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不是我的茶叶厂。或者说,这已经不是我熟悉的茶叶厂。茶山还在,起伏的丘陵还在,远处宽阔的随风摇摆的草地还在,也许,大塘也还在。可是,我的茶叶厂没了。我和爸爸妈妈从车上下来,却没看到熟悉的茶叶厂大门,连旗杆都没看见了。在我眼前的是一片砖石瓦砾,像一个劫后余生的战场。砖石瓦砾上升腾着浅浅的烟雾,在阳光下冒着潮湿的热气。我一下就惊呆了。
爸爸拉着我大步朝前走去,妈妈跟在身后。我抬头问爸爸,这是怎么了?爸爸不说话,只顾朝前走。茶叶厂里面比大门好一点,还是那条笔直宽阔的水泥路,只是路两边有些树已经折断了,断掉的树就堆在地上,有些狼狈。有些角落堆着石头,那些石头一看就是从山上冲下来的,现在被人给堆在了一起。不远的地方还有拖拉机在突突叫着在拉石头和杂物,很多人在清扫。指挥那些清扫杂物的人的,不是原先的书记和厂长,而是一个声嘶力竭的台湾人。
经过大礼堂,大礼堂还是那样,我记不清我是哪儿跌倒的。经过一片厂房,却见不少厂房变了样,有的墙壁都没了,有的屋顶也没了,一些机器露在外面。那些钢铁机器像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怪兽,没有了原先的神气。
我问妈妈,这是怎么了?妈妈说,山洪把茶叶厂冲垮了。
到宿舍楼下的时候我发现以前小广场中的那个喷泉不见了,水池也没有了水,而是堆了一池子的泥巴。幸好,宿舍区比厂区来说没有什么损坏,除了喷泉不见了之外并没有什么损失。我家还在,这就很好。
这绝对是茶叶厂的一个大劫难。我站在阳台上看过去,以前生气勃勃的茶叶厂没了,现在在我眼前的是一个一半是石子泥土和残损厂房,而一半是孤独的房子的古怪建筑群。原本人就不是很多的茶叶厂,现在人更少了。我说的更少是,我熟悉的那些穿旧军装的人都没几个了,只有一些以前没见过的人,他们在忙碌着,清理着这个杂乱的茶叶厂。
爸爸妈妈用了几天时间来整理东西。爸爸跟我说,晶晶,爸爸要走了,妈妈在这儿跟你住好不好?我问爸爸,你不上班了吗?爸爸就拍了拍我的脑袋说,不上了,以后爸爸就不在茶叶厂了。我问,那我怎么办?爸爸说,你在这儿上学。我摇着头说,我不。爸爸就不说话了,而是叹了一口气,继续去整理东西。
最后爸爸还是走了。他走的那天还是穿着旧军装,没有几个人去送。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们这栋宿舍楼已经没几家了。那个教我钓鱼的尖嘴猴腮的叔叔还在,他眼里是一种复杂的目光,送爸爸的时候有点哽咽地说,哥,哪儿都是挣个钱,厂子没了就没了吧,咱个大老爷们还怕这个?实在不济,去雁门关找老樊大哥,咱也去俄罗斯倒卖大衣去。爸爸就笑着说,你小子要有那胆早就发喽,得了,茶叶厂没了就没了吧,以后咱还是兄弟,你就哪儿也别去了,留在这儿,跟台湾老板干也是一样的,虽说不是国家的了,但好歹也是个饭碗,听哥的啊。尖嘴猴腮的叔叔眼泪就下来了。爸爸什么也不说,拍了拍他的肩膀,跟大伙挥了挥手,跳上自行车就走了。
晚上我问妈妈,爸爸去哪儿了?妈妈就搂着我,轻轻摇着,让我感觉自己像飘在海上。妈妈说,爸爸回家了,不来茶叶厂了,茶叶厂没了。我就诧异地问,茶叶厂不是还在这儿吗,怎么就没了?妈妈就说,你不懂,长大了就知道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去上学呢。
是啊,我还是要上学啊。茶叶厂没了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吧,学校还在,老师还在,同学们还在,这对我来说才是大事呢。
学校确实还在,老师们也还是那样,只是我发现少了一个人,音乐老师不见了。上音乐课的时候是一个年轻的男老师,我就问他,刘老师呢?男老师说,刘老师不在了。我问,她去哪儿了?我们不要你,我们要她。男老师就有不高兴,他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音乐老师,你们要听话,知道吗?另一个同学也站起来说,我们要刘老师!我们不要你!然后整个班在我俩的带动下,一下子就变得闹哄哄、男老师起先还要我们安静,后来就脸色慢慢变红,然后就跑出了教室。可是,我们的音乐老师呢?扎着马尾的音乐老师呢?
