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再也支持不住，摔倒在地，跪坐在棺前，将一张张被泪水浸得斑驳的宣纸放入火中，火焰吞没了宣纸，也吞没了纸上的心血。《挽辞》、《感怀》、《梅花》、《昭惠周后诔》……这一切相思的血泪，全在火中化成了灰烬。不知道这染了血泪的灰烬能不能飘飞到另一个世界去，只知道，留在这个世界里的，是“谁与问空王”。
唐交泰二年十一月，皇后周氏娥皇薨逝，交泰三年正月，厚葬于懿陵，谥号昭惠皇后。
安葬了娥皇，李煜憔悴的心变得空荡，只是日日相思，夜夜成梦，每每醒来，又都是泪染衾枕。一次又一次地感觉到娥皇在召唤着他，意识已经变得模糊，只是喃喃地道：“娥皇，你是不是孤单寂寞了？娥皇，你……”对娥皇的思念完全控制了李煜的心神，也不知怎地，衣袖轻轻一动，竟拂落了一个茶碗，手触到了碎瓷片的微凉，下意识地捡起了一块。
模糊的意识里，娥皇的身影若隐若现，李煜柔声道：“娥皇，你想不想朕，要不要朕来陪你……”李煜手中的瓷片，不知不觉中，竟已抵在了胸口。一点一点地使力，瓷片划破了衣衫，正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不知在何处响起：“李煜，不要……你还有女英，还有你的唐国！”只这一句，声音便骤然消失，这个陌生的声音，虽然细微，却清晰地萦绕耳畔。李煜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心道：是啊，还有女英，还有唐国……大概是承受得太多，心也累了，便这样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道睡了几时，一缕柔和的阳光照进殿来，李煜轻轻睁开眼，看着地上的碎瓷片，忆起了昨晚亦真亦梦的事，心下甚是烦乱。大概是宫里的一切都留下了娥皇的影子，每每看见便是一阵难过，往事一件件地涌上心头，蹂躏着不堪重负的心。或许，出去走走，是个好的选择，让初春的清风多少吹走几分愁苦。
当然，现在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人放心李煜出宫散心的，他只得独自一个人，牵了马，拿了弓箭，悄悄地离开。青山已有了几分春色，春花将绽，枝头新绿，鸟鸣婉转，风带清香，这样的季节里，策马徐行，本当是别有一番风情的，但此时的人，没有丝毫赏景的心情，越是鸟语花香，越让他质疑自己的春天是否还会回来。
信马山间，左右无事，李煜便随意地搭弓射箭，不意这随意一抬头，竟然看见前面有一个女孩子的身影。李煜没有想到这里会有人出没，大惊，怕伤到她，忙喊道：“小心。”心下一急，再加浑身无力，竟然从马上摔了下来。那个女孩一直看着李煜，眼神中，竟有几分难掩的激动，她呆呆地出神，直到剑至胸口，才信手将剑接住。
那女孩本来痴痴地看着李煜，见李煜从马上摔下，便回过神来，忙过去相扶，笑道：“有没有搞错，是你拿箭射的我，怎么倒是你摔了下来？”李煜很少听人这样说话，不由一怔，抬起头来，却见这女孩大约十岁多的年纪，样貌清秀可爱，长长的头发若绸缎般黑亮柔顺，一根月白色的发带束起了一半的头发，着一身月白色的绸衫，这泛着淡淡冷蓝的颜色，恍若雪后初霁，阳光下，那清冷纯洁的雪光。那女孩虽然穿着打扮甚是简单，但是无论衣服的面料还是发带上仅有的一点饰品，都显示着她不一般的身份。
李煜不由心下奇怪，这样一个女孩怎么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深山之中？更奇的是，自己明明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却觉得她的声音不知道在哪里听过。那女孩看着李煜疑惑的眼神，知他心思，却也并不多做解释，扶李煜在一棵树旁坐下，说道：“你先在这里歇会儿，我等一会儿就过来。”说完，便跑开了。李煜坐在树下休息，大概是因为还发着烧，不知不觉，便又睡着了。待醒来，那女孩已经回来，那女孩见李煜醒来，便端来一碗粥，笑道：“我看你睡的这样好，本不忍心叫你的，你既然醒了，就喝点粥吧。”李煜不由微微一怔，轻叹道：“谢谢你，我没有胃口。”
那女孩笑道：“看你这样子，好几天没吃饭了吧，别的东西或许吃不下去，喝点粥总还是可以的吧。”李煜不由一怔，原来这女孩竟是看出自己好几天没有吃饭，特意到市镇上给自己买的粥，李煜不由心下感动，不忍辜负了她的一番好意，便将粥碗接过，李煜又是一怔，略带惊讶地问道：“这粥还是热的？”金陵城离这里并不太近，现在的天气又还寒冷，她一定是将粥抱在怀里，跑了回来，粥才没有凉。李煜心下更是感动，不明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好。
那女孩笑道：“现在还热，你若再不喝，可就凉了。”说着，又递给李煜一把勺子，李煜点了点头，端起一勺一勺地喝了起来。竟是紫米粥，大概是考虑到李煜还在发烧，煮的也比较稀。李煜喝着粥，心下又开始奇怪，紫米虽早在秦汉时，便开始种植，但是至今都只有富商贵族能够买得起，这女孩竟有钱给自己买这样好的东西。
那女孩笑着，看着李煜，说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的疑问，我一个个给你解释。我个人最喜欢喝紫米粥，所以才给你买的紫米粥，这点钱，我还是出得起的。这里是城郊，离金陵城不远，我怕你吃不惯，便到金陵最好的酒楼，买来的粥，还好不算太远，将粥抱在怀里跑回来，还没有凉。”其实，这女孩的话虽然说得轻巧，但事实上，她也是施展轻功，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回来，而且为了保证粥不凉，她还运了两成的内力暖着怀里的粥。
