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地上一片泥泞,被雨水关在房间里的人们已经顾不了这么多,纷纷走上街头;天空被洗刷的干干净净,分外的蓝,蓝的站在院子里的异人甚至怀疑天以前有没有这么蓝过。
新马车看上去真是气派,周礼虽有定制:天子之辇六架,诸侯之车四架,大夫之乘双架;可此时各国诸侯早已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了,几乎都是六架之辇,君候贵胄也已经是四架安车了。
青铜做的车毂,紫檀做的盖子,横轭是用楠木做的,用金漆画了云纹,车身四周极尽雕刻之能事,每处都用尽心机;车顶上一只黄金狻猊端踞正中,环眼正视前方。四匹骏马比人高了一头,全是西域名种。不要说馆里的门人,只是异人自己贵为王子,也是惊了。
数日颠簸,此时吕不韦率其数位随从已至咸阳。
咸阳城坐落在关中平原中部的渭河两岸。
孝公自栎阳迁都,新建的咸阳城在渭河南北,布局是按照冬至当日咸阳当空中的星座。渭河是当然的银河,咸阳宫在紫宫的位置,北斗在其侧旁守卫;左有扶筐,辇道,织女,面向渭河是王公大臣居住之所;右边咸池之位便是兰池宫;咸阳宫正对的渭河上的横桥就是阁道,过了渭河,左边渐台的位置是章台宫,奎娄之位是行乐宫与长信宫;继续下行天苑的位置则是上林苑了。
咸阳宫高坐紫薇,在渭水北台塬的最高处,这咸阳之名,可有一番讲究,人称山之南水之北为阳,则非堪舆之说,凡人亦可看的明了。这咸阳城在渭河之北,九嵕山之南,故名咸阳。那九嵕山甚是神奇,从咸阳向西北,山峰突兀在众山之中,周遭九条山脊宛若九条游龙四散而去。
单这风水之说,绝非自栎阳迁都咸阳的原因。自穆公始,秦列祖自西向东,辟地千里,献公时,都城已至栎阳。孝公时,商鞅看到,栎阳与河太近,距古都雍城越来越远,赢氏宗亲,王室贵族大多居于雍城,长此以往,唯恐生变。于是便迁都咸阳,咸阳北去雍城,东去山东,西南通巴蜀,东南通荆楚都极为便捷。
一干人等入了咸阳,只见宫殿巍峨壮丽,紫墙黑瓦,丹柱回廊,咸阳宫顶硕大的鎏金宝兽几十里之外就可得见。几个随从里初到咸阳的邯郸人那里见过此等气象,就连刚刚来过的吕不韦也觉得震撼。
吕不韦是以公子异人的使者来的,自是先行到典客衙门。这典客衙门坐落在章台宫侧翼,是秦国设置的管理蛮夷之地与外国事务的衙门。马车上一箱竹简,全是泥封了的。所谓泥封就是用红泥将竹简全部包覆,半干时盖上长官的音信,直到干透。使者带了竹简,交到衙门,衙门官吏将封泥上的的印信与预留的封样进行比对,确认无误,方可打开。竹简自是盖了公子异人的印信。这些竹简自是要呈给秦王和安国君的只是自有典客衙门办理。
住在衙门的驿馆,吕不韦分别写了拜帖,使人送出。
第一个要拜见的是异人的父亲安国君。见面免不了一番嘘寒问暖,想念之情。深谙世故的吕不韦备了一份厚礼,虽安国君见到自己儿子如此孝顺,自是添了几分高兴。
次日一早,吕不韦只带一名车夫,去见此行的重要人物,阳泉君。带足礼品,过了横桥,沿着渭河向西,一条大道叫扶筐道。扶筐道左侧邻了渭河,右侧是王公贵胄的府邸依次排开,大道上行人甚少,吕不韦华丽的马车看上去甚是刺眼。
距离阳泉君府邸还有上百步,吕不韦就下了马车。
他今天是刻意做了准备的,身着皂色蜀锦大袖袍,脚下雕花云纹的厚底皮靴,收拾的甚是干练。
到了门口,将名帖连同礼单一并递了进去。
不一会,就有人将它领了进去。
阳泉君何许人也?此人姓芈名宸,从姓名一看就是楚人,她是华阳夫人的弟弟,人称阳泉君。
吕不韦在厅内稍候片刻,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他赶紧起身。
一进大厅,就听来人言道:“名满天下的阳翟人吕不韦来访,有失远迎!”
