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复心情后仲夏坐在沙发上，盘腿而坐。百无聊赖。玩弄着手指上的一枚戒指。那是一个镶了钻极其昂贵的心形戒指，安池曾在法国为她定制。心形左右两侧分别刻着她与安池的名字。
“仲夏，你父亲为什么踢你？”
她已恢复成往常一样惯有的冷漠和决绝。“哼，为什么踢我？我早上在戴美瞳，因为刚上手很不熟练，所以戴了很久。那是要戴进眼睛里去的东西，不可以马虎。我下去的时候很识相得和他说对不起。谁知道他个神经病一路不说话甩脸色。我到了爷爷奶奶家就和他们说怎么会有这种人，然后他就在小房间踢我，到了大厅还要踢，这种人怎么还不死。”
窗帘都拉开，仲夏在阳光下，那些细小的尘埃下，孩童式得纵容着自己。他低下头看自己的手臂，上面有细碎的伤口，竟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他其实很想知道更多的事情。仲夏和父亲的关系是如何由美好到恶劣。成长的这几年最匆匆，都发生了些什么。太多的疑问。但仲夏心无旁骛，她一开始就选择了冷淡，现在更是无心去诉说。
悠华不敢再窥探下去，他自己的人生已经支离破碎，如何支撑起别人的。他所能记得只有****了他衣衫的，仲夏的泪水。
瞥眼见到悠华。少有的沉思。皱眉，目不转睛得盯着乳白色地板。仲夏看向窗外“悠华，罢了，人世冷暖，理应如此。我与父母争吵时，他们最会说的是叫我滚出去，滚出家，因为所谓家不过是借我住的地方。我天生不是很善良的姑娘。非常会恨。我总记得一切的不愉快。好像快乐的，我都选择忘了，而痛苦的就全部都去在乎。这兴许也是能力。就算它是宿命”
她看向他，正对上他的眼眸，和安池的眼神总是不同。另一种意味深长。她说过，他向暗。向暗生长的人令她安心，因为他懂得，光明易逝，只有黑暗长存。
“仲夏，我以前听安池说，你和你母亲很好？”
“嗯，我和妈妈处得就像闺蜜，她很孩子气。”
“那么你不开心，以前会和妈妈说吗？”
“会，我以前会把自己的小说不厌其烦得念给她听，渴望她的评论。但她含糊其辞，到底，到底是世俗里滚爬的人。再亲的人，不过血脉相连，未必是灵魂上的亲人。永远都以一种大人居高临下的口吻来教育。我只需要倾听，从不需要教育。我父母都是和芸芸众生一样的人，他们并不会教育一个孩子。所以我只能自己教育自己。”
“仲夏”他仿佛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眼前的这个少女姿态如此之高，仿佛她自己就是真理。他找不到理由和缝隙可以输入一点暖意。他只感觉到。她盛气凌人的寒意。毕竟。自己教育自己，并不容易。
“喂，悠华，你干嘛脸色那么沉重呢。你可能好奇我被这么多人宠爱着长大，应该性格温顺且有爱心。但偏偏上天忽视了人自身的属性。宛若天成，我抗拒不了。有时候想到极端了，也就不难受了。心事也好，文字也好，和不懂的人纵使诉说了千千万万次，不过浪费口舌和自取其辱。他们没有能力明白了。他们只是，没有能力去懂得这背后的含义。不是所有人都成长得深刻并且铭感五内的。”
字字句句打开他心中那扇厚重又煎熬的大门。
仲夏，你是稀有的。
你拥有了对抗这个世界的勇气。我以为只是普遍的青春期里叛逆少女对家人禁锢的一种反抗。却不想你完完全全是自由的。你早就找到你的方向了。一如既往。我喜欢你，因为你的态度。
这时候，仲夏的奶奶把菜饭和酸辣汤拿进来，悠华去接过，对她说“你早饭都没吃，午饭总要吃一点。”她拿起筷子和调羹，喃喃自语“当然要吃，大好的人生。我还要去法国的南部，那个令我从13岁就魂牵梦萦的普罗旺斯。只是六月都快过去了。上海的夏天热得不诗意。”
看到她开始大口大口吃午餐，见她腿部也没有什么淤青和红肿，心口总算不再揪着。他坐在她身边，低下头，“仲夏，你吃吧，我和你说说我的故事。”
