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强三娘母无心看热闹,径直走到断桥附近的蚕茧站。一片竹林掩映,比桥垂直高出五六米的平坡上,过去是农业初中。九十年代初全县大力发展蚕桑事业,几乎每一个镇都有丝厂,每一个乡都有蚕茧站。这座才修建十年的长方体红砖大房子按理说不陈旧,连上面粉刷的“要致富,栽桑树”和“要找钱,先养蚕”的标语都清晰可见。但是人们嫌弃它,除了因为隔乡场有一里路的距离外,最主要的是讨厌它的味道。建成至今,它被充分利用,一年四季,除了冬季两三个月外,一直繁忙无比,香飘四野。当然,那个香得特殊的鼻子才能欣赏,比如小孩子们放学后总喜欢去溜一溜。不过,今年开始蚕丝事业不断疲软,大多蚕农都把成片成片的桑树挖掉,种植其他经济作物。现在还想看浓郁的桑树林,只得到田塍子旁。那是农业社时种的老桑树,一根一根地屹立着,没有人修理,枝枝丫丫横七竖八,造型怪异得很。而养蚕的就剩下闲着无聊的老太婆,桑叶东家摘点,西家找点,将将就就喂几盖盖,卖点零用钱。
“哎呀,咋子还这么臭哦!”李桂兰不是来卖蚕茧的,对空气中弥漫的死蚕腐臭味,蚕蛹香味,茧子蒸馏出的潮味就敏感起来。
蓝红不断地用手扇着风,他实在不习惯这种令人作呕的怪味。三个人小心翼翼地靠近,生怕踩着白茅草丛里丢弃的血茧。茧子里的蚕吐出一层丝将自己包裹,在还没有隐形时就死去。胖胖的身体很快腐烂,化成一滩比血还黏的脓水,先将洁白的蚕茧染色,再一点一点地渗出来。蚕农舍不得丢弃,将其混杂在蚕茧里一齐买,有时被挑出来,有时蒙混过关。今年蚕茧站的人过硬一些,毕竟销路不好。结果不管白茅草怎么疯长,也无法遮掩东一坨西一堆的血茧。有些茧子挂在白茅草叶子中间,乍一看倒像白茅草开出的花,只是三岁小孩也知道这花摸不得吹不得。这倒好,在血茧与白茅草的庇护下,人们对蚕茧站敬而远之,让它完好无损地屹立在断桥河岸上边。
蓝强打开大门,浓烈的味道差点把他击退,定神一看,里面真是污七八糟。四散的蚕箔盖盖,到处的蚕丝网网,满地的血茧,布满的灰尘,十几根砖柱上污浊的手印,三口大锅里黢黑的脏水,让人不得不怀疑这里进行过惨绝人寰的杀戮。
“难怪那些花包谷不买?****的早就晓得吓人!早晓得送老子都不要,还要老子三千块钱!你妈卖x!”李桂兰气不打一处出,扯起嗓子骂起来。
本想与这块梦想的地盘拥抱一下,可吓人的场面和母亲的谩骂将浪漫情怀一丝不留地夺走,蓝强慌忙地关门,把一切污浊抛在脑后。
回家的路上,李桂兰七个三八个四地数落,时不时还大声地咒骂:忽说自己头脑轻相信蓝红的话;忽说蓝强脑壳热拿钱买罪受;忽说蓝丙一软蛋不理事。
两弟兄一声不吭,慢慢地走在后面。桃塆被大家称为尿包场,意思说是场面不大,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才还人潮涌动,现在连个行人的看不到了,揣着钱的看热闹的买完东西的都回家了。
好久没下雨,小路上厚厚的一层灰尘,轻轻一踩就是一个脚印。路边的臭牡丹蔫不拉几,叶子蜷缩在一起。虽说早已立秋,但是“二十四个秋老虎”好像真要晒死人。到处白亮亮的,干燥得刺眼,汗水不停往外冒,不习惯喝水的李桂兰骂得口干舌燥总算闭了嘴。
“蓝强,”她不喊“老幺”表示心里很气愤,不过,对儿子再气愤也不至于乱骂。喊后,她不回头,顿了顿,知道儿子在听时,说:“你今天看到兑钱的没有?那个是廖老板的,你看人家多好,比别人的多几成。我跟你说,人家还要捐款修断桥呢。你看现在那个桥好吓人,几块水泥板直接搭过去,悬吊吊的。马上就要开校,学生娃过去不出事才叫怪。人家心好哟,可能要搞一二十万。”
“妈,那是好,可是他的女儿是傻的,你说咋子办?要是我倒没什么,可幺弟有前途嗒。”蓝红接过话来。
“他心好,他心好就有好多兑好多,我说他是在浑水摸鱼,糊弄这些愚昧的老乡!”蓝强将一块瓦片扔进池塘里,荡起几个水漂漂,对妈的话嗤之以鼻。
“哪个晓得以后情况怎么样?人家明明是帮忙,把自己往浑水里搅,哪个有这个胆量嘛!”李桂兰心平气和,循循善诱,“再说修桥,是大家的事,人家修了还不走那里过,享受不到,做好事呀!”
“妈,帮忙?你咋子不去兑?我看大家都是一窝蜂,人家做啥子就跟着做啥子。有钱有势的不帮大家稳住心态,反而趁火打劫,这个财发得安逸哟!名声有了,钱有了,不说修桥,说不定把桃塆买下来就得行!”蓝强一边调侃一边看母亲的表情,发现她突然面带愠色,又说,“当然,不上他的当,看得最透彻的还是咱妈,哥,你说是不是?我觉得咱妈最看得到火候,那些傻的哟,连国家都不相信,拿到纸币有什么用?”