当是时,尤其在秦国,商贾之人地位低下,甚至等同一般贩夫走卒。可这吕不韦可不同于一般商人,他神通广大,在秦与山东诸国皆有商号,除珠宝玉器,布匹绸缎,他还经营铜铁矿产这些稀罕之物,与各国达官显贵来往甚秘。这些阳泉君都心知肚明。
二人年纪相仿,阳泉君着一身黑色官府,秦人属水德,崇尚黑色,便以黑色为官服,头戴高冠,腰悬一把白银为鞘的长剑。长得却是斯文,眼角眉梢暗含俊美,与那华阳夫人实有几分相似。但从言语声中却似关西大汉,甚是豪爽。
“阳翟人吕不韦见过大人!冒昧前来,不妥之处请大人包含!”
“哈哈,先生名满天下,虽说我芈宸也想见识这天下巨商是何等模样,怎奈实无机缘,今日先生不请自来,倒是省了一番心机!”阳泉君边说边笑。
“大人真是爽快之人,反倒免得不韦尴尬!”吕不韦释然言道。
“前几日得知,先生从邯郸带冶铁师之事,甚是欣慰。我秦乃匮铁之国,能得先生之力,也是造化!”
“岂敢如此夸奖,不韦乃逐利之人,一切尽在情理之中!”
两人虽是初次见面,这谈话却甚是投机。
“刚才随那拜帖,送了一份礼单,如此大礼,恐怕芈宸不敢收受!还望先生带回!”
阳泉君甚是狡猾,他虽然不知吕不韦要做什么,但他知道一定是有大事相求,否则,素无来往的吕不韦何以送此大礼!
“大人误会了!”吕不韦笑着言道:“不韦此次前来,是受公子异人所使,回咸阳复命,这礼物也是公子送与大人的。虽说贵为公子,但在你面前,总是晚辈,以此送再大的礼,也无不妥!”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阳泉君一下陷入云里雾里,刚才还以为吕不韦有求于他,这一下冒出来个公子异人,刚才还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的,现在一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先生安与公子异人有故?”阳泉君问得迟疑。
“不敢,不韦在邯郸有生意打理。大人知道赵之平原君乃豁达好客之人,一来二去便与那其有了交涉,公子异人是平原君的座上常客,如此便有了交情。”
吕不韦一边说着,一遍看着阳泉君。
阳泉君一脸的疑惑,这与他的到消息完全不同。
“原来是这样!”他半信半疑。
“公子虽年纪轻轻,却不似翩翩书生;对国之大事看法独到,不韦甚是佩服!这次不韦代公子复命,专程来看望大人,也是公子特意交待!”
吕不韦有意停下来,喝了一口水,也不去看阳泉君。
“先生莫不是记错了吧!公子使赵,与我来往并不密切!”不等吕不韦回答,他继续说到:“倒要听听国之大事公子有何独到看法!”
“公子言,我王当年初登大位,年纪幼小,是时太后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朝内人心不稳,虎视者众。太后内要辅助政事,外要与虎视者周旋;季君之乱,太后穰侯同心协力,平定内乱。五国伐秦,太后使穰侯进言,五国止步于成皋;为秦社稷,诛义渠王于一念,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太后尤能以秦之大义于前而私情于后,秦非太后之大秦乃秦之秦也,太后一言一行,叫异人赢氏子孙汗颜!穰侯、华阳君虽乃芈氏外戚,亦是大秦将军人臣,东僻地以弱诸侯,秦尝称帝于天下,天下西向稽首!虽不敢贪天之名,但太后穰侯之功世人有目共睹!异人为太后穰侯不平也!”
听到此处,阳泉君已神情凝重。
昭王四十一年,范雎拜相,言太后专权,穰侯诸属奢侈霸道,昭王听其言,废太后而逐穰侯及诸属,以此楚系外戚大权旁落。
“公子之言,不韦以为然!”
吕不韦接着说道:“不韦有一事忧!不知当讲否?”
阳泉君赶紧问道:“公子所言,感人肺腑,芈宸他日得见公子,定当当面言谢!不知先生所谓何事?但讲无妨!”
“公子曾言”吕不韦接着说:“秦所以东向以弱诸侯,公子之所以为平原君坐上之宾,非公子之能也,乃承穰侯之功也!”
不等吕不韦将话讲完,阳泉君已经潸然泪下。
“难的公子异人此等见识,恕我等不知!”
这泪水不是来自对异人之言的感动,更多的是对过去楚系外戚遭遇的委屈和对未来的担忧。
吕不韦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这个是他意料中的。
等到阳泉君情绪平静一些,接着说到:“不韦对秦国之事所知不详,但公子言道,王年过六旬,安国君也已四十有余,怎奈华阳太后没有子嗣,立储之事久置,必生事端。以祖制成法,嫡庶有别,长幼有序;风闻要立其子係为太子,大臣士仓等人力挺,其也与祖制吻合;公子质于赵国,虽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只是若子係立储,吴系外戚便不会就此住手,若再生季君之乱,公子为大人和夫人担忧也!”