仲夏带着美瞳哭过的眼睛还朦胧，依稀点滴泪水没有完全擦掉。她不做声予以默认。于是，悠华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仲夏，你是出身在仲夏初的女孩，总是与烂漫有关，特别喜欢你性格里的不知天高地厚，你形容自己的学不会谦卑实则是那种敢爱敢恨的纯粹我很羡慕。我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资格来开导你，所以就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你听。”见仲夏依旧不响，瓷娃娃一样单纯的脸庞煞是好看。她吃几口菜饭，再喝几口汤，筷子还特别挑出几块咸肉来吃。她很专心得吃饭，应该是真的饿了。但悠华还是继续说，他知道她会听的。
“我是被奶奶带大的。从小同奶奶一起住在一条破旧矮小的胡同里。胡同里很多小朋友，我却不太愿意与他们亲近。曾经非常不明白他们身上那如同天生的快乐到底从哪里来，所以很排斥，也很疑惑为什么自己没有。奶奶从小就告诉我，父母都死了，但他们生前非常爱我。可我总觉得她在骗我，那是种直觉，直觉被抛弃，但并没有证据，不过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无所谓。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不在一起也没什么了不起。只是每到一个月末，总有一个陌生男人在我午睡的时候给奶奶一笔钱，少言寡语，给完就走。我其实每次都醒着，看见奶奶望着那个陌生男子的背影叹气，那像是深深的绝望。后来在胡同对面，那种属于富人的小区新搬来了一个男孩。仲夏，他是安池。他身上有太阳的味道，像是带着光，长得好看又阳光，小朋友都喜欢和他玩。有一次，他因为捡球认识我，就带着我一起玩。虽说是一群人一起玩，不过其实我只跟着他玩，两个人从小哥们相称。安池的父母忙，知道有几次放学后都是奶奶带安池到我家吃晚饭，就到我家登门拜访感谢，带了很多水果和礼品。知道了我的身世，他们就更觉得奶奶不容易。奶奶一直以在胡同口卖白兰花和缝补衣服为生，虽然那个陌生男子给的钱应该够用，但奶奶都存着，自己并不用，我知道她是想省着全部给我用。安池的父母也总是定期给奶奶一笔钱，告诉奶奶家里经常没有人，他们都实在太忙了。安池不喜欢家里的保姆佣人，正好我和安池那么要好，就希望奶奶能经常接安池回家里聚在一起吃饭。那笔钱就是饭钱。其实说是饭钱，给得也实在太多了，但安池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态度友善又诚心实意，奶奶实在推脱不了只好答应。于是每次一放学，我和安池就一起回家。那时候奶奶做的每一顿都超级丰盛。到了该念初中的年纪，我们都进了市重点，奶奶帮我付昂贵的学费和在外补习课的辅导费。安池进了最好的理科班，安池的父母就塞钱给领导也让我进安池的班。隐约，我觉得自己与安池有了一种联系，因为他，我才脱离阴暗的底层，得以浮出海面看一看外面世界的精彩。”
说到这里，仲夏感受到了一种淡淡的难过，挥散不去。
悠华微微低着头，眼神有着令人费解的深邃。他身上总是淡淡的恬静，五官极其的秀气。很难找到一个男人的五官会很精致。他总让她想到日本那个飘落着花吹雪的国度。什么都是淡淡的，什么又都是深深记忆。其实在悠华的身上感受不到那种强烈的生存竞争气息，反而更像富家公子带着暧昧的游戏人间的态度。一瞥一笑都是淡的，却同样也是深深刻刻的。仲夏有种错觉，看见悠华那样静静坐在自己的身边，轻轻诉说他的儿时，仿佛见悠华身上也飘散着风吹雪，那种秒速五厘米的花独有的温柔是难以言喻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看他就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另一种生物
悠华一边说一边拿纸巾帮她擦掉嘴角的油渍，无限疼爱。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她变得很上心。愿意面对她，打开自己。
“然后呢”仲夏吃饭的速度慢下来，可能是不想吃了，歪头看看他。他笑，如同春日午后一杯适宜温度的水果酒。继续说下去
