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晴心想,自己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口气说完,又后悔了。怎么可以说,我们这些平常人,谁都没有惊天动地的事业,在病床上送终和意外丧生有什么区别吗?这样,他的父母一定会有想法,认为你对丈夫没有感情,认为死了就死了,轻松了。意外死亡当然是很遗憾的,每对父母,他们自己还在这里,却看到子女先走了,白发送黑发,怎么会不痛苦呢?父母把子女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希望子女将来有能力,生活得好,能为自己养老送终,子子孙孙传下去,也是人之常情啊。一辈子平平安安,和相爱的人共度一生,留下两个子女,把他们抚养成人,享受天伦之乐,这就是平常人惊天动地的事业啊。现在,人已经走了,要不要入土为安其实并不那么重要了,只要这些活着的人能对死者尽到最后的关怀。本来还在医院时,他的兄弟作为家属代表和肇事的盐业公司司机交涉时,小晴就想过,不要回去了,火葬就火葬,振山也是一个年轻人,爱时尚,回去办丧事也不会多么热闹体面,反而会让人增加伤痛。但是,他的父母在身边哭得哀哀欲绝,她也是才结婚不久,不好开口。现在,这些老人以他还没有二十岁没有成年为理由,想拒绝他进祖坟,小晴就非常气愤。也许,老人们担心风水宝地越来越紧张,既想寿年越高越好,又担心百年之后占不到好风水。其实,振山不一定想跟这些老朽的人们在一起,为他争取这个权利,也算为他尽到一点心意吧。一日夫妻百日恩,也只能这样了,振山!
霜融了,雾散了,又是红彤彤的太阳。乐队也来了,鞭炮也响了,祭文也念了,总是静悄悄的不热闹。而没想到的是,送行的来了几十个年轻人。
小晴要亲自把丈夫送到山里,在房里找衣服。听见山墙边,又像是从后窗传来的,有几个女人正在吱吱喳喳议论,有二嫂三嫂的声音也在里面。
“没想到啊,看起来好慈善,却是克夫的命!两人感情那么好,谈了很多年,刚结婚!要是留下个一男半女,倒还可以把她拴在这里,七三也好闭眼珠。可怜可怜啊——”
“我开头就料到,恐怕是不值钱的货,又没订婚又没摆酒,一分钱都没花,白捡一个老婆!世界上怕没有这样的好事!我娘也精,就知道省钱省事,现在你们看,倒折一条命!”
“二嫂!你现在才讲啊。娘说要摆酒,要凑钱,不就是你坚决不肯吗?你说人已经到手,就算啦。不过,娘后来说,等到过完新年,拜年时,要给盘古院子那边送一条猪。只怪我们七三,老是要跟那些狐朋狗友来来往往,要不——”
“陪的那个钱,不要分给她 ,不要分那么多,才几天,也没上过几回身,床都没睡热!”
“她本来是无所谓的,我娘说,夫妻是个缘,死生是个命,她是个好姑娘,不怪她。告诉你们,她好傻的!我们给她出主意,你要讲,要招工进去,合同工也胜过在农村里呀。还要讲啊,肚子里有个遗腹子,要多赔点钱,要抚养到十八岁,最好一次结清。你们猜,她怎么回我们?她讲,赔偿金给父母安排,肚子里什么都没有,这几天正来月经,没有同房。你们讲啊,这样的女人,世上少见。好笑啊!”
“听说,要送,让她送,以后不得再嫁。”
“不嫁?笑话,偷人——”
“你们听说过没有?淑巴,也算个老实本分的女人吧。本麦死了还不到一个月,骚得爬到墙上去了,把小孩子安顿下,自己跑到单身汉老元床上去了。她家娘拿着一条棍子,跟着去,在床上捉到一对活的,正搞得天昏地暗。现在搞得她面红红的,像只刚下过蛋的仔鸡娘,哪里还记得本麦的病****。”
“就是啦,我也看不惯。上次落雨天,两人打一把伞,淑巴抱住男人的腰,笑得像个猪婆!都快四十岁的人啦,又是二婚,看不惯!我和爱金她爸爸,结婚二十年都没有哪样好过!”
“年轻的时候,好是好过,你不记得了吧。不过,要好在房里好,出去做给别人看,我也不喜欢!”
“这个,不是发骚,想男人,也不会这么快到手啊。本来还大两岁,七三他才多大——”
“嗯!恐怕是她耐不住,没有男人,主动找到七三的,七三总是往盘古院子跑。没想到,被骚精婆娘害了。唉,年纪轻轻的,哪里没有女人,偏偏到那里去找死。你们晓得吧,那盘古院子,男人都戴绿帽子,打牌赌博打老婆,女人呢,都偷人!”
