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真的回来了,这在我的心里,是永远也不可能抹去的记忆。
大伯那天是坐飞机直接到学校先看的我,当时,心中真的很美滋滋的感觉。可是那天我没去接他,是一个亲戚接的,心里又有点愧疚。大伯大老远的来看我,而我却还在安心上课,几十分钟的课也不想耽搁掉,其实只有自己才明白,我是在逃避,不知道怎么去面对。
曾经,自己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方向,努力的方向,奋斗的方向,在隐隐约约中,把大伯那里重申为一种力量的源泉;更或许,只是把大伯的爱嫁接在爸爸这么个形象上去的。
现在他要来了,我似乎有点乱了。
其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她非要分得这么清楚?
大伯的短信说,他已到学校门口了。
下课后,我的脚底下在急速的向校门口跑去,可心里有点空空的,也许,对于每一个对自己有恩于我们的人,我们心中多了份做贼式的心虚吧!
到校门口,远远看见那位亲戚东张西望的看着,却没发现他身边的大伯,我站在远处,不敢向前,寻找着大伯的身影,突然,在树底下,我看到了一位瘦弱的老人,他正在瞅着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学生,他想急切的从这些人里面找出自己的侄女,那个每个月和自己通信,打电话的侄女。他的样子像极了爷爷,瘦瘦高高的,只是,没有爷爷那么有力量感,我盯着他,慢慢的向前走着,鼻子酸辣,也许是要打喷嚏吧。
“哎哟,这不是嘛,我还在这里东望西望的……”突然,那位亲戚从一旁出来,他的热情一下子打扰了我心头所有的忙乱,大伯也在这一刻看到了我,从树底下走了出来,也许是因为树荫的原因,他的脸看上去很黄,没有血气,才刚进入五月的天气,太阳的灼热感并不是那么的强烈,可我明显的看到,大伯因为头顶的太阳,而稍稍的睁不开眼,在这位亲戚的陪同下,我慢慢的走近了大伯,更近一步的看着他,可其实,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心中的那份突来的疼痛阻挡了一切视线,我在这一刻也突然变得如此脆弱,泪花涌满了眼眶,心也在颤抖……
“这校园的学生有好几万吧!”这是大伯的第一句话,不得不让我收住眼泪。
“是啊,是啊,一下子从门口出来这么多,眼睛都看花了”这位亲戚开心的说着。
“我们那个年代,读个大学就很难啊!”也许,大伯站在这样的场景,想起了很多往事吧!我看到他眼里,流露出很多遗憾。
他们两位大人这么交谈着,我反而觉得舒服多了,心里也没有那么多的五味杂陈,渐渐的有所舒缓。
“饿了吧?”大伯突然脸转向我。
我有点被惊了一下的感觉,良久才点点头。
一切是那么的不一样,一切又是那么的一样……
三个人就这样走进了餐馆,大伯似乎叫了最好最贵的饭菜,而饭桌上始终处于无声的状态,只有那位亲戚偶尔找几句话聊聊。
大伯有时会把头扭向窗外,似乎在看着下面行走的车辆,我偷偷的看他一眼,大伯的眼角积着好多皱纹,皱纹里是那穿不透的忧郁,真不知道大伯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他做过三次大的手术,医院住过无数次,病魔就这样把他撤进了沧桑的轴子里,我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难受劲,饭上来后一直低着头吃着,感觉的到大伯正细细的审视着我,我感觉有点尴尬,甚至感到脸有点发烫,又深怕被大伯发现,大伯只吃了一点饭,菜也是少少的吃了一点点,然后就向服务员要了个牙签在那里掏了起来,我偷偷的感觉着大伯,感觉出了大伯已经老了,真的老了,不像照片里的那样,一双眼睛里有使不完的力量。
我的心就像有刀子在搅一样,曾经学习和奋斗的力量都是隐隐约约来自眼前这位老人的,可当这位老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脆弱的身影和被疾病折磨过的身体,将我拖向了一种沉重的边缘,可,我不得不承认,这就是现实。
当大伯将眼睛望向窗外的时候,嘴里还呢喃有些话语,大概是这个地方的确很干燥,城市发展变化似乎很慢之类的,我看着他的样子,突然间觉得自己有了无数使不完的力量,而这一切力量似乎曾经都是来自大伯那里的,这一刻像是要还给他,还给这位脆弱的老人,希望能看到他有灿烂的笑容,矫健的身影……
吃完饭后,那位亲戚要求大伯和我拍几张照,可能是那位亲戚年龄大了点的原因吧,照起照片来手有些发抖,照了好几张都是模糊的或者是歪斜的。
最后,只有一张是我紧紧的抱着大爸的胳膊,站在他的右侧,那是我记忆里的一个永恒。
其实所有这些过程都是很压抑的,在没有声音里度过,很快时间已经到两点,大伯说:“你去上课去吧!一会我就坐车离开......”那位亲戚说:“我看今天就住我家算了,休息一晚上明天再走!”