李煜当然知道并没有她说的那么简单，冲她感激地笑了笑，说道：“谢谢你。”李煜喝了一碗热粥，出了点汗，便觉得舒服了许多。其时天色已晚，李煜问道：“小姑娘，谢谢你，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不怕家里人担心么？要不要我送你回去？”那女孩笑道：“算了，你这么晚了不回家，便不怕家里人担心么？我怎么觉得我送你回去，好像更合适一点。”李煜不由一怔，却听那女孩神秘地笑了笑，继续道：“我知道你是偷偷从家里出来的。”
李煜又是一怔，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那女孩沉默了半晌，其实，在她第一眼见到李煜时，那清雅秀丽的倾城容貌和那一目重瞳的深邃眼眸，都告诉了她，眼前这男子的身份，可是那女孩并不想现在就说破这一点。于是女孩笑道：“看你这一身打扮，必然是富家子弟了，既然生着病，家里人怎会放心你一个人出来。不过我知道，你一定是心情不好，要不我陪你在外面散散心好了。”李煜点了点头，道：“谢谢你。不过，这么晚了，你真的不用回家么？”毕竟眼前这女孩年纪还很小。那女孩微微一笑，说道：“我的家不在金陵。”李煜点了点头，听她这一口标准的官话，确实不像是本地人。
李煜问道：“那你是一个人来的么？来金陵做什么？”那女孩道：“我还带了一个婢女，她现在住在客栈里，我跟她说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去，她应该不会担心。至于来金陵……我……我是来找人的。”李煜一怔，问道：“找什么人？这个我或许能够帮得上忙。”那女孩点着头，说道：“我知道，甚至也只有你能够帮忙，不过，就算我找到了他，他也不一定肯见我，到时候，我还是一个人孤苦无依地独留异乡。”李煜看得出，这女孩一直在想方设法地照顾自己，让自己开心，他心下对这个初识女孩甚是感激，便说道：“怎么会呢？就算你找不到那人，我也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那女孩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问道：“当真？你当真愿意收留我？”李煜没想到她会说出“收留”二字，愣了一愣，但因听她先前说得可怜，刚才又是那般难掩的兴奋，不忍让她扫兴，轻叹道：“我自然可以收留你，只是怕你知道了我的身份以后，不愿意留在我的身边。”那女孩摇头道：“怎么会呢？我要是有一个你这般仙人一样的哥哥，高兴还来不及呢！”李煜只当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苦笑摇头。
此时刚到春天，山间也没有什么蚊虫，两人便在青山露宿一晚。第二天清晨，李煜醒来，问道：“姑娘，你的客栈在何处？用不用我送你回去？”那女孩顿足道：“怎么？你昨晚刚说了要收留我，怎的这么快便反悔了？”李煜看到了女孩失望的眼神，忙安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至少也要跟与你同来的人说一声吧。”那女孩嫣然一笑，点了点头，问道：“那你呢？现在打算回家么？”李煜有点出神，犹豫道：“我……”
那女孩见他神色踌躇，便笑道：“少爷难以决定也属正常，但是少爷，有些缘分乃是天定，强求不得，少爷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不能总沉溺于伤感。”那女孩听到李煜说要收留自己，也就不客气地叫起了“少爷”，李煜心下却更是奇怪，心道：听这女孩的话，好似知道我有何心事一般。李煜不由抬起头，疑惑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那女孩仍是浅浅一笑，并不答话。
李煜牵了马，两人一起走在山间，李煜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既然都说了，让我收留你，总该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吧？”那女孩点了点头，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打算问了呢！我当然要告诉你了。在下姓夏，名雨，小字雨儿。”李煜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的家乡在哪里？你的亲人呢？为什么会独自一个人到金陵来找人？”夏雨道：“我没有亲人，就是孤身一人，到金陵来，就是想找一个可以收留我的人。”李煜见她小小年纪，便无依无靠，心下不由又多了几分同情。
却听那少女继续道：“至于我的家乡……”她并不想对李煜说谎，可是这实话可还真不是很好说，想了一想，才道，“我的家乡号称华夏最大的村庄，说出来你恐怕也不知道。”李煜又是一怔，他见到夏雨穿着，本以为她是个大家闺秀的，却没想到她已然无亲无故，现在更是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女孩会来自于乡村。李煜问道：“华夏最大的村庄？”夏雨点了点头，说道：“是南京附近的一个小村庄，这个年景该叫‘石家庄’还是‘十家庄’你自己看着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