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
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
——屈原《哀郢》
红拂敷上风云盟秘制的伤药,脸上的青肿顿时消退了许多。
她双膝跪倒,垂头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敢问恩人尊姓大名,红拂有生之日——”
那白衣女子不耐烦再听,将她扶了起来:“别再提什么恩人不恩人了,我叫向燕云。只是受人重托,找你有要事。”
“什么人?”红拂奇道。
向燕云看了看她:“张文千是你父亲?”
红拂怔怔道:“你……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爹爹啊。”
向燕云伸手握住她手,竭力让声音柔和一点:“红拂姑娘,你的父母已经被奸人所害……”
红拂象被电打了一般,身子渐渐发软,眼中满是泪水,呜咽道:“爹,娘——怎么会?是谁?”
向燕云知道一夜之间失去双亲是什么样的滋味,但长久来的怀疑还是脱口而出:“红拂姑娘,你家中藏有寒阒枪的事情,究竟杨素是如何知道的?”
红拂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曾有一日,她一时骄傲,说是家有至宝,太师爷也未必见过。到杨素再追问时,她便死死闭口不答了。
“寒阒枪在我手里,那是你们张家之物,姑娘什么时候要,我给你送过来便是。”向燕云极少和女子打交道,语气不自然之极:“嗯……不幸中的万幸是你兄弟总算没事,算是延续了张家一点骨血。你母亲临终之时,留书与我兄弟,让我把那孩子交给你,只是红拂,将来你要去哪儿呢?”
红拂见过她那一手惊世骇俗的功夫,知道此时再无人可以保护自己,哭道:“多谢向姑娘,红拂一个弱女子,我……我要寒阒枪何用!”
向燕云忙宽慰她道:“令尊令堂的血海深仇,风云盟里自然有人出头。令弟现在阴山摩天峰上,红拂姑娘,你是随我回山,还是我叫人把孩子给你带过来?”
“多谢姑娘大德!”红拂面上一红,泣道:“我已经是无家可归之人……向姑娘,你能不能先带我去找李靖?”
“李靖”两个字入耳,向燕云心中像是起了个霹雳,震得她半晌无言,迟疑道:“你,你是李靖的什么人?”
红拂面上露出一丝羞涩:“李郎与我已经有终身之约……”
向燕云深吸了口气,抬眼向天外望去,只见明月将沉,唯有几颗孤星兀自闪着幽冷的光辉。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似是自嘲……既交颈于千年,亦相随于万里。山鸡映水那相得?孤鸾照镜不成双。天下真成长合会,无胜比翼两鸳鸯……明知不过游戏,她为何偏偏把这一阙艳词牢记在心?
向燕云将目光又转至红拂脸上,点了点头:“走吧,我带你去找他……”
一曲《哀郢》,当真如泣如诉。
笛声的尽头,是一座废弃的茶寮。
向燕云停住了脚步,红拂却是惊喜,自顾自地向前走去,自袖中抽出管玉笛,和了起来。起初合奏还有些纠缠抵触,但二人皆是此中圣手,略微碰撞,即转而圆润,抑扬互补,妙转天成。
庙中之人似乎极是惊喜,笛音一顿,吹起了《凤求凰》。红拂不禁大喜,李靖一奏此曲,是表明心意,两个人心曲款通,将那曲子吹奏的淋漓尽致。
一个高大英俊的人影出现在破庙门口,正是李靖。
他缓缓放下笛子:“红拂——”
红拂也顾不上什么禁忌,一把扯住李靖的袖子,哭道:“李公子,我无家可归啦——”
李靖见她粉面上满是青紫,不禁又怜又怒,问道:“是谁下的手?”
“是太师……”红拂啜泣道:“李,李公子,我险些见不着你。”
李靖一把将她拉到怀中,怒道:“杨素这老贼,我饶不了他!”
红拂伏在李靖宽厚的胸膛上,想起今天生生死死的走了一圈,且自喜终生有靠,又是害怕,又是欣慰,只喃喃道:“李郎……”
向燕云远远站在阴影中,慢慢松开手,一管随身携带多年的竹笛已经碎成片,碎成屑,碎成粉……雪白的粉末随风轻扬,又落入尘埃。
她冷眼旁观,只觉得红拂天性颇为凉薄,似乎早已从双亲被害痛苦中解脱出来,而那个所谓的“兄弟”,好像也不是很牵挂,想来想去,倒是她向燕云多事了……她与红拂的差别,就像这竹笛和玉笛一般,也只有那个玉一般的美人儿才配得上李靖吧……
夜空还残余着的最后一丝月华,一点点消失了,向燕云身上的最后一丝天真稚气也随着月光一分一分消散在微冷的风里,她的眼中是无尽的冷,寒冷的下面是无尽的悲哀……
好一会儿,红拂才惊然想起什么,从李靖怀中挣脱出来,叫道:“向姑娘!”
