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高高的山岗上望着山脚下的茶叶厂,有一种莫名的悲伤。天边的云慢慢飘过,阳光透过云层,在大地上投映出一块一块的阴影,而阴影又在风里移动,仿佛有巨大的牧羊人在天上赶着羊群。山下有人缓缓走着,赶着牛。赶牛人的举起鞭子,长长地大喝一声,牛就慢慢走着,不时还停下来,望望身后的主人。远处还有稻田,即将被收割的水稻已经变得金黄,稻穗在风里摇晃。我知道不久之后那些水稻田就会成为一片片的空地,大到足够我们奔跑一天。可是现在,没有地方给我们奔跑。而我,还不想奔跑。
晶晶!我们耍去哇!山下有人在喊我。原来是马子洋他们,还有侏儒骏飞。骏飞跟在他们的队伍里,虽然年纪大很多,可是个头儿还没他们高。我就大声问,去哪儿耍?骏飞得意地说,去大塘啊,去游泳!以后就没得游啦!我心想,你又不能游,去凑什么热闹啊。但还是跟他们说,等我一下啊,我马上就来。
这个天已经不算热了。气温在一天天下降。这也就意味着,我们游泳的机会越来越少了。等到水稻收割的时候,水就冰凉刺骨,再也不能入水,只能等来年的夏天了。很多人都在这个时节抓紧最后的机会,尤其是小孩子们。据说一般这个时候,大塘往往有很多人,整条河堤都是各个村子的小孩。我没去过,于是,决定和马子洋他们去感受这个最后的夏天。
翻过几座茶山,碧绿的,仿佛看不到岸的大塘就在我们面前沉默着展开了。我们这群人里就爆发出一阵欢呼,像刚在金刚山会师的红军那样兴奋。我们冲下茶山,穿过大塘岸边逐渐枯萎的芦苇,在芦花里奔跑,一路欢呼。
骏飞在后面跟不上我们,一直在喊,等等我!等等我!但是我们都没有放慢脚步,我们一路跑,一路打着芦花,骏飞在后面肯定只看到前面芦花飞舞,芦花里是我们的笑声。
大塘的堤岸是以前人们用一块块石头垒起来的,很长,但是我不知道算不算高,因为有大半都在水里。堤岸变是逐渐变黄的野草,野草在风里随着大塘的波浪起伏。钻出芦苇后,我们就看到堤岸上有很多人,从这头到那头,有人光着身子,有人在奔跑。水里,还有一些人露出头又沉下去。
我们到啦!马子洋大喊着。我们就又笑又跳地向堤岸跑去。
一般来说,每个村子的人都有自己的小块领地,那个村子的人一般都集中在一起。我们茶叶厂的也有自己的一块。但是领地不是固定的,谁去得早就能占到最有利的位置。我们到堤岸上的时候已经不算早了,好的位置都是别人的,我们只能被挤在一个角落里。尽管如此,大家的快乐应该还是一样的。
我们站稳脚跟后就开始脱衣服。骏飞气喘吁吁地才赶到,一到我们身边就一屁股坐下,还骂我们,你们这些鬼崽都不等我一下!去你妈的!但是我们都不管他。马子洋很胖,脱衣服很慢,等我们都冲进水里了,他才脱掉,然后也跟着我们跳进了水里。
大塘的水很凉。我刚下水的时候打了个喷嚏,然后就一头扎进了水里。刚冒出头的时候就听到远处有人在喊我,晶晶!晶晶!我抹着脸色的水,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几个像瘦猴一样的男孩在对我招手,我突然就看清了他们是二勇、阿良还有阿生!喂!!!我就在水里跳着朝他们喊。他们也跳起来对我喊。我就注意到那个水域都是我们寨子里的人,看来他们来得很早。
我水性算好的,因为以前一直在河谷里跟着威舅在河里游来游去。一般来说,河谷里的人水性都比山上的人好,而我算半个河谷人吧。我就在水里扎了一个猛子,潜在水里朝他们游过去。但是我觉得我潜水其实不好,因为我老是不会换气,游一会儿就得浮出水面。就这样,我浮了三次才游到二勇他们身边。
一到二勇身边我就注意到他的手已经很正常了,并没有断掉。这让我想起他的妈妈,简直就是想讹人嘛。但是这点不快马上被重逢的喜悦给冲淡了。二勇也跳进水里朝我游来,一碰头我们就潜进水底,在水里互相朝对方喷气,然后我们就能看到一串串的气泡从我们嘴里呼出,升上水面。二勇在水底喊我的名字,但是我只听到一阵呼噜噜的冒泡声。我也喊他的名字,自然他也是什么也听不见。最后我们一起跃出水面,我大喊,我来啦!
