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翟人吕不韦是一位名满天下的商人,他与赵国平原君赵胜是好朋友。
年纪不大,四十岁左右的样子,长得瘦削,鼻梁高挺,颌下一绺短须总是整整齐齐;尤其两个眼睛充满活力。不论身边的人还是朋友看见他无时无刻都精力充沛,讲话时不紧不慢,可以听得出,每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
平原君是赵武灵王之子,赵王的弟弟,赵国的相国,以仗义疏财与魏国的信陵君魏无忌齐国的孟尝君田文楚国的春申君黄歇并称四公子名闻天下。是时门下食客如云,吕不韦虽不是其门下之人,却与他及他的门人们交往甚秘,几近莫逆之交。其门客有各色人等,数量几以千计,平原君都敬若上宾。
这是秦昭王四十四年的事。
刚刚从咸阳回到邯郸,吕不韦明显感到咸阳与邯郸不同的气象。秦国的市井乡村,少了赵国的安逸闲散,达官显贵的骄奢淫逸;更重要的是他感觉到秦国,自上而下都充满着一股力量,一种由内而外的紧迫感,此举不可小觑,自可带来无尽的动力。他原以为赵拥河东沃野,处中原与匈奴交通咽喉,又紧邻富庶之齐国,本应是适合营商之地;秦乃粗鄙之地,空有勇武,几无别于戎狄,不可与山东六国相提并论耳!但此次秦国之行,咸阳的气象之清新使他深有感触,自觉有满腹之言与人诉说,是诉说抑或请教?说不清心里是感慨还是疑问!大有不吐不快之感。
吕不韦的商号就在平阳道的西市,聚贤庄是平原君的门人在邯郸最集中的地方,也在平阳道,处在最繁华的地方。吕不韦早早就使人递了音讯,约定申时与平原君在此相见。
聚贤庄的大厅里每天都有一群人激烈地辩论,大到治国之策,小到家长里短在这里争得面红耳赤,所谓真理越辩越明,真耶假耶?
吕不韦没有停留,直接上楼去了。
在楼上的一间雅室里,已焚香煮酒,等候着他!
平原君已是鬓发皆白的老者,与他相比,吕不韦正值壮年,说二人是忘年之交毫不为过。倒是一个富可敌国的巨商与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结成忘年之交,期间种种,倒是令人猜疑。
虽是商贾之人,吕不韦聪明机敏,与天下能人异士达官贵胄多有来往。他在各国之间行走,开设商号,早已不满足贱买贵卖之事,时刻在寻找着机会进入权利的核心。
二人一阵寒暄,平原君问道:“先生此次秦国之行,有何见闻?”看的出平原君问得甚是虔诚,亲自给吕不韦斟满一爵酒,双手放在吕不韦面前,尔后直视着,等待着答案。
吕不韦没有讲话,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拿出两样东西,一块黑乎乎的石头,另一个则是黑黑的箭簇。
“相国可识的此物?”
“呵呵!”平原君哂笑:“先生说笑了,这分明是一个铁制箭簇与一块铁石,有何不识!只是这箭簇为何这般粗糙!非我赵国之物”
“相国所言极是!这是不韦从秦国带回,秦本不产铁,天下产铁之地皆在东方六国,无奈连年杀伐,六国皆不能供铁与秦;因此秦铁价比黄金,不韦乃逐利之人,此次前往咸阳,只为秦国所需之铁而往;在此情形之下,秦国之铁除用于兵器之外,尤大量用于农耕,官府铸造铁质工具,免费给予农户使用。”
“先生请饮酒!”平原君不以为然,似是成竹在胸:“天下之铁除我赵之邯郸,齐之临淄,楚之宛邑,其它数量不及十一;此系存亡之事,不必多虑!”他看了吕不韦一眼,没有让他讲话的意思。
“我知自商君变法以来,秦之国力大变;尤以昭王始,虎狼之秦数次越河而来,欲取我河东之地。”平原君将爵中之酒一饮而尽,笑着对吕不韦说:“先生请!然我河东三国自有应对之法。且我赵有十万铁甲,经年备战不懈,以防北方匈奴,尽可以一当十。”
吕不韦不住点头,但这点头只是表示他在听着。
平原君继续说道:“秦虽虎狼,并不足惧,取我赵国,秦有心而无力也!唯利是图尔!先生何忧?”