李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远远的看见一个身影,似乎有几分熟悉。她听到红拂的惊呼,不情不愿,缓缓走了过来。
向燕云!
两年了,那个苍白瘦小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个子高了一头,身材也出落的有形有致,眉宇间的英气更浓,目光中的冰冷依旧逼人。向燕云远远站着,她看上去还有些单薄,却又显得那么高贵和孤独。
——她还是那个独当万千人的朵尔丹娜,只是成熟了,更有力,也更沉重。
李靖招呼道:“向盟主。”
向燕云似笑非笑:“李公子原来去拜谒杨素了,呵呵,恭喜恭喜,抱得玉人归。”
李靖面上一红,天知道他踏入太师府时做了多大的努力,解释道:“在下……只是……”
“李公子的前程,不必和我说,向燕云一个粗人,愚钝得很,不解二位音律高妙”,向燕云淡淡回答:“只是,这么大的声音,只怕是把杨素的人都招过来了。”
看见两个人惊愕不解的站在那里,向燕云叹气道:“我若是你们,就会尽快离开这里。”
李靖红拂这才如梦初醒,李靖急忙牵出匹马,扶红拂上马,刚刚坐稳,已听到了远处的人马嘈杂声。李靖翻身上马,哈哈一笑:“还好,他们总算让我们奏完一曲。”
向燕云听了听,远处人马转瞬即至,她回身道:“你们先走吧,我来断后!”
红拂急忙道:“不可!杨素手下高手极多,恐怕这次是欲得我们二人而后快!”她一句话没有说完,李靖已经打马狂奔离去,马背上,李靖柔声劝慰道:“放心!就凭杨素伤不了她的。”
看着他们一马双骑绝尘而去,向燕云心中极是复杂,也不知是羡慕还是悲哀,只觉得越来越是烦闷。几匹快马当先奔至,大军已包围这座小庙。向燕云霍然转身,面上满是杀气。
“什么人?”为首一名大将下令:“太师有令,若遇阻挡,格杀勿论!”
东方已经开始发白,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
向燕云听到“格杀勿论”四个字,再也按捺不住,哈哈仰天长笑起来——什么人?不过是个杀人如麻的江湖人吧,手上杀孽已经够下几十回地狱了,又何必再想别人?她双足一点地掠入马阵,踢下一名将官跃上马背,劈手夺下一柄长刀,左冲右突,如若无人之境。
她胸中郁闷之气渐渐发作,两年来已经很少有这种单枪匹马,大打出手的机会了。她一把刀使得如疯如魔,鬼魅一般在人群中泼洒着鲜血和死亡。长刀所至之处,遇着伤,挡着亡,攻守有度,地上一具具身首异处,肠穿肚烂的尸体随处可见。
追捕的士兵也被这种打法吓坏了,眼前的女子武功深不可测,随手一刀便是一条性命。他们只是奉命追拿李靖红拂,实在犯不上在这里送命。
远处,人马依旧不绝赶来,这片空地上已满是军队,看来杨素也动了真火,竟拨了二三千人之众。
但向燕云的身边已不知不觉的空出了一小片空地。
为首那员大将再也沉不住气,拍马冲出,长矛直刺。向燕云不闪不避,一刀斜里翻去,正中那将官左肩,只听一声钝响,那刀居然没有砍进去,而长矛已至前胸,向燕云急中一提马缰,战马吃痛人立,矛尖也没喉而入。
百忙之中,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柄刀刀口卷刃,已经无法伤人。向燕云身子离鞍,左足点上了那名将官战马马头,一掌劈去。
那人倒也不慌,举掌相迎,双掌一接,那人微微一晃,竟没有倒下。
向燕云暗喝了一声“好”,第二掌又至,这一掌逆运真气极是阴寒,不待对手接招,向燕云第三掌又至,两股力道合一,将那名大将硕大的身躯击得直飞出去,压倒了一大片士卒。
向燕云身形一转,站在马鞍上,一时三军辟易,无人敢上前送命。那匹战马长嘶一声,前足一软,摔在地上。向燕云在马头上发掌,足下力道何等之大?这匹寻常战马当即便是毙命。
倒下的那名大将乃是杨素手下爱将,官封骁骑,一生之中从未这等惨败。一时羞恼,随手捡起一把断枪,回手插入了胸膛,大叫一声,倒地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