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桑谷外、溪山下，苍茫巍峨的巨峰像铁一般方直硬挺，山顶密林簇拥，苍茫而雄浑，山脚下自远处深山流淌而出的溪水，默默地在突兀而丛生的巨石间绕过。茂林密树间，隐约有一骑白衣黑马，沿着深山峻岭的小径向山外疾驰，空旷荒寂的山水、孤单的身影，不禁让人联想到云霄接下来的旅途将如何地充满艰辛和坎坷。
云霄本身心性淡泊、兴趣广泛爱自由，不愿意拘泥于掌控他人上，对晋候位置本就毫不在意，自父亲申生太子亡后，他更是深深体会到权力给人带来的，不仅仅是锦衣玉食、左奉右尊，更多的是尔虞我诈、刀光剑影。这不符合云霄一贯的做人准则：不管他如何地得到或者守卫某些东西，都不能超越人的道德底线。而春秋时期的国君这一位置，往往意味着背弃朋友、残杀手足至亲，而这，恰恰是他最为不齿的。因此在他入空桑谷后，便毅然改姓季，自除宗籍。这件事情做完，云霄便好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一样，全身都轻松起来。
只是此去，履霜坚冰，路途凶险莫测、九死一生，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云霄一路疾驰，向空桑谷东北方向出发，这日午后来到了卫国楚丘城外。
卫国，姬姓，周武王时期封国，第一代国君为周文王第九子康叔。他们的国君和晋国国君一样，都出自周王室，称“兄弟之国”。卫国，在卫武公时很强盛，曾是周室中原地区的重要诸侯之一，但后来经历了卫桓公“州吁之乱”，又有上任君主卫懿公好鹤怠政，为北狄入侵亡国。此时的卫侯文公虽有齐桓公助以车马钱粮，勉强复国，但曾经的大国气势，早已是一去不复返了。
云霄跑了大半日，人马惧乏，见城外有一歇脚茶摊子，且先不入城，在茶摊一角坐下，要了一碗茶，正好打听下重耳一行消息。
这茶摊不大，只有七八张木几，地上铺了几张破损得厉害的蒲席，供应一些茶水、酒浆、面点一类。当中几张木几前围坐了十数余人，正在听其中一人高谈阔论：只见那人斜斜踞坐，破帽残冠，鬓发松散，穿一件灰扑扑的交领阔袖长袍，脚上穿了一双布鞋，两只圆圆的大脚趾头公然挤破磨损得很厉害的鞋面，得意地高高翘起。
围坐者亦是三教九流、五花八门。有衣着繁盛的贵胄人士，有南来北往的商贾，也有不名一文的乞丐，但没有人介意那人的衣着坐姿，无不聚精会神，仔细聆听。
云霄不由得也仔细听去：原来此人讲的事件，正是他要打听的：只见那人滔滔不绝：“我那时正路过宫门，见守门小吏飞报，言晋公子重耳欲假道我国往齐避难。结果上卿宁大人出来，十分无奈，说我卫候不许放晋公子重耳入城。”
众人默然，想是也认为卫侯此种做法不妥之极，但还是有人问：“弘大夫，然我我卫候何以不让晋公子入城？”
弘大夫“哼”的一声，旁边已有人替他回答：“自然是怕破费了，若是许他一行人入城，少不得要设宴款待，走时再奉上些资费，我卫国复国不久，粮食不丰，君如何舍得去资助一群出亡之人。”
人群中发出一阵叹息，众人议论纷纷，有的低低道：“如今卫国光景大不如前，百姓勉强温饱，若是招待重耳一行，的确是有些破费，让他们走了也就是了。”
但立刻有人反驳：“我卫国经历前次北狄亡国之乱，险些覆国，若不是齐候送门材车乘，我等恐怕早已流落他国，何以祭祀宗庙？若是因重耳为逃亡之人便将他拒之门外，便教我等受他国恩惠，得以重立门户之人如何自处。”
“听说重耳公子被拒入城以后，他身边有两个彪悍的随从叫做魏犨和颠颉的，要责礼于我卫侯，剽掠村落，但公子宁可忍饿，自绕城去了，重耳之贤，可见一斑。”一个士大夫模样的人话音刚落，人群中又是一阵唏嘘。
“想我卫武公，助平王平息犬戎叛乱，辅佐王室东迁洛邑，升侯爵爵位为公爵，自儆励治，修康叔之政，国泰民安，百姓和集，可如今，连兄弟之国的逃亡公子都不能补给一二了。”弘大夫叹息着，掩面恸哭。
这时座中一位身穿圆领窄袖青袍的中年士人拿出随身携带的筑，以竹片击奏，弘大夫随筑唱和：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喧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赫兮咺兮，有匪君子，
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此曲原为赞美卫武公的诗，想想那时卫国人的日子，是多么和乐融融，在这低沉黯哑的击筑声伴奏下，大家开始怀念武公时卫国和乐安定的生活，一曲奏罢，又有人接着唱：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
驱马悠悠，言至于漕。
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
视尔不臧，我思不远。
既不我嘉，不能旋济。
视尔不臧，我思不闭。
陟彼阿丘，言采其虻，
女子善怀，亦各有行，
许人尤之，众稚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控于大邦，谁因谁极？
