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的尾声,在外奔波一整天之后,收获还是不小的。根据现有的这些线索,一定可以调查出什么来。罗德和佩顿开始在里屋翻阅起资料来,剩下塞西尔一个人坐在窗台边继续发呆,一如持续了整整两日的心不在焉。
在丢失了大部分的记忆后,可以供塞西尔思考的东西其实不多,但他也会将那些强烈的情感掰碎了咀嚼好几天,尤其是这一回。
大海就是塞西尔的归处,那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是其他东西花多长时间都无法替代的。在身为海城的拉克维兹,塞西尔可以理解自己的情绪为什么会躁动,感知力也比在内陆时灵敏了许多,跟着就联想起了许多事情和感情。
伸手轻抚左臂上的魔纹,每当手掌从其上摩挲而过时,都能感受到那种不该属于自己的力量在蠢蠢欲动,随时都会冲破束缚将自己吞噬一般。
塞西尔从来没有那么迫切地想要定义自己的存在。
明明长久以来,连自己的年岁都回想不清楚。
来自******的那种强大吸引力总是包裹着自己,那样用尽力气都挣脱不开的束缚感,飘在海城湿润的空气中凝聚得愈加浓烈。塞西尔摇摇头要自己清理开意识,然后走进洗手间用淡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看得到的那个自己分明是人类的形态,细小的水珠顺着面庞的轮廓滑下,光滑的皮肤上并没有鳞片的存在。
然而塞西尔依旧感觉胸口下少了东西,叫自己始终无法融入到人类的世界里。其实这么想来,塞西尔还有些羡慕格纳那样——能够摒开一切人类与异族的界限,在复杂的人类世界中生活得从容不迫,而塞西尔却感觉那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突然就想去海边走走,就自己一个人在属于自己的地方安静一会儿。
这座城总会给人带来那种形容不出的怀念,尽管是无形之物,却叫塞西尔始终放不下。四处走走看看,说不定就会有答案了呢?就像那天误打误撞地闯进那墙壁上的结界里一样。
这样想着,塞西尔留下纸条走出了旅店,估摸着晚点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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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漫步至海岸,塞西尔踩在被海水不断冲刷着的沙滩上,眼中依旧保留着迷茫。
原来拉克维兹那么小啊,感觉一下子就走到头了。尽管自己已经走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绕了城市外围仅仅半圈而已,但塞西尔仍然感觉这里小得不可思议。脚下柔软的沙粒被海水剥离着,刮得脚底有些痒,冰冷的温度一次次带着被削弱无数倍的浪潮撞在小腿上。原本就应当属于这里的人鱼没有入海,就这样沿着沙滩向前走,清丽的月光把前路照得格外明亮,连着那片闪耀着星辰的海面一起摇曳着,身后的每一个脚印都很快地被吞噬掉。
那天顺着结界里的那条暗道一路下潜到达的地方,像是古老的建筑废墟。尽管被那银白色的固体魔力覆盖得紧紧的,塞西尔依旧能认识到被深埋起来庄严气势,从某种无法撼动的绝对性出发,一直蔓延到看不到的以后,浓缩在结晶之下依旧会涌动。
面积不大,但那应该不是本身就属于海底的东西。
塞西尔转头望向拉克维兹城内的繁华,可以隐约看清主城上飘动的旗帜,上面的纹样在记忆中拽出一丝线索来,但伸手又拉不住它。
飘动的旗帜,胜利的喜讯,欢欣雀跃的人民,还有……身披战铠的银瞳骑士,和那朵刻在胸甲上的茉莉花——
这里是,银瞳怪物的故乡——别称驭海之城的,拉克维兹——
“拉克……维……”在没有人的这个时刻里,人鱼久违地开口说出只有他自己明白的古老语言,沙哑扭曲的声线把原本要袭向那个方向的海浪瞬间吓退,泄露出的魔力在潮湿的沙地上残留了两三条水纹。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这里,不是拉克维兹。
海风的呼啸逐渐尖锐起来,随着塞西尔放大的瞳孔一起战栗颤抖。周边的海域开始不安分了,夹杂着逼人的寒意在海岸上翻腾,汹涌的浪尖一下下踹在岩壁上,并且像是染了情绪般越蹿越高,带着每时每刻都在愈加紧涩的压迫感。
人鱼毫不在意自己的力量正在无意识中失控,只是呆呆地望着灯火通明的城市缄默。身后的浪潮哀嚎着扑向塞西尔,却在接触到他身体的前一秒破碎成细小的水珠四散开去了。原本如此深情地亲吻海面的月光也蒙上了凉薄的肃杀之意,在狂风的嘶吼里显得孤寂而诡异。
——“这里就是海城拉克维兹,人鱼先生。”
身后突然传来少女的声音,一下子塞西尔的思绪打断。猛地转过身去,塞西尔瞪大杀意还未散尽的双眼,死死盯着凯瑟琳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你叫塞西尔对吗?昨天我们在城里的餐馆见过的,我是凯瑟琳。”
之前还没有正式打过招呼,凯瑟琳身上的温和与塞西尔周边的戾气冲突在一起,要塞西尔不得不收起了自己的力量,然后朝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我知道的,佩顿她昨天跟我说过,你不能说话。”凯瑟琳一下子就明白了那动作里的含义,金色的长发在刚刚平静下来的海风中微微飘动,“你也来这里散步吗?”