同学们!同学们!校长在我们闹哄哄的时候急匆匆跑进了教室,光光的额头上还有汗珠。我们看到校长就安静了下来。校长在讲台上站稳后就说,同学们,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我们新来了一个音乐老师,他教得很好,是音乐系的大学生,以后他就教我们,知道了吗?我就站起来说,不行!我们要刘老师!校长摆了摆手,示意我坐下,然后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刘老师来不了啦。我们就问,为什么?校长就说,刘老师,她回家了,不来教书了,现在的音乐老师也很好啊,大家要好好听课。
刘老师走了?不可能啊,她明明才背过我的,她都没说要回家的,怎么就走了呢?我完全就听不见校长在说什么了,也听不见新来的音乐老师在唱什么。我的心似乎瞬间就变得很乱,好像堵了什么,想解开却怎么也解不开。
下课后我闷闷不乐,就找马子洋找了一根烟,钻过以前墙上那个洞口,来到仓库前把烟点上,然后坐在山坡上抽烟。抽烟的感觉并不好,可是我实在找不出什么方式来发泄心里的纷乱。我不会抽烟,不一会儿就咳得眼珠都要掉出来了。烟还没抽完,我就把剩下的大半截扔得远远的,然后来到仓库的墙根下,使劲尿尿,似乎要把仓库的墙尿穿。
钻过洞口回到学校的时候,我看到石老师胳膊下夹了一个三角尺漫不经心走路,我就走过去打了声招呼,石老师好。石老师就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他没有了以前的英俊潇洒,现在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老长,面色早已经不是白的了,而是暗沉的黑黄色。石老师变得不喜欢说话,以前见到谁都是一脸笑容的,而现在,他的脸既没有笑容也没有愤怒。我想,他是被那个女人折磨的吧。
晶晶,你还跟石老师打招呼啊?回到教室,苗苗就这样问我。看来她是看到我了。我就说,是啊,怎么?苗苗就神秘地说,大家都说石老师疯了。我就奇怪地问,他怎么会疯?还不是来上课吗?苗苗说,不是这个,而是,你没看到他现在很像个呆子吗?我就点了点头,苗苗继续说,他们说,石老师的老婆在洪水中被冲走了,他就疯了。
听到这话,我突然想起以前那次半夜从空中掉下的火球。火球掉下的时候没谁死掉,可是,这次没有掉火球,反倒来了一次山洪,结果死人了。这两件事应该完全没关系,可是我就是把它们想到了一起。这个世界有着太多的古怪,我完全不理解这些古怪,但它就是真实发生了。
石老师的老婆死了,然后石老师疯了。山洪来了,刘老师走了。可是我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我总隐约觉得刘老师也死了。可我不敢把这个说出来,因为谁也没说。
我回家跟妈妈说,我们学校有个老师的老婆死了,然后他就疯了,他老婆是被山洪冲走死的。妈妈若有所思地说,哦,我是听说死了一个人,不过是听说死了个老师啊,原来是老师的老婆啊。我说,我们的音乐老师也不见了。妈妈问,死了?也是被山洪冲走的?我摇头说,不是,她回家了,不教书了。妈妈就说,哦。
这真是一场大山洪。山洪把茶叶厂冲没了,把人冲走了,把人也冲疯了。还有,山洪还把我冲到县城里去了,在县城里住了几天,像做了一场梦。当然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其实什么也没发生。
我在已经面目全非的茶叶厂里游荡,从这个熟悉的房子到那个熟悉的角落。可是,一切都不再熟悉。地还是那块地,人却已经不是那些人。没有了厂房里轰隆隆的机器声,也没有了大烟囱里缓缓升起的白烟,路上也看不到那些穿着旧军装的人,也看不见蹦蹦跳跳的小孩。我看见的,只是一堆一堆的瓦砾,缺了一面或两面墙的房子,以及那些倒在地上折断了的大树。这,是不是我的茶叶厂?
我突然感到一阵彻底的孤独,孤独到就算大喊大叫也没有人注意到我。这个世间仿佛就只剩下了我一个,别人都不知道去了哪儿。我就在这孤独的人间闲逛,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我遇见每个人都不是人,他们是一个个机器人,面无表情,动作机械,他们在破坏这个我熟悉的茶叶厂,他们想把世界变成我不熟悉的模样。
蓝天还在,白云还在,你,却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