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会被这样突如其来的风景所感动。一位步履蹒跚头发花白的老人,被自己形如枯树的伴侣挽牵着,缓缓走过车流滚滚的马路。交通灯已然变绿。绵长的队伍里,竟没有一辆车嘟嘟地按着喇叭抱怨。但男人似乎生性有些倔强,他一面拄着拐杖,一面努力前行,险些摔倒。女人始终和蔼地笑着,不离不弃地随着他,那患得患失的模样,像极了初为人母时的矜贵。
我想,年轻之时,他们一定是恋于争吵的。男人的心思细腻,敏感,易伤,却体贴备至。女人生性开朗,活泼,善良,却反应迟钝。她似乎时常都不明白,为何男人要无缘无故地生气,无缘无故地甩开她的小手,立在原地。
那时,男人一定是胜利的。女人爱他,容忍他的小性子,以及所有啮齿性的小错误。他们相互疼惜着彼此,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施爱,无私,不求回报。
很多年后,时光将坚毅的男人催打得面目全非。他没了当年的坏脾气,不再臭美着整日梳个分头,也不再愤世嫉俗,怨天恨地。他变得和蔼了,宽善了,变得多话而又迟缓。女人不曾嫌弃过他,拉着他,重走当年走过的街道,一处处去找,他曾在树下为她所刻下的字迹。
男人看着字迹,一定会无奈地笑。呵,这在树上或者墙壁上残留下的痕印,原是这么有着无坚不破的力度。他一遍遍地碎念,惹得女人泪眼涟涟。女人拍打他,说他说个坏老头子,老把她弄哭。男人笑笑,从皱褶的毛衣内里,为她掏出一块洁净的手帕。
他真老了,爱干净了,总怕在不知不觉间患上病疾。他摈弃了当初时时念叨的“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洒脱,他渴望身健体态,长命百岁,哪怕偶然的剧烈咳嗽会让他觉得胸膛欲裂,天旋地转。他真爱这样的日子,女人给他捶背,为他端水,焦急而又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发问,好些了吗?好些了吗?
他从床沿上艰难地抬起身子,苦笑着说,老婆子,下次说话,一遍就行了啊,要不,我总觉得咱们屋子里有回声,或者是我开了复读机。她笑了,她爱他的幽默和对世事的坦然。
她也老了,从时光的角度来看,她从一个被驯服的失败者变成了最终的胜利者。男人已经离不开她。他的每一步都需要女人搀扶,他的每一次唠叨都需要女人答应,他的每一次彷徨都需要女人给他宽慰,他的每一次惧怕,更需要女人把他抱紧。
他没了当年的豪情壮志。她仍旧爱他,说不出任何原由。有时,她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模样,心里总会陡生出许多莫名的泪花。她真怕,他会在一个悄无声息的时刻里,顿然消失于茫茫尘世,再不对她抱怨,再不对她唠叨,也再不需要她的搀扶。
可这一个时刻,总是要来临的啊。他知道她的心之所想,开导她,宽慰她,甚至迷信地跟她说,要我真走了,就在奈何桥上等你,一百年,两百年,直到真切地看见你从那头朝我慢慢走来。
他们终于再不争斗。生活里再大的波澜,都无法将他们横断或是阻隔。他们也不再希望驯服对方。他们是一个整体,是一个人,是一个世界。
这样的世界,没有对错,没有胜败,甚至,没有一切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