大塘很大,也很深,远处看去,水是碧绿的,到了中间就是墨绿的,最中间甚至是黑色的。这种颜色其实看上去有点阴森森。而且,大塘是一个人工湖,水并不像河里那样流动,很多时候都是沉静的,好像随时等着吃人。实际上大塘也淹死过不少人,因此大人们一般是不许孩子们到大塘玩水的。虽然大人原则上不许我们来,但是也没谁当面禁止。大塘有一个地方适合游泳,那就是堤岸边。堤岸边的水不深,站起来恰好能淹没一个大孩子的脖子,能淹没我们这些小孩子全身。所以,堤岸是我们的乐园。
堤岸上没有树,都是大片大片的草,草长得很高,没人来割过,我们一走进去很有可能就看不见人了。我们都把衣服丢在草地上,每个村各有一块草地。我游到了我们寨子的领地,可衣服还在茶叶厂那块领地。茶叶厂的人就看我游远了,没人喊我,我也不回头去看他们。
阿良问我,晶晶,什么时候回寨啊?我就边扑着水边说,我也不知道啊,在茶叶厂无聊死了,我都想回寨子里了。阿生就说,回来吧回来吧,我们一起耍去,你在茶叶厂有人一起耍不?我就跳起来指了指远处的马子洋他们说,就是他们了。阿良阿生他们远远地看了一眼茶叶厂的人就说,噢。
其实我们寨子里的人,不止我们寨子的,都挺疏远茶叶厂的,因为他们觉得茶叶厂的人是干部,拿国家工资的就是干部。就像我爸爸回寨子里,别人也把他当干部一样。干部的孩子是碰不得的,所以茶叶厂的孩子其实挺孤单,虽然茶叶厂周围有不少村子,但村子里的孩子都很少跟茶叶厂的一起玩。
那你还跟我们玩不?阿生又问。我说,肯定跟你们玩啊。他问,那他们呢?他指的是茶叶厂的那伙小孩。我就很豪气地说,不管他们,我今天就跟你们回寨子去!阿良阿生他们就欢呼起来。
等我我们游得不能再游的时候,我决定去拿衣服跟阿良二勇他们走了。我没有力气再游回去,于是就上了堤岸,走到茶叶厂的领地拿我的衣服。马子洋他们懒羊羊地躺在草地上,见我过来,骏飞就问,你要回家了?我说,是啊。马子洋说,我们都还没回呢。我就说,不是回茶叶厂,我要回我们寨子了,你们自己回茶叶厂吧。他们就一下全抬起头,很惊讶的样子说,星期一你不上课了?我边穿衣服边说,到时说吧。然后我就觉得自己穿衣服的样子特别帅,特别洒脱。
二勇他们在河堤上等着我。我就跑了过去。河堤上风很大,风吹起我的衣服,在被云割成一片一片的阳光里飞舞。阿良就像以前带领我们打仗一样,举起手臂喊着,走哇!我们就呼啦啦冲下了堤岸。
从大塘回我们寨子的路上跟回茶叶厂完全不一样,回茶叶厂的路上是一座又一座的茶山,小路在茶山里转来转去。而回我们寨子一路上都是水渠和稻田,已经开始金黄的稻田被水渠划分成一片一片,这让我想起造出“田”这个字的人真伟大,因为田确实是一块一块的。我们在田间顺着水渠一会儿奔跑一会儿慢走,还不时跳进水渠里,在齐腰深的水中走。水渠的水都是从大塘流出来的,最后流到下游的各个村子的水田里去。
啊!不知谁大喊了一声,我们就都停了下来,警惕地看着四周。这时我们走到了一片芦苇里,芦苇很高,顺着水渠生长。刚才大喊了一声的那个人就说,有蛇!我们就吓了一跳,赶紧四处找。这个季节有蛇很正常,说起来,这个夏天我已经差不多见到两次蛇了,上次救人的时候虽说没有真正看见,但起码也算遇见吧。其实我很害怕蛇,总觉得蛇是一种冰冷的怪物,总能悄无声息地袭击你,猝不及防。现在我感觉自己手臂上冒起一阵鸡皮疙瘩。
在哪儿?在哪儿?二勇拨开前面的人就问。刚才喊有蛇的那个人就指着水渠里水草很深的那个地方说,看,钻进去了,很大!我们就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果然看到了蛇的尾巴,尖尖的,在水里慢慢划动,上面是绿色和黑色的斑纹。看这个蛇的尾巴,应该是挺大的一条。
我们捉了它吧?阿良建议说。我们没这个把握,就问,捉了干嘛。阿良两眼放光说,听说蛇肉跟鸡肉一样的味道,你们都没吃过蛇肉吧?这次我们就捉了吃了!看是不是和鸡肉一样!大家犹豫了一下,有人不愿意捉,就说,万一被毒死了怎么办?阿生自然是支持他哥哥的建议,就说,你们不敢就不敢!我们捉!这话起到了激将法的作用,我们马上就喊,捉就捉!谁怕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