“哎呀呀——不要乱讲,听谁讲的?别人一家都是读书人呢。”
小晴捂住耳朵,长叹一声。找来找去,只有一件黑色的羊毛衫,穿着太冷。村里好心的大婶劝她,不必去送了,按照农村风俗,送了丈夫就等于愿意和他一起走,自愿守寡到老,不能再嫁。小晴一声不响的将头发盘起来,穿着一件单薄的毛线衣,腰上系块白布,要和振山一起走。没有哭泣,没有说话,好像是很久以前约好的一样。
家娘从屋里冲出来,抱住她,哭:“我的崽呀,你才二十岁,这一生还长着呢。他命里注定,不能拖累你!”家娘下跪,也没有阻止小晴。
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来到小晴身边,给她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说:“对不起,我是刘社生。”
徒弟小张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小晴,说:“这是你们上次在双清公园的合影,昨天才收到,本来怕你伤心,你看——”照片只洗了一张,小晴向远方眺望,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又像是无限的向往。那天,她的振山站在身旁,只是脉脉含情的看着她。她看了一眼照片,连同底片一起又装进信封,轻轻地弯了弯腰,轻轻地放在振山的棺盖上,没有一个人阻止她,也没有一个人责怪她。人们开始培土修坟,小晴看着湿湿的黄土盖住了她和振山唯一的一张合影,盖住了那个油漆斑斑驳驳的棺盖。
在回家的路上,一个三十上下的年轻女人挽住小晴,抽泣着说:“两年前的春天,他和几个坏少年到店里来吵事,临走时还摸走了一瓶摩丝。我亲眼看见,只是没问他。到了夏天,他自己来承认错误了。我当即收他做徒弟,他聪明好学,三个月出了师,我帮他自己开了店。只是太年轻了做事总是急躁,你也不要伤心了,你也有情有义,缘分尽了没办法的事——”
四面八方的朋友送走了振山,也不肯留下吃午饭,自顾自走了。小晴看见那一辆辆漂亮的摩托车,载着一个个年轻人回去了。而振山,本来还在计划着,做完年前这一个多月的好生意,攒够钱,过年之前,把他梦中的南方摩托骑回来。他这样的年龄,应该骑上漂亮的新车,新车的后座,载着他同样年轻的女朋友。他们年轻的笑声,应该和她的长头发一起飘扬,飘扬——
满天晴朗,在这个温暖的冬天,振山,你就这样走了么?以前,每次问你为什么要结婚,你就会生气啊,你看,如果不结婚,振山,你才十八岁!而我呢,本来要去学电脑,却去了东莞;本来要在东莞独自谋生,却回家匆匆成婚。本来存了钱,买了安全套,如今,振山啊,你,车也不要了,套也不要了!
送了振山,回到土屋的走廊上,解开腰上的白布,打来一盆水,准备洗干净。没想,表姐松松和魏风骑着摩托车,风尘仆仆赶到。
小晴扑到表姐怀里暗暗抽泣,这两天,她还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松松像母亲一样轻轻拍着小晴的背,她告诉表妹,刚从盘古院子来。待小晴擦干眼泪,松松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沉沉的布包裹。
盘古院子的秋叔娶了郴州宜章县的菊英,在村里摆酒。两人不忘小晴当初做了好事,保护菊英,现在她的病好了,会说话了,首先想到要给小晴送喜糖。
一包喜糖!小晴回到房里,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心想,怎么可以在这样的时候送喜糖呢?她轻轻地解开盘古院子来的喜糖,抚摸着喜糖红红的封包。
妈妈:露露,来吃一个盘古院子来的喜糖啊。
露露:妈妈,我来陪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妈妈:好,讲个故事。从前,在我出生的盘古院子,我爸爸叫叔爷爷辈的,有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年轻的时候,别人叫他娶老婆,要为他做媒。他说,娶了女人,我会饿死的。大家奇怪了,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本来有四碗饭,吃得饱饱的。女人一来,分给他一半,她女人吃得饱,我男人只能吃半饱了。女人又生两个孩子,每个大人分给孩子一碗,孩子吃得饱,女人一餐一碗还顶得过去,我就要活活饿死了。你看,没有女人,我本来有四碗饭,吃得饱饱的。娶老婆,成家立业,最后的结果就是饿死了。你看,女人都是害人精。村里人跟他讲道理,不会饿死的,有了女人,还会吃得更饱吃得更好。他不相信,始终没有结婚。所以,到老了,没儿没女,孤苦伶仃。
露露:他没有算错,看起来很对呀。我们很多人都是这样算数的。这位老叔爷爷还在吗?
妈妈:不在了,他那个精打细算的故事传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