一通话说到李桂兰心里去了,她当然知道那些老板是生意精,哪个不钻进钱眼里。她还没有看到拿钱发善心做好事的活菩萨。儿子的分析合她的心意,儿子的书没有白读,她坚信国家总会管的。不过嘴上却说:“瓦片装稀饭,要不完了,你读了几天书,硬是晓得昏啦!人家廖老板提的事,你到底咋子想的?”
“妈,我不稀罕别人的钱。寄人篱下的生活不是我蓝强能够过的。妈,你肯定不希望看着你的儿子伺候人,端屎端尿。那个廖老板虽没有读过书,但太有头脑,我哪里玩得过人家。我知道你不好推别人,你就说是我不听话。妈,这次你帮了我的大忙,你放心,你的老幺一定会干出一番大事,不会让别人戳你的背脊骨,不会让你在村里抬不起头……”蓝强没有顾忌,心里想的咕噜噜地冒出来。
纵是铁石心肠也被感化,何况李桂兰爱钱也爱儿子。从来没有这样跟儿子们说过话,她感觉特别畅快,连头顶上烘烤的火炉也消失了。幺儿读书以来从没让她操过心,放学回家就躲在屋里做作业,交代的事他也整得光光生生。每次开家长会,她是最荣耀的,老师们总是笑眯眯地表扬,别的家长总是急切地讨求经验。她以为自己的儿子会顺顺利利地读完书,到城里找个体面的工作,当然最好是戴上官帽山的“帽子”。没料到他会回来折腾,李桂兰觉得好像自己生养的儿子自己都认不到了。但是像所有的农村家长一样,她不会去管儿子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一阵暴风雨似的狂骂后就风平浪静了。
要活就活得硬气,不要当软柿子,拿跟别人随在捏,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到底心没有变。儿子这番话正合她意,不过欣慰归欣慰,话可不那样说。她揩了一把汗说:“你就是贱骨头,人家有钱找你不干,没得钱的你又喜欢。看以后人家高升啦,你就只有伸着鹅颈杆干望!”
“妈,人家白老师不是那样的人,她是真心对幺弟好。”蓝红忙打圆场。
“你们两弟兄呀,咋就这么老实哟。这个社会啥子人都有,啥子事没得,你们只晓得相信别个,就不相信你老娘。”
她不知道自己无意间说出的话在小儿子心里引起了怎样的波浪。隐隐的担忧爬上蓝强心头,他沉默不语,懒懒地走着。
空气在蒸腾,头顶在冒烟,连脚下的路也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裹满汗水的裤子更是恼人。三个人时不时扯扯粘在腿上的裤子,有一步,没一步,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想起王维的《竹里馆》,蓝强心中一阵窃喜。他兴奋地像将军检阅部队一样从头走到尾,与自己的羊儿们问好:小羊羔们,在这个新家感觉好吗?你们可知道五天,整整五天,我们三爷子不分昼夜地打扫,清理,冲洗,才将那些蚕茧留下的污浊全部消灭,连断桥的水都差点被我们用尽呀。透气的镂花窗户,平整的石板小圈,干净的清水,香甜的包谷,嫩绿的鲜草,你们一定喜欢吧?我知道你们一定喜欢,从你们静谧的眼神,均匀的呼吸,我早就看到你们内心的喜悦。放心,只要你们每个小家里的六个成员都和谐相处,不打架,不吵架,不争食,不抢窝,我一定不会给你们拴绳子,让你们拥有别的羊羡慕的自由。哦,当然啦,你们都是世界上最温顺的动物,你们温柔体贴善良可爱,我最喜爱!
蓝强抚摸着一只纯黑的毛色光滑的小羊后,不觉脸颊发烫。明天香秀就要上班,她一定会到这里看看。这里竹林掩映,人烟稀少,还有断桥河如玉带环绕,就叫“竹里馆”,她一定会喜欢。美好的思绪让蓝强早已忘记身体的疲劳和母亲的唠叨,他取出那只随身带的竹箫,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吹起《月光下的凤尾竹》。安静的夜晚不见月亮的身影,微微的凉风吹拂他的衬衫,飘渺的箫声和着潺潺的水声一起流进农民们的梦乡。这样的静谧,真可谓“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呀!
远处偶尔的两声狗叫把蓝强的思绪从远方拉到眼前。夜已深,他不得不回到房间。所谓的房间就是角落里砌上两堵人多高的砖墙,围出十来平米,放上一张钢丝床,一条竹篾板凳,一块木板钉成的桌子,再加上墙壁上几颗钉子。
蓝红对这个和羊圈差不多大小的卧室愤愤不已,他说:“睡在羊圈里本来就不卫生,现在空间又小,容易生病。”
蓝强说:“这个地方‘全空调’,随时都可以呼吸道大自然的新鲜空气。睡在里面才会随时提醒自己把圈打扫干净,大家才能有健康。”
木已成舟,蓝红也不想多说,只是反复叮嘱弟弟注意身体。其实,蓝强坚决不让空间大一点是不要哥哥和他住在一起,他知道哥哥的肺受不了浓烈的羊膻味。他把竹箫挂在钉子上,衣服也挂在钉子上,躺倒在网兜一样的钢丝床里,进入甜蜜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