但大伯坚持要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那样,站在大伯的身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恨过自己,但那一刻,恨自己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是个哑巴,为什么要长这么一张不会说话的嘴。
但,越恨越说不出来,在这样的恨里,我连大伯看都不敢看了,一个鼓励自己上学的人,一个给了自己深厚父爱的人,一个自己发誓这一辈子一定要报答他的人,站在了自己面前,竟连一句谢谢的话也说不出来……
“你去上课去吧,不要耽搁了……”可我找遍了自己,也找不出一句话,在那种充满了对自己的恨里,我只有逃跑,在大爸的稍稍劝说里,我就撒腿跑了,或者是逃了,朝着一个根本不是教室的方向逃窜了…没有人知道那一刻我要跑向哪里,我自己也不知道,就像我的名字一样,可能想在某个地方小小的,稍稍的依靠一会儿,把泪洒在那里!
“你大伯那天哭起来像个小孩子,小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哭过……”奶奶的话把我从回忆里揪出来,可她自己还在回忆里,她似乎还看见大伯在她眼前哭得样子,因为我从奶奶的眼角看见了泪水,“那天所有的人都来了,就缺她一个心被鬼迷住的人!”奶奶的泪一下子哗哗的流着,我知道,奶奶说的这个被鬼迷住的人是我的姐姐小茹……
我是在姐姐结婚的前一天赶回去的。
记得姐姐当时打电话说:“小依,你过两天能回来吗?我要结婚了!”
我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吭声,最后说了一句:“是谁答应的?”姐妹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了,我明白,一定是爸爸,只有爸爸才会这样做,也会这样做!
记得我刚回到家时,家里已经有很多人了,好多婶婶们都在准备着馍馍和菜,忙得不可开交,我的心里一阵酸,姐姐就这样要出嫁了,所有的人都似乎很开心,尤其是院子里那些亲戚们带来的小孩子们,高兴得在院子里又唱又跳,唱的我都以为这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一件事啊:姐姐要出嫁了!
“哎呀,小依,看你这丫头,回来了也不支一声,姑姑现在想看你一眼都难啊!”大姑姑说着跑过来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既摸头又取我身上的包,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小姑姑也端着一盆东西向上房屋走去,边走边喊“小依回来啦!饿得话厨房有饭呢,看你妈给你收拾点你先吃!”小姑明显比大姑姑忙多了,小姑是嫁在了我们邻村的,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她都会回来帮忙的,我对小姑姑,也总有种莫名的亲切。
记得小姑姑出嫁的时候,我和姐姐小茹坐在院边,整整哭了一个下午,小姑父到现在还在说:“哎呀,我娶你姑姑时,忘了给这两个小家伙走后门了,看那天哭得,差点我都娶不走了,哈哈……”
“原来结婚是将自己最亲的人分开,结婚就是一次对生命的重新整合和排列,重新如重生,预示着一种考验和历练,还有成长!”我的大脑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好了,不要呆呆的站着了,赶紧进屋吧,你奶奶还在炕上不知道你回家呢!这孩子,回家了一声不吭,也不进屋……”大姑姑语气里充满了责备和怜爱。
我看着大姑姑,记得奶奶曾经说,大姑姑家遭了很大的难,也许是真的吧,大姑姑一下子好像变得比我矮了,人也瘦了很多,身上的那种香甜的感觉也渐渐退去了,我的心又一阵疼痛,成长就是要发现这些吗?
