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司辰从德国回来之后,迅速挑起了全事务所的脊梁,因此,数个通宵下去,新馆的初稿很快通过了审核。
据说,开发商对这样让人耳目一新的设计信心满满,又不知从哪里融出资金,扬言要大力支援艺术馆的内外观建设。
可是,纪大建筑师还是觉得水泥板的立面要好过装饰过度,自作主张把这一笔巨款克扣了大半,作为红包礼金,散给事务所的同志们。
以致未来一个月内,事务所里都弥漫着一股喜气洋洋的氛围,员工们天天巴望着老板最好能再立刻生出个孩子,然后派送金蛋一枚。两次奖金一凑,大概就可以够上一套房子的首付。
顾言曦则因为悬在德国的最后一点牵挂被安稳派送回来,每天少了一桩心事。可是一想到要重新在中国扎根,又多了无数桩心事。
除了要陪儿子在S市各处转悠,顾言曦光是为了该怎么和Gerkan说辞职这件事,就一连掉了好几天头发。
结果没想到,Gerkan还没等她琢磨出个说辞,就自己挂了一个越洋电话过来。
这个行事开明,设计风格夸张又大胆的德国老头,自从在公司与凭空冒出的Lucien会谈一番,发现他是一个年轻有为、谈吐优雅的好苗子之后,自然对这桩成人之美的好事大度放行。
他极开心地赞赏了一番顾言曦的择人眼光,甚至大方承诺若是顾言曦还愿意回德国发展,Gmp将永远为她敞开大门。
外忧解决了,内患问题自然也是没有的。
纪家二老本就一致认定顾言曦是自家媳妇,从春节到现在光是催婚的电话都打了无数个,起先还让儿子接,后来就直接把他打入冷宫,指定要听媳妇的声音。
在二老的潜意识里,两个孩子住都住到一块儿了,结婚的事还瞎别扭个什么劲。
别说,这两个人扭着不去领一张纸的别扭劲儿确实挺大。
前面一直火急火燎打到三垒的纪司辰,自从回国后居然持续了半个多月都没有新的动静。
明明图纸已经定稿,接下来大半都是结构工程师和建筑队的工作,可这些天,他还是日日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个什么劲儿。
如此一来,可苦了家里被养刁了的两张嘴。
顾言曦本来觉得纪大厨烧得萝卜都能好吃出肉味,轮到自己做肉却觉得它还不如一道红烧萝卜。
而Noah先入为主的中国菜印象实在过于高端,每天坐上饭桌前都要大呼小叫数遍:“要吃中餐!”
搞得明明做了一桌子土生土长的中国菜的顾言曦甚是焦虑。
每次望见半夜回来,一脸疲惫地丢了外套,再猫去浴室洗澡的纪司辰,顾言曦都欲言又止。
难道还没有结婚,他就已经对自己失去了兴趣?
她从没有见过哪个出轨的男人像纪司辰这样夜夜归宿,因此觉得格外棘手。
她想问问这婚还结不结了,若是纪司辰反悔,她也可以带着Noah回去,从萝卜烧肉吃回土豆烩牛腩。
转念又觉得求婚一事,女方猴急,会丧失在纪大神的光环笼罩下本就为数不多的主动权,也就不咸不淡地拖着,每日抱了Noah在主卧扎营,再客客气气把纪司辰请去二楼睡觉。
如此,又过了小半月。
日子晃到一个极其普通的周末。顾言曦之所以还会记得它,完全是因为这日子中出现的唯一的闪光点——纪司辰破天荒在她们娘俩睡醒后,执着地出现在了客厅里。
顾言曦一愣,似乎已经有好久没有见到晨曦中的纪某人了。感谢仁慈的主,让今天的午饭终于有了着落。
于是和颜悦色地冲他笑了三笑。
“早啊!”纪司辰从沙发上站起来,从容开口。
“你今天没事吗?”顾言曦喉中一滞,试探着该如何委婉提出自己对黄豆猪蹄和云腿老母鸡煲的欲望。
不料那人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有事啊!”纪司辰特地咬了字音强调,“今天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等我去做。”
大概又准备去签哪个合约,要开始忙项目了。
顾言曦着落的午饭重新飞上天,不免有些沮丧,哼哼道:“那你怎么还呆在家里?”
“时机未到。”纪司辰像天桥上摆摊算命的小半仙儿,盯住顾言曦的眼睛,“你怎么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啊,没没”她摆摆手,“既然有重要的事,出门前记得穿好点。”
“百年一次,是该穿好点。”纪司辰赞同地点点头。
两个人在客厅里晾了一会儿,也许是之前近一个月缺乏沟通交流,又也许是顾言曦觉得看着他总会不自觉联想到自己插翅而逃的午饭,实在是想到就心酸。
于是,寻了个由头去书房静坐。
她对着窗外晴好的日头发了一会儿呆,忽听得有人推门进来。
“你怎么还没走?”
“Mutti,爸爸给你的画!”
呃?