这子係是安国君的长子,其母为吴国公主。
说到此处,吕不韦便不再多言。
华阳君也不做声了,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好久,水盂里的水吕不韦已经喝干了,阳泉君才从沉思中醒悟过来。
他赶紧叫人备了美酒饭食,吕不韦也不推辞。
两人边吃又边谈起来,不知是刚才一番说话,还是借了酒力,说的越来越投机了。
阳泉君说到:“子係立储之事,我已有耳闻,无奈夫人无有子嗣,我也无力回天;公子之忧,也是芈宸之忧,芈宸之忧尤甚;今夫人貌美如花,安国君宠爱有加;以色伺人安能久也;若子係立储,其势立易,为此事芈宸寝食难安,怎奈无破解之法!”
说到此处,阳泉君忽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忽的转了回来。
“大人,不韦不该如此多嘴,说了这么多,引得大人生气,不韦这厢自罚!”
说完,吕不韦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大人,不韦倒有一破解之法,不知是否可解大人之忧!”
阳泉君马上回来坐下:“先生快快请讲!”
“公子异人聪明贤能,堪当大任;更兼宅心仁厚,以孝为先,对夫人情同亲生,难能可贵,若大人夫人有意,收异人为嗣,与国与己,既合了祖制,又解了立储之急,岂不是两全其美!”
阳泉君激动地一拍桌子:“甚合我意,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以我之见,父母之言,国之大体,公子焉有不应之理!”
“说的也是!”阳泉君登时站起,“先生就在府里等候,在下去和夫人商议!”
吕不韦赶紧说到:“如此甚好,只是公子也给夫人人与令姐各备一份礼物,不韦不便出面,大人一并带了去吧!”
阳泉君边走边说:“好!公子如此仁义,芈宸迟钝,非先生之言,今日亦是不知也!”
阳泉君匆匆而去,见此情景,吕不韦知道大事已成。
他的心里说不出的激动。
这时,吕不韦仔细地打量起这厅内的陈设来。
厅堂不大,三间见方,自是秦人简练的风格,可决说不得朴素,那厅柱都是一色的紫檀,甚是名贵,却是右手墙上的一幅画引起他的注意。
画的是一间厅室,厅内一人正在击磬,神色几分悲伤,面目清秀,蓄长髯,披衣敞怀;门外站立一人,神情肃穆,戴斗笠、披蓑衣、背扁担、拿板斧,似一樵夫模样。旁边题款四字:子期问磬。
这故事吕不韦是知道的,子期者,楚人也,夜闻击磬之声,磬声清幽,甚是悲伤;便前去探问,击磬之声何以悲声戚戚?击磬之人答曰,小人之父不幸而杀人,难有命!小人得生,而不得见父!是故悲也!钟子期叹曰,悲乎!心非椎也!亦非磬也!。悲存乎心而椎磬皆有悲声!
想到这里,吕不韦不由得一阵心跳,自觉地甚是羞愧,这木石之物皆可通人之悲喜,今阳泉君与夫人虽贵为王胄,然情势亦同累卵,言语之间虽非木石之悲,却是心急如焚,而不韦今日之言,若有日木石有灵,定当不齿!
斯画斯事,触动了吕不韦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心里愈是惭愧!
这时外面响起一阵雷声,刚才还晴朗的天空飘过一团乌云,云走的甚是急迫。急的像是后面有云在追赶。来不及说话,甚至都来不及想,雨点就急促地落下来,院子,咸阳城,远处的渭河,南山瞬间就模糊在吕不韦的视野里。
他知道这不是错觉,但依然不自觉地擦了一下眼睛。
等的时间很久,阳泉君还专门使人传话过来,叫他等候。
厅外一片嘈杂,刚才看画时的情绪就像早上的露水,太阳一晒就消失的干干净净了。
阳泉君回来了,还有他的大姐华泉夫人。分宾主坐了,华泉夫人说到:“久闻先生之名,今日得见,甚是欣慰!先生所言,正解我等心头之忧;适才前去同夫人说明,夫人大喜过望!言公子异人,自幼甚是喜爱,因自己无有子嗣,平日甚是记挂;先生思虑周全,若能得以成全,也是老天美意之合!”说着拿出一块墨玉,递给吕不韦:“此是安国君赠与夫人的信物,夫人甚是珍爱,今将此玉赠与公子,就算母子相见!他日夫人必促立储之事,望先生在公子身边,代为照应,以后夫人定当面谢!”
这些话,吕不韦听得心花怒放!
走出阳泉君府邸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空瓦蓝瓦蓝的!只是原来看起来高大的南山好像矮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