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在她的文章《风雨忆萧红》里面说:“人的伟大也不是能乘风而起,青云直上,也不只是能抵抗横逆之来,而是能在阴霾的气压下,打开局面,指示光明。”在黑云压城的情况下,丁玲主动要求到广漠的北大荒去,她充满胆识与预见的这一明智之举,也为她的人生开辟了一条光明之道。如果没有去北大荒,或许丁玲活不到“文革”后。
多福巷悟道
1958年的春节,丁玲是在“寂寞和凄凉”中度过的,三年前,她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反党集团的头目,一年前,厄运再次降临,“右派”的帽子又扣在了她的头上。那时的北京城并没有像现在一样禁止燃放烟花炮竹,但此时的丁玲只能躲在“灯火阑珊处”的多福巷中“斯人独憔悴”,多福巷并没有真的给她带来多福,她的处境更像朱自清笔下的那句话: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春节过后几天,受到丁玲牵连的陈明接到了上面对自己的判决,判决由陈明所属的北京电影制片厂下发到他手中:撤销级别,保留厂籍,下放到黑龙江密山农场劳动,三天后出发!
相对于陈明,作为“黑帮头子”的丁玲显然更加“罪大恶极”,但她却没有被发配边疆。原来,作为著名作家和全国政协常委的丁玲被认定为“右派”中的“头面人物”,依照规定,“头面人物”不论“罪行”大小,工资和职务只降一级,而且可不必送去劳动改造,就此,作协党组书记邵荃麟告诉丁玲:“对你的处分,按‘右派’六类处理,你可以不下去劳动,可以留在北京从事研究或写作……”
但这样的局面显然不是丁玲希望看到的,首先,这意味着相依为命的夫妻只能大难临头各自飞,彼此失去依靠;其次,丁玲和陈明早就约定要一起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或是东北的林区,或是贵州的深山,上刀山、下火海都无所畏惧、共同担当,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两人都有点不知所措。
呆了半晌,陈明问丁玲,是不是把他将被下放到黑龙江的事告诉作协党组一声?丁玲想了想,断然说道:“还是不要说了。说了,也许会照顾我,把你留下来。这不就违背了我们的初衷吗?”
就这样,三天后丁玲在家门口送别了陈明,在离别前的三天里,丁玲和陈明相互规定:不流眼泪,不唉声叹气,振作精神,面对未来。两人互相鼓励,要像年轻时投奔革命一样,“蔑视这时加在身上的一切,傲然踏着为我们设置的荆棘刀尖,昂然前进。”
陈明走之后,诺大的四合院里只剩下丁玲和保姆王姐两个人居住,一片死气沉沉,在这无边的荒寂与沉重中,丁玲展开了与自己灵魂的对话,她写道:
人可以烦闷,可以忧郁,可以愤怒,可以嘤嘤啜泣,可以长歌当哭,……就是不能言不由衷!不能像一只癞蛤蟆似的聒聒地叫着自己不愿听的虚伪的声音。安徒生写过一篇童话,说一个公主被妖法制住了,变成了一个癞蛤蟆,整天呱呱的叫……但我是人,是一个尊严的人,一个认真的共产党人,我怎么能披着一张癞蛤蟆的皮,日夜聒聒地叫,说着不是自己心里的话?……我相信总有一天,历史会作出证明,人民要做出裁决。我应该不必羞愧,我应该无所畏惧,相信自己,扫除迷茫,承担苦难。做一个共产党员该做的,继续用自己的言行,谱写为人民的一生。(《风雪人间》)
在这种透彻心扉的反思中,丁玲终于有了一种类似于王阳明“龙场悟道”的大彻大悟:
不必犹豫了,到北大荒去。……不要留恋这死寂的庭院,到暴风雨中,到人群里面去,到火热的劳动中去……冲锋在前,把一切烦恼远远地抛在后边,把那些不值一顾的魔影全部清除扫光。(《风雪人间》)
我丁玲就是丁玲
带着一种“重新做人”的愿望,丁玲向上级请求到北大荒去。作为“党项人”的后代,当年丁玲从上海到陕北,在那里她找到了祖先的感觉。而现在从北京远赴东北,虽然事过境非,但是远离喧嚣、回归荒野的美好愿望仍然让丁玲对充满期待,她甚至以诗意的笔调勾勒出了让自己醉心的东北原始森林景象:
那里大树参天,丛林蔽日,在深邃的绿色世界里,这里,那里,透露出几缕耀眼的阳光。阳光下,小鹿跳跃,溪水低吟,听婉转鸟语,看松鼠跳跃,闻青草的芬芳,采艳丽的花朵,领略大自然的雄伟,萌发无穷的生命之力。
这哪里是北大荒,根本就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世外桃源中人的祖先是为了避战乱而迁居于此,他们“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一切的政治纷争都与其无关,这也正是丁玲远离京城的重要目的。
得知丁玲要去北大荒,作协的负责同志好心地奉劝她:“你名气太大,下去是不是改个名字方便一些?”丁玲斩钉截铁地说:“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丁玲就是丁玲。”
丁玲没有想到,即使她选择离开,仍然有人千方百计地设计陷阱,不让她过上好日子。最让她愤怒的是,当她从作协拿到中宣部署名的一纸介绍信时,上面白纸黑字赫然写着:“撤销职务,取消级别,保留作协理事名义,下去体验生活从事创作。可从事创作,就不给工资。如参加工作可以重新评级评薪……”这与丁玲作为“头面人物”的处理意见大相径庭,当时只是降级,现在变成了取消级别,当时允许其留京创作,而现在去了北大荒创作就不给工资,这摆明是想让丁玲放下手中的笔,从此在文坛消失,政策比小孩的脸色变得还快,这让丁玲怒不可遏!