这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发出,顾言曦赶紧转过板凳,眼见Noah拖着一张大纸摇晃走来。
要给我看图不当面说,神神秘秘地动用儿子干什么。
她隔了一堵墙,看向屋外,简单嗯了一声。还以为又是什么新建筑的图纸,也没多想就接了过来。
腆着笑容的Noah有一瞬间和坏笑着的纪司辰出奇的神似。
果然,刚刚捏到纸张,就觉得手头触感有些不对。
这显然不是一张正常的方案图稿,洒金的罗纹厚纸上用钢笔浅浅勾勒着一栋精巧的小楼雏形,右下角签着纪司辰笔意飞扬的中文名。
与那些历史上玄之又玄,牛逼哄哄的大神相同,纪司辰的建筑设计图,一向只装模作样地留个“Lucien”仅供开发商参考,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
搞到最后,崇拜者积累了一大堆,却纷纷表示连他隶属于哪个人种都分不清楚。
纪司辰一直信奉“设计要高调,做人要低调。”的扭曲信条,唯独在这张朴素到不能再朴素的简笔画落款处,认认真真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可以想见,这张长得很像婚礼请帖内页邀请函的图纸,出身是多么与众不同。
它代表着世间独此一份,绝版孤品,你值得珍藏。
顾言曦对着那简单的笔画琢磨了好一会儿,也没研究出什么宝藏迷图或者八卦五行的奥妙。
果然,这些日子,脑子迟钝了不是一点两点。
和纪司辰呆在一起的人生,就意味着要牺牲掉智商和情商的尊严。
那人几乎安排好了生产生活的一切步骤,时不时再来几句震慑人心的蜜语甜言。让她变得像一只煮在温水里的癞蛤蟆,明知这样下去会丧失掉独立生存的能力,偏又贪恋温暖,不知自我拯救。
她呆呆地把卡纸翻到背面,又看到纪司辰留了几句贴心的使用说明。
每一行钢笔字都写得飞起,从笔锋中流露出欢快又酣畅的情绪。
——正面是纪家的永久性住宅,言言是否满意?
我希望能尽快在你心中寻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安稳余生,相携而老。
嫁给我吧!
“嫁给我吧”四个字写得比其他都大出好几号,最后的感叹号微微溢出墨点,渗在纸的纹路里,绽开一朵墨色又霸气的花。
自从大方向确定之后,顾言曦幻想过好几次纪司辰对她求婚的情景。她一遍遍在脑海中排演着自己从惊喜失态到淡定接受的表情,直到最后,真真觉得纪司辰无论玩出什么幺蛾子,自己都能波谷不惊地接受。
可是现在,眼里看进这行字,才发现梦想中那些浪漫的唯美的豪华的盛大的场景,甚至还比不过手头这张加上工本费也不够买一丁点钻石星子的白纸。
真正相爱的两个人,可以就着一本九块钱的结婚证,乐乐呵呵过一辈子。
而生硬绑在一处的,就算是手上套着十颗价值连城的鸽子蛋,还是拴不住要飞的鸽子。
顾言曦嘴角轻轻一弯,忽然被人扯了扯袖子:“Mutti,快点!爸爸还在等我的回复呢!”
他指了指余下的几行墨迹,迫不及待地从顾言曦的臂弯中探出脑袋。
——为了表达对女权主义的尊重,还望言言尽快勾选答案,交与使者,鄙人静候佳音。
一小段留白后是三个简短的选项:
A.我愿意
B. A
C. B
顾言曦读了两遍,猛然惊觉出这三个选项中的异曲同工之妙,脸色瞬间黑下来。
纪司辰没有选择自己来送这张纸果然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她皱着眉头看向全然不认识纸上的鬼画符,却依旧看得兴高采烈的小男孩。
刚要张口,却听得男孩愣了一下,飞快道:“Mutti,笔!”
Noah真是一个敬职敬责的好信使,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就被纪家的老男人收买得服服帖帖。可见,纪司辰的引力场已经纯熟转换,由少女杀手变成了男女老少,雌雄通吃。
顾言曦接过笔,想着反正都是一样,本想随便圈一个了事,又觉得如此一来实在是太过像契约卖身,太过好骗,太没有骨气。于是,搁下笔,加一句问:“爸爸说了什么?”
“没啊,就让我把这个交给你。”Noah挠挠头,继而疑惑又兴奋地瞪着琉璃色的眼珠子,“爸爸说,只要你在这张纸上画了圈,Noah很快就能有小妹妹了!”
呃?
顾言曦脸色一红,心里登时有了主意。她郑重地在图纸上留下答案——
“D.纪司辰,你好好地教坏儿子,发什么疯?!”
“拿去吧,给爸爸。”顾言曦宠溺一笑,拍拍儿子软软的小屁股。“告诉他……算了,把这张纸就像这样,往他身上一拍!”
Noah被顾言曦舞出的风声惊得小身板一震,却分明看到妈妈眼中的笑意,于是懵懵懂懂地接过几乎占据了他四分之一个身子的图纸,飞快地跑了出去。
后来,还是被骗去签了结婚证。
依照纪司辰的逻辑,你都承认Noah是我儿子了,不也就是承认自己是我老婆?
言言添加的D选项,归根结底还是表明了一颗向我的红心。
伴随着在结婚证上的签字画押,纪司辰的晚归疑云也散了雾气。
顾言曦本以为图纸正面的简笔别墅,不过是纪司辰为了炫耀自己的美术功底,随便配的一幅插图。
没想到纪式永久住宅确有其物,男人耗费了整整一个月,各处打通关节,在S市的城郊买下了一块足够他施展自己创想才华的地皮。
等他把没有署名的土地证和别墅设计稿一并拍在顾言曦面前的时候,女人惊吓得彻底呆住,嗫嚅了半晌,才吐出一句惊天地泣鬼神,被纪司辰诟病了一辈子的话:“能把院子里的景观设计去掉,改成菜园子吗?”
这句话足以证明,婚前再怎么气质高雅仪态万方的女人,结婚以后也会变成精打细算脚踏实地的家庭主妇。
婚姻给人造成的蜕变是惊人的。
领到红本子的当晚,纪司辰终于持证上岗,光明正大地赖在主卧要求洞房花烛。
也不知他为了打通Noah一节耗费了多少心力,小孩子居然乖乖地抱着自己的枕头,跑到顾言曦那儿要求睡觉的自主独立权。
两个男人对于新生命的渴望,显然为他们的男人统一战线增添了一项牢不可破的共识,双方共同为此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和牺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