大夫君子，无我有尤。
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这一首却是卫国出嫁公主许穆夫人伤祖国被狄人所亡，自恨不能回国救助，而派一大夫往卫国慰问卫侯文公的诗。
如果说刚才那一曲还能让人偶尔沉浸在过去的安闲与辉煌中，能给这些千疮百孔的心有些许的慰藉，那这一曲卫国公主的唁歌，一下子将众人拉入现实。
曲风突变，狄人入侵，城郭被堕，家园被毁，亲人离散，逃亡路上骸骨暴露，尸横遍野的景象似乎又浮现在众人面前。大家仿佛听见那些在北狄刀下身亡的将士、百姓在哀泣他们死状的凄惨，在倾诉对亲人、家园的留恋不舍。围坐者想起他们衣食困顿的窘状，失去亲人故土的悲伤，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怆，均掩面大哭。
这其中，弘延大夫哭得比谁都伤心。
来的路上，云霄已经知道了，这位弘延大夫的父亲弘演，聘陈返卫之时，卫国已破。弘演大夫冒死寻到卫懿公被狄人砍为肉泥、零落不全的尸身，拔佩刀自剖其腹，取卫懿公身体唯一完好的肝，纳于自己腹中，以自己身体为棺葬懿公。
因此弘大夫比其他人更有理由哭：他的父亲死得如此壮烈、又如此受人景仰膜拜。亡国丧亲之痛，没有比他更受冲击的，面对国人如今的苦难，他又是如此思虑忧心；众人也更愿意去包容他蓬头跣足的样子，有这样一颗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又有什么外表能比得上那样美好的内心呢？
国破之时，有人求得偷生，但也有人，选择了取义；有人卖国求荣，但也有人誓死不做亡国奴。这便是中华士人生生不息，面对一次又一次深重的灾难还能奋而崛起的民族之根。
不多时众人哭罢散去，弘大夫亦在随从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往楚丘城而去。
云霄见此情景，心中恻然，眼中清泪两行，也是不由滑下面颊。再看面前茶碗，粗陶烧就，鄙陋不堪，衬得碗中那一碗茶水粗粝而浑浊。
云霄叹口气，将碗中茶水一饮而尽，一股伴随着洗锅水的咸碱味从他喉咙直灌入腹中，这亡国之水的确是太难喝了。他放下碗，招来店家问道：“店家，请问适才他们谈论的晋国重耳公子一行，是往哪边去了？何时出发的？”说着将一枚铜币放在木几上。
店家收了铜币，点头道：“客官打听重耳公子？他们一行往东边去了，朝食之时出发的，如今怕是快到五鹿了。公子若是寻他，也须得吃些东西，我店里还有一些饭食，都是现做的，客官要不要来一些？”
鼻孔里的咸碱味还在，云霄摇头道：“吃的倒不必了，赶路要紧。”
说着便要起身，这时有一个声音道：“此去往东，人家甚少，适才那一队寻找重耳公子的人唯恐饿着肚子，可是吃饱喝足才出发的，只是不知道你是和重耳一拨的？还是寻找他的那一拨的？”
“还有一队人在寻找重耳公子？”云霄一下子警觉起来，望向发出声音的人，原来是适才那位击筑的士人，他见云霄打听重耳去向，便插了句嘴。
“是啊，重耳公子一行走后，午前也有一队人从小摊经过，向我打听他们来着，吃了饭，要了些干粮才走的。”店家代那士人回答。
“他们有多少人？你有没有问他们打听重耳公子干什么？”云霄有些着急，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来晚了一步，那些人会不会是晋候夷吾的人，但愿他们只是重耳的随从，与主公走失了，要打听他的去向。
“足有二三十人呢，将小店午前预备下的饭食都吃光了。”
“这么多人？”
“是啊，而且个个身强力壮，随身携带了武器，看样子有人买下力士，要与晋公子过不去呢。”那位击筑士人悠悠道。
云霄已经可以断定紧随重耳之后的是陂鞮和力士一行人。重耳出亡，身边仅十余人，想来辎重武器皆不全，若是真被杀手赶上，后果不堪设想。
云霄不敢再停留，起身欲走，但见那击筑士人虽是闲闲而坐，眼神中却明显充满了敏锐的洞察力，神采非常，心中一动，上前道：“先生击筑声，悠远而雄浑，意境与一般筑声不同，在下有一位至交好友，善抚琴，他日若是有缘得听二位合奏，当是人生一大乐事。”
“你那位朋友名讳如何？他日有缘相见定要切磋一二。”那士人对云霄的话很感兴趣。
“我那位好友扶桑，他若弹琴，在下宁肯不寝不食的。”
“扶桑？”士人眼中一亮，“你是谁？怎么会和扶桑公子是好友？”
但他并没有听到云霄的回答，因为云霄已经跨步上马，挥鞭驰离了。
他只得抱着筑边追边喊道：“公子他日若见到扶桑公子，请一定告诉他，卫国田伦在等着他，要和他再合奏一曲《南山下》”。
他确信云霄最后那一回头、一点头是表示听见他的话了。看他急急忙忙的样子，一定是急着去救重耳公子，只是就凭他一人，哪怕再加上重耳的随从，要想从数十个如狼似虎的力士手下活命，似乎是很困难呢。
一想到他刚有些喜欢的这个年轻人就要去送死，田伦感觉自己竟有些不舍，若是扶桑公子知道了，也会很伤心难过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