渐渐平静下来的丁玲还是决定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这件意料之外的事情让她北大荒之行更增添了几分“卧薪尝胆”的悲壮,她对自己说:“我下决心,什么也不说,不问,带着这张‘通行证’,壮胆下去,沉在人民中去,和人民在一起,总有一天能和人民一样光明磊落地生活。我不相信,北京我是不可能再回来的,天下绝不会就由少数这几个人长期主宰摆弄。”当年苏格拉底被雅典法庭判处死刑后,留下了一句振聋发聩的话:“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路更好,只有神知道。”如今丁玲也可以对在朝的敌对者说:我去北大荒,你们留在北京,谁的路更好,只有神知道。
这年6月中旬,丁玲买了去哈尔滨的火车软卧票,上级委派了一位转业军人作为丁玲此行的“护花使者”,实际上是要押送丁玲去目的地,他跟着丁玲坐软卧。让丁玲哭笑不得的是,竟然连这个押送人员的钱都要她自己出,这就相当于别人枪毙你还得让你出子弹钱,她发牢骚道:“为什么车票钱全要我自己支付呢?按常规,犯人应该由主管司法公安出钱,‘解差’的旅费,更不应该由我这个‘犯人’来支付。”
在那样一个畸形的社会,制度形同虚设。
从丁玲到老丁
6月末的一天,丁玲终于辗转到达了黑龙江密山农场。下了车站,丁玲看到这里人与人之间都是笑容满面,看到有人来都会高兴的走过来说几句话,似乎是故友重逢。这让丁玲不免有些担心:“该不会有人认出我来吧?”她自认为脸上已经打上了“金印”,就像一名古代发配的犯人一样。但丁玲很快就发现,其实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根本没有人会在乎她是谁,这里的人来自四海,在这样的蛮荒之地自然就养成了“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观念,对谁都是一视同仁,亲亲热热,有说有笑。
此后,丁玲这个名字在北大荒将被“老丁”这个亲切的称呼所替代,这里的人只知道老丁,而不识丁玲。老丁,是北大荒的人民送给丁玲的至高荣誉,她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融入人民之中。
自清朝以来,苦寒的关外北大荒一带就是著名的犯人流放之地。其中最有名的流放犯当属顺治年间的吴江才子吴兆骞。因为科场案无辜遭累,吴兆骞被遣戍宁古塔23年,后经纳兰性德父明珠营救,才得以赎还。纳兰性德之所以倾力相救,据说是被吴兆骞之友顾贞观的一首催人泪下的《金缕曲》“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所打动。除了《金缕曲》之外,当时与吴兆骞有过诗词唱和的大诗人吴梅村也写下了《悲歌赠吴季子》,其中描述了吴兆骞塞外悲惨的生活场景:“白骨皑皑经战垒,黑河无船渡者几?前有猛虎后苍兕,土穴偷生若蝼蚁……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昼相逢半人鬼。”诗里把宁古塔描写的恐怖阴森之极,简直是一个活地狱。
然而,事实上吴梅村从来没有到过宁古塔,这一切都只是出自于他个人的想象。清人李岳瑞在笔记《悔逸斋笔乘》中记载了吴兆骞临终时对儿子说的话:“吾欲与汝射雉白山之麓,钓尺鲤松花江,挚归供馔,采庭下篱边新蘑菇,付汝母作羹,以佐晚飧,岂可得耶?”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吴兆骞对于关外的生活不仅不以为苦,反而经常有一种“莼鲈思归”的怀念,渴望回到那里,跟妻儿一起到长白山打猎,到松花江钓鱼,到野外采蘑菇,不亦快哉!看来,我们都误解他了。
其实,众人好心救吴兆骞回来,其结果反而害了他,笔记中说吴兆骞“在边塞久习其风土,江南溽热,反以为苦,卒以肺疾而终。”当然,除了气候环境的不适应,一个流亡塞外23年的人活着回归故里,好心的来问候,好奇的来看望,这些估计都让吴兆骞劳心又劳形,或许这也成为了他早卒的原因。
还是到关外去,那里最简单,最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