塞西尔点了点头。
“果然,拉克维兹很美对吧?尤其是晚上——你看城市那一边的灯火,直到天亮才会熄灭哦。”身为城主的凯瑟琳脸上带着自豪之意,用手指着向塞西尔展示自己的城市,“这里的人和异族都很可爱呢——虽然记录在案的历史不长,但我知道这是个出产传奇的地方,就像是海之使者的故事那样。”
塞西尔静静地听着——他先前也听罗德提到过拉克维兹的早期历史问题,而这种事情没有足够的线索根本就证实不了。咀嚼了凯瑟琳嘴里的讯息,恢复常态的前浪没过两人的双腿,这份安静在皎洁的月光下并不突兀。
凯瑟琳一步步地向前走着,逐渐接近到塞西尔身边,然后又继续向前远离,背对着他说起话来:“我也曾经设想过,拉克维兹的过去应该是什么样子。直到海之使者出现,我才发现那并不重要,因为他就是这座城市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没有人回答她,但塞西尔跟上去了,继续听她描述她所崇拜的对象:“他的光芒将永不衰败,他原本就是这座城的一部分才对,他将指引我们继续走向前方,所以……寻回他以前曾拥有的力量是必要的,塞西尔。”
这句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但塞西尔并不理解她所想要表达的意义,却本能地警惕起了眼前毫无攻击性的少女。夜晚的空气在降温,风撩动凯瑟琳身后的裙带,和裙摆外围的薄纱,还有下面浅绿的衬裙上所绣的茉莉花。少女回眸,望着塞西尔脸上稍有掩饰的浅浅敌意,笑得神秘:“你觉得我的疯狂叫你难以理解,是吗,人鱼先生?”
塞西尔依旧不作任何回应。
“没关系,他们很多人都这么说我,我也明白自己不正常。但是呢,我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的——想要去崇信的事物,就应该一心一意都归属于它,更何况那就是你诞生的意义和活到现在的理由。”凯瑟琳的话说的有些深,以塞西尔的通用语水平理解不透彻,但还是因为那双碧绿的清澈双眸中折射出的迷离情感而有所触动,也就不是很不习惯她这份不知想要对谁诉说的爱慕之意,“你有这样的理由吗,塞西尔?你现在,究竟是为谁而活着呢?”
被这样子问住的塞西尔垂下眸来,不知为何居然感到了几分无力——他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活到了现在。明明记忆里的那个人,只剩下了模糊的声笑,连面容都回忆不清,却依旧时常纠缠在塞西尔的心脏上,刺得发痛发痒。
自己为了这样的一个存在,活到了现在。
“……想不起来了吗,也是呢,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凯瑟琳的笑容被她自己抹去,话语中隐约散落了塞西尔所在意的因素——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遗忘了以前的事?还知道自己已经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想起来两人初次见面时,她上来就称呼自己为“人鱼”,塞西尔逐渐察觉到这个人身上有蹊跷,却又被回过身来的凯瑟琳盯住,脚下有些寸步难移:“人鱼的寿命是比人类长,但也不过三百年而已,没想到你居然能活那么久——是因为萨默尔一族的力量吗?但你好像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的样子,人鱼先生。”
果然,这个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
立刻调动起防备和她拉开距离,终于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怀疑了,毕竟人类和人鱼之间会存在的,大都不是善意。周边的海水被猛地一道力划开,墨蓝色的长发跟着飞舞凌乱,压在同色调的眸中,是凝聚在一点之上的魔力。
细密晶莹的水珠从凯瑟琳眼前飞散而过,她却依旧只是轻松地笑看着他而已。面对眼前远要强于自己的存在依旧游刃有余,开口的声音里不带一丝颤抖:“不要紧张,人鱼先生。你不是为了自己的存在感到很迷茫吗?我这是在帮你呢。”
塞西尔并没有对她口中的帮助抱有多大的兴趣,但他明白来者不善。做出了准备攻击的状态,周身的潮水以异常的频率不断涌动,警示对方不要想轻举妄动。
“看样子塞西尔你并不记得这里了呢,真是叫人伤心。”
“这里曾经被成为‘驭海之城’——驾驭在大海之上的拉克维兹,是萨默尔一族的起源之地,也是我们故事的最开端。”
“不过事到如今,就连我也失去那份力量了,再也寻不回那段从前——”
望向无垠大海的在视线里的边界,那双眸为了远方的波澜壮阔而颤动,凯瑟琳这样说起了塞西尔依旧想不起的以前,不算沉重的话语,却在塞西尔的胸口压得近乎窒息。
驻守于驭海之城的海之使者,守护拉克维兹的茉莉花骑士,凯瑟琳·莫里——
海水在人鱼的情绪里震荡出波澜,锁住记忆的沉重锁链,就这样被凿出一条不大的缝隙来,将眼前茉莉花般纯净的那人映在瞳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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