街上赵人的目光里明显感觉的到。
此时时令已是春天,但这荒原上毫无春天的痕迹,小嬴政被包裹在厚厚的棉袍里,臃肿的就像捆成一团的粽子,只有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看着这一望无际的世界。
马车在一条河边停下来,河床宽阔,但河水却是少的可怜。
异人和嬴政坐在马车上,车夫用一根木棒撑住车辕,把马牵到河边饮水去了。
这两年以来,异人明显觉得与赵国的官员甚至普通人之间的交往少了,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前去平原君的聚贤楼是什么时候的事。
此时他感觉自己正生活在一团混沌之中,不论打了胜仗的秦国还是吃了败仗的赵国,此时都进入了困惑之中。可能普通人看不到这其中的危机,但异人的感觉是那么明显!
秦国打了胜仗,当时武安侯已经做了安排,但却不了了之?!加之安国君派了少府前来,只是其中缘由不可明说,异人觉得秦国内部出了问题;赵国元气大伤,长平之役使得其余诸侯更是恐惧,这势必使得合纵更易达成。
异人该怎么办?
这时天空中传来雁鸣之声,只见一群大雁一字排开,一个跟着一个向北方飞去,它们这是要到遥远的地方去寻找一块适合自己生存的绿洲。岂不知这飞翔就是生命的一部分,也可能就是最精彩的一部分,但却在对未来的向往里忘记了实实在在的精彩,只向往着遥远的绿洲,虚度了这金子般的飞翔!
“阿爸!你在希望自己有一双翅膀吗?”
嬴政将眼睛从厚厚的棉袍里露出来,脆生生地说了一声!
“当然,我有一双翅膀就可以飞回咸阳去了!”
“咸阳有什么呢?”异人望了一眼远去的大雁,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了,但他依然看着那片大雁曾经飞过的天空,没有马上回答嬴政的问话。
“咸阳有你的阿爸和阿妈,是吗?”嬴政忽闪着眼睛继续说道。
“是的。”异人笑着回答道。
“除了你的阿爸阿妈还有什么?”
“这个!”
异人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咸阳也有我和阿妈吗?”
“没有!”
“那你有翅膀飞回了咸阳,我和阿妈在邯郸,我们没有翅膀,你不会想我们吗?”
“我当然会想你们!”
“想我们还要回咸阳,我不想理你了!哼!”
“你也长出一双翅膀,一起飞回去啊!”
“我才不去,我要和妈妈在一起!咸阳的人我都不认识,你的阿爸阿妈我也不认识!这里有那么多的人和我玩,咸阳没有!”
“那怎么办?”
“除非其他的人也去,我的小朋友也都去!”
这时吕不韦与两名甲士骑着马飞奔而来,看到异人与嬴政好好地坐在车子里,吕不韦舒了一口气。
“公子不可如此任性!时下情势复杂,不可贸然出门。”
“赵人要杀我,在哪里都易如反掌!”
“赵人之中若有不理智之人,公子如何提防!再说你带了小公子出门,更是犯了大忌!”
“先生这么急赶来,不会就是为了教训与我吧!”异人嬉笑着说到。
异人跳下马车,与吕不韦沿着河岸慢慢走去。
“公子可知武安侯与应候之事么?”
“异人停住了脚步”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这只是传言,我只是听来的做不得准!”吕不韦看到异人的样子,都有一点语无伦次。
“我知道是传言,但我也是只听你讲!”他转过身来,死死盯住吕不韦看着,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一样。
“先生请谅解,异人有一言不知当讲否!此话我如鲠在喉,自前年少府来了邯郸,异人经常想起,当初娶了夫人,若异人是先生,异人会怎样?”他又是转过身来,同样的眼神。
吕不韦不知所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若先生记恨与我,那也是人之常情!”
“公子如何今日提起此事?叫不韦不知如何作答!”吕不韦惴惴答道,他没有正面回答异人的话。
“现在想来实在有些唐突,但我实在不能骗了自己!就当时来讲,异人可以没有秦国,不能没了云青!”异人抬起头来看着大雁飞过的天空,不知是在留恋还是回味。
“公子不必自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打心眼里吕不韦已经不愿多提此事。其原因不是因为对异人的责备,而是因为对自己的怀疑。
“异人认为会舍弃秦国而爱了云青,若当真是异人的秦国,异人不知如何选择?”
他的眼睛里满是迷离,迷离的就像黄昏时的旷野,明明知道那是些什么,但却是看不清楚。
“公子今日讲的都是一些怪诞的话,不韦不解!”
吕不韦一脸迷茫。
“应候自入秦以来,我王敬若神明,异人亦然!武安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为秦建了天大的功劳!此时有此传言,应候该是起了私心,有了非份之念!欲贪天之功;若此事当真,误了应候,误了武安侯,更是误了我大秦!先生,异人说的对或不对?”
“人云:苏代入秦,厚赂与应候,言武安侯功劳盖世无双,为秦国取七十几城,古之贤达莫不如此云云!若武安侯再取邯郸,则功劳盖世,应候必受制于他,永无出头之日!应候便言与王曰:军士疲惫,休养生息种种,王信之!自此应候与武安侯有隙也。流言大抵如此!”吕不韦本来是要向异人讲述的,此刻却多了迟疑。
“果然不出所料,若应候与武安侯有隙,则我秦大祸矣?”
他停了一下:“异人不知先生与异人有隙否?”
还是转过头来,眼睛直勾勾看着吕不韦,好像看透他的心事一样!
大雁飞的好远好远了,那片天空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