当你初有记忆时,上天把一切美好都放在你面前,可当你拥有了那些美好的记忆时,上天再用一切的手段把他们毁掉,这就是人生的诱导吗?
我转过头,悄悄的藏住心中这些疑问。
“奶奶!”我一进门似乎像开了嗓子一样,青脆的喊一声奶奶,“噢,是小依啊,赶紧上炕,地上这么冷,你请假老师没说你吗?”奶奶在我脱鞋子上炕的时间问了一大堆。
“小茹呢?”我没有顾得上回答奶奶的问题,就四处寻找姐姐的身影。
“她还有好多东西要准备呢,忙了好几天了!”奶奶说。
“她自己结婚肯定是她忙了!”大姑姑紧接着奶奶的话,说话时也脱了鞋子上了炕,紧挨着我坐着。
“大姑姑,我大姑父没有来吗?”我又问了大姑姑一句。“你姑父忙得脱不了身,哦,说起你姑父,他还给你买了支金笔,让我送给你,奖励你考上大学!”大姑姑要是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让我觉得很惭愧,觉得自己考的是那么普通的学校,怎么可以承受这么大的礼物呢?
“哎呀,你们家遭国难,买什么笔嘛?”奶奶又责备又疼惜的给大姑姑说。
我惊讶的看着大姑姑,希望能知道点什么。
“现在都好了,都是你倩姐,不听话,惹出一堆祸端来。”虽然大姑姑只是这么寥寥数句,最后我还是从奶奶那里得知,是倩姐找了个对象,未婚先育,气的大姑父打了她一顿,最后倩姐的孩子却死在了腹中,而且差点夺取了倩姐的性命,那个男的也跑了,不知道去向,倩姐的身体一直发高烧,转了好几个医院,最后才稳定了病情,听说头发都掉光了……只是这些也是奶奶后面才知道的。
“快,姐,帮我照看一下小江,唉呀,跟别的小孩子都打起来了……”小姑姑说着把小江扔在了炕上,小江是小姑姑的第二个孩子,她还有一个女儿已经九岁多了,小江满身的土,手脚冻得冰凉冰凉的,大姑姑忙把他抱到炕边拍了拍他身上的土,又抱了进来,暖在被窝里。我们在炕上聊着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以至于小江一会儿就睡着在大姑姑旁边,吃晚饭的时候都不敢喊醒他,因为小姑姑说要是他没睡醒的话喊起来会哭的,等醒来了再给他弄点吃的。
晚饭就这样吃了,可姐姐还没有回来。
“妈妈,小茹今天跑哪儿去了?”我等不住了,跑到厨房里问妈妈。
“她今天忙着呢,既要叫好盘头师,还要把她玩的好的那些同学一个个都叫到,可能一会就回来了,天都黑了……”妈妈说着往外面看了看,我也看了看天,外面天已经沉下了一片,黑的没有星星。
不过,我发现妈妈脸上还是有个很大的笑容。
“小依,你怎么又跑到厨房里来了,没吃饱吗?”大姑姑在我身后喊着,我转过头去,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大姑姑把手伸过来,把我又拉了出去,留下妈妈和那些婶婶们在厨房继续忙碌。
“小依,你大伯跟你联系是写信还是打电话?”大姑姑突然问起大伯,一定是奶奶告诉她大伯在供我上学,不过大姑姑没必要瞒着她。
“高中的时候写信多些,现在打电话多些,有时候还会给我寄好多零食,大姑姑?”看到大姑姑有点跑神,我只想提醒她不要把这些事告诉我爸爸。
大姑姑刚刚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被我这样一叫,惊了一下。“怎么啦?”姑姑缓过神来问,“姑姑,我告诉你你别给我爸爸说啊?”我神神秘秘的,逗笑了大姑姑。
“大伯现在都叫我乖女儿了! ”说完这句话,我高兴得一个人在院子里环顾四周,想知道有没有什么昆虫听到了我的秘密,而姑姑,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也好像在独自舔尝着她心里的那份美。
“小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小茹在廊檐上喊,把我和大姑姑同时惊了一下。
“我下午就到了,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忙啥呀?”我好像要把自己所有的问题都问清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