吕不韦本来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和平原君说的,这种欲望并不是担忧赵国与平原君,对于他来说,无意秦赵之间孰强孰弱,他像一只困惑的野兽或者不知去向的鱼,在茫茫草原或浩瀚的大海找寻,在与这些人的交谈中意欲窥探到一扇通向明天的门,那怕是一条缝隙。
平原君俨然已经说服了他自己,但并没有说服吕不韦。
“恕不韦愚钝,只是不明此言?望相国明示!”
说完,吕不韦起身,恭恭敬敬向平原君做了一个揖。
“先生何须如此多礼,”平原君赶紧制止:“以先生之见呢?”
吕不韦答道:“秦国自商君变法以来,自上而下,重视农耕,奖励军功;自山东六国前之秦国耕种者,不计其数;巴蜀虽蛮荒之地,义渠乃边陲小国,都被秦一一取之;今日之秦与旧日之秦不可同日而语。自昭王即位,宣太后听政,穰侯辅政,秦俨然半个外戚天下;虽是外戚天下,但秦前有虎狼之师,披坚执锐;后有关中巴蜀,米粮之仓,秦之上下,同声同气。有言道:上下同欲者胜!不韦自咸阳而来,观其自有同欲之相!尤范雎拜相之后,肃整外戚,大臣子民无不交口称赞!秦之虎狼之师屡屡犯境,不知相国不惧之言因何而来?”
“先生所言不虚,然只见一面!”
“不韦愿听相国教诲!”
“强秦屡屡越河而来,却每每落荒而去。何也?秦军牢师而来,我河东以逸待劳,焉有不胜之理;再说,秦之发兵河东,并未有灭国灭种之意!”
“何以见得?”吕不韦问道。
“以秦之国力,攻打韩赵魏其一,则必胜也!然三国唇齿相依,唇寒齿亡,皆心知肚明;每每结盟,秦皆无功而返;加之秦质安国君之子异人与赵,故言秦即无灭赵之实,亦无灭赵之意!”
“不韦领教了!”吕不韦言道。
说到此处,那平原君言尤未尽。
“其实秦国内部危机四伏!”
“啊!有何危机?”
“昭王已经年过六旬,已是耆耆老人,至少时日不多!太子安国君赢柱整日花天酒地,也已年过四旬,偏偏他那个太后华阳夫人无有子嗣!此事不决,宫内有意者众,有意者众,久置必生事端!”
“相国所言极是!敢问秦人不知么?”吕不韦问道。
“焉能不知!只是秦人各方势力相互角逐,相持不下!立储之事干系甚大;一方立储,鸡犬升天,其它几方皆失势也,岂肯轻易罢手!罢罢罢,不说了,先生请喝酒!”
两人边喝边聊,又聊了些无聊之事。
吕不韦也不勉强,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但到底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
“多谢相国!此次我从一西域商人处得了一块脂玉,知相国喜好此物,本想请了秦国工匠,琢磨之后再送与相国,无奈行程却急,只是拿了这裸玉,在邯郸又没有合意的工匠,却又不能没了这美意,望相国见谅!”
说完,吕不韦从怀里掏出一个墨绿的锦盒,打开。果是一块罕见的脂玉!
平原君眉开眼笑,爱不释手:“先生真是有心之人,叫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动了这贪婪之心!”
“如此相国慢慢把玩,相国高兴,不韦也不枉费心机!今日打搅了相国!就此别过。”
人都是有弱点的,平原君仗义疏财,视金钱如粪土,可有一个爱好,就是把玩玉石,见了稀罕脂玉,自是不能把持。
出了庄子,外面已是繁星满天。
吕不韦抬头望去,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像今夜这样认真地看过这壮丽的星空。前几日从咸阳归来,夜宿崤山之下,无意间看到荧惑靠近心宿,可他下意识中并无不祥之感,倒觉得似有吉兆。此时吕不韦痴迷地注视着星空,发现那荧惑虽在靠近心宿,但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且帝星依旧明亮,倒是嫡庶明灭不定。
对照刚才平原君的说话,吕不韦的心头渐渐明亮起来,这明亮不似午时之明亮,这明亮似日出之前酝酿在山后的光明,已经将天空的云彩照的耀眼。
他的心头莫名地激动起来。
天真的黑了,他似乎找到那条缝隙,心里越来越亮!
他依然相信自己的感觉与判断!这世界的未来是秦国的!
是的,明天!就是明天!去会会这秦国的公子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