“班上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很喜欢安池，不知为什么，他也没做什么，却已成为受欢迎的人”他没有告诉她。她的安池遇到她前一直在伪装，伪装成阳光的样子。没有告诉她，从儿时安池已经是伪装的高手。更没有告诉她，她的安池是被领养的。他有他的私心。
“我看见安池很受人欢迎，也觉得挺好，自己生来性情冷冽，也和你一样不经意就抗拒了所有人。于是什么组织活动，带领班级游园之类的是他，班干部是他，团支部是他，受表扬的是他，万众瞩目也是他。”
眼角湿润。必须相信。掌管光年的河神其实惩罚着每个人。
坐在她身边这个静静诉说的少年，用着极其轻巧的口气。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身不关己。如此漫不经心。也如此令人心碎。
他仿佛在说着很平常的小事，无关痛痒。仲夏揉着疼痛的地方，依旧若有所思，还是闷闷不乐。他也不急，不温不火得说“后来就这样长大了，之后奶奶病重了。我知道，那一次病重后就是永别，安池去探望她，奶奶让我出去。她照顾了我17年，非常辛苦不易，吃了那么多苦，已经老得脸上全是皱纹。她在确保我一定听不到的情况下把真相告诉了安池，可惜，我还是听到了”说到这里见到悠华脸上有所动容，那样苦笑神情下的灵魂在颤抖。仲夏从未听过悠华说那么多的话。他天生的内敛。影子背后藏有的只有自己知道的历史，然后都试图从浓稠走向稀释
“从奶奶的告知里我知道了自己的父母生下我后就把我交给了奶奶抚养。父亲是在偏僻小镇长大的，母亲是日本女人。他们很快离异，母亲回了日本，再也不知所踪。父亲成年后，在上海买了房，有很体面的家庭和工作，奶奶辛苦把他拉扯大。他想接奶奶去他的大房子住，但奶奶放心不下我，她曾问我的父亲，我该怎么办，那个男人告诉她，就送到领养院去，奶奶说的时候泣不成声。即使曾经在最苦的时候，仲夏，我也不曾看见她那样绝望的脸孔，绝望到尘埃里，再也没有好起来的理由。她说她想不通自己的儿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试图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去领养院。她拒绝后便断绝了来往。仲夏，我看到奶奶试图起身向安池跪下，她用乞求的姿势拉住安池的肩膀，眼睛通红，说‘我知道悠华这个孩子性格古怪，你可怜可怜他，永远不要放弃他，不要逐渐和他断了来往，留他一人在世上孤苦。就算你交了女友，以后结了婚，你都要把他当哥们，不要冷落他，悠华这个孩子真的很可怜。’她大概老得糊涂了，她的悠华也会交女友并且结婚啊。”悠华依旧温柔，动容的脸渐渐恢复，但眼睛里分明有泪水的涌出，伤口这种组织一旦在心口扎根，就再也去除不掉。他已经开始收拾碗筷，“然后我听到安池说我不会放弃他，你放心吧。说了好几遍，奶奶才安心。”
仲夏想问，你是否是恨着安池的，却还来不及开口就看见他靠近自己，额头贴着额头的姿势过分暧昧。
“仲夏，你要记住心中的那些刺，不要拔去，只需温柔相对，正视他们，那么不久后刺上会长出花朵来的。原谅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你现在觉得被踢过的地方异常酸痛，那么你就牢牢记住酸痛的感觉，然后一辈子谨记不要招惹你的父亲。人生不过数几十年载，和你觉得不堪的人纠缠怎么对得起这一生，何况他到底是你的父亲。我曾无意看见你的日记里，某张仇恨的一页。你写你希望他能快点离开，因为只有那样此生的父女情就能尽早了断。但那些黑暗的日子已经走过去了，你不该再被烦恼打扰，你的灵魂不要声嘶力竭”
悠华一双丹凤眼柔柔得看她，抬手摸摸她懵懵懂懂的脸蛋，“你不是我，一切都还能重来。”然后他走向门口。关房门时，他还说了一句话“仲夏，永远不要因为我的身世可怜我。你对我的态度，我会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