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爱喝二锅头,爱吃香腻的三刀(一种点心)。
我已经有零花钱,会存上一些,买了酒和点心到她家去。
韩姥姥看到我很高兴,她独自一人生活。
我看看她,怎么也高兴不来。
她为我倒上水拿来零食盒子。
自己点上烟坐在我旁边的床上。
她看我垂头丧气坐在一边,吐了口烟开口。
“你个小兔崽子,姥姥没想到,你小丫头对姥姥感情这么深。”
“看出来了?唉,人啊,生死有命。”
我的眼泪喷涌而下。
韩姥姥面呈死灰,合不久矣。
“行了,擦了眼泪,我死了,你来给我上柱香就行。”
“生无可欢,死有何俱?”
“再说,那边我有的老姐妹等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长叹口气。
“可我会想你,心口难受。”
“话说回来,你是块学道的好料,我为老三高兴。”
“我们三个,你嬷嬷最看得远。”
“为什么这么说?”她可是一点术法不会。
“她学医积德,活得长不说还有后。”
“别以为窥探天机是好事。”
你师父和我,尤其是我,到老孤单一人。别说孩子,连个徒弟也收不着。”
她吐口烟,嗓子里像有痰咳不出似的呼呼直喘气。
我忍不住,眼泪又流下来。
她脸上出现那种死气,活不过一个月了。
我不爱安慰人,因为不想说谎。
人敌得过病,敌不过命。
运势好的时候,好好努力,过好每一天,无愧于心。
将死之时,也就没有什么可后悔,可以好好的离开这个世界了。
所谓的安慰,空洞无物的语言,姥姥这么豁达的人不会愿意听。
姥姥从怀里摸了半天,拿出一串深红的念珠。
上面有一块木牌。
那串念珠每一颗珠子都发着温润的光泽。
仿佛被人长久的用手摩挲过,木牌上刻着个篆字“灵”。
姥姥爱恋地婆娑着珠子。
“这串珠子,是师祖偶尔得了。给了我。”
“好漂亮。”我赞叹。
“他又传了我送魂咒。”
“这珠子自我十五岁戴上,就没摘下来过。”
“怪不得这么光滑。”我在她手里摸着那珠子。
“这是言灵念珠,大法器。”
“这块木牌上寄生着言灵。木牌可以温养言灵。”
说到这里,姥姥好似累了。
我忙拿了枕头靠垫让她斜靠在床上。
她长长呼出口浊气。
“言灵是认主的灵,你若与它有缘,得到它的帮助,你的咒语,就如同刀开了刃,火浇上油。明白了吗?”
我连连摇着手,“这是姥姥的宝贝,我不敢要。”
“反正我也快死了。不差这几天,给你就戴着吧。”
我看她瞧我的眼神,像在托付我。
终于接过珠子。
我把念珠挂在脖子上,贴身和香包放在一起。
这个暑假李姥姥离开了我,她死于肺癌。
整一个月时间我都打不起精神。
我想念嬷嬷那张高高的大木床。
夏天床下总是堆着西瓜,还可以藏人。
大木床上,永远铺着干净的花褥子。
嬷嬷穿着粗布大衫儿。
衣襟儿大大的,立领盘扣。
头上还总是系着个黑布头巾。
她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永远有活在做。
她粗糙的双手治好过多少孩子的病。
我是家里第四代。
嬷嬷用她的双手给我纳过鞋子。
剪过衣服。
洗过澡。
她活到一百多岁,耳不聋,眼不花,思维清晰。
坚持自己拆洗被褥。
洗自己的衣服,还去帮姥姥买菜。
她常说,“别以为让人伺候是福气,那和废物没啥区别。”
韩姥姥和我嬷嬷都是那种——
历尽磨难依然保持着内心善良的老人。
那个言灵我却始终没有见识到它的威力。
也许和我无缘?
姥姥家在三楼。
对面的楼离我家有十米的距离。
被一道矮墙围了起来。
墙头插了许多碎玻璃防贼。
那个楼的入口在对面的院子。
住进楼房我就不爱下楼了。
累了就依在窗户上向对面张望。
我看到对面三楼窗户里有一个女孩子。
她向我这边望了一眼。
那是原来在平房院里的双胞胎之一。
是姐姐小东。
仍然那样埋汰,挺不起胸似的。
原来她们就住在我的对面。
我有乐子了。
平房院的孩子自从各自上了学,就不怎么联系。
钟黎比我大一年,韩茜茜上小学和我不同班。
韩茜茜的妈妈给她报了舞蹈班。
我没有小伙伴。
不过,现在我有事了。
我专门去了爷爷家,把爷爷的永远镜拿了过来。
双胞胎没有妈妈,跟着父亲一起生活。
第一天晚上,我拉上窗帘,从窗帘缝里偷偷用永远镜张望。
爸爸到晚上十一点才进门。走路都不稳。
小南小东本来在客厅里一张桌子上看书。
小南过去扶着爸爸把他搀到卧室。
我忙把镜头调调焦距对准卧室。
爸爸在床上不安稳,像要吐拉着小南...
小南走到窗边拉上了窗帘。
这望远镜虽然是军事望远镜。
可窗帘缝太小了。
我把镜头又对准客厅。
小东面对窗子。
表情太怪了。
我只能勉强形容。
恶心?恐惧?焦虑?愧疚?...
她咬着铅笔,铅笔上的橡皮头都咬掉了。
她浑然不觉。
那个房子只是个一室一厅。
我把镜头转向客厅的摆设。
厅里有沙发床,上面放着玩偶,铺着卡通床单。
地上还有个地铺。
又脏又破。
我吃了一惊。
不明白何以一样的两个孩子。
会被区别对待到这种地步。
小南一直没出来。
小东关了灯,不知道她会不会睡妹妹的床铺?
我猜多半不会的。
我放下望远镜,心头有些郁郁。
总感觉有解不开的结。
第二天和第一天一样。
爸爸喝得醉熏熏才回家。
小南照顾爸爸,一夜没出房间。
第三天,我观察她们一天。
一早起来,姐姐就开始打扫卫生。
她是起的最早的一个。
不多时,爸爸起来梳洗。
小东躲在自己的地铺上,抱着本书看。
那男人瞟向坐在地铺上的大女儿。
我一激灵。
爸爸的目光还不如一个陌生人友善。
眼睛里全是不耐烦。
小东虽然低着头,却也感觉到了。
她肩膀缩得更紧了。
男人消失了,去厕所刷牙梳洗。
小东保持着那个姿态没动。
不多会儿男人出来了。
一脸怒气。
简直莫名其妙。
他指着小东破口大骂。
我只能看到,听不到。
永远镜把他的表情连同脸上的肌肉颤动都望得清清楚楚。
那张脸好像就贴在我面前。
为什么有人会这么凶神恶煞般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
他腮帮上的肌肉都在颤动。
粗黑的眉皱起来,在眉心堆个一个肉疙瘩。
眼圈因为长期吸烟喝酒带着重重的青。
短粗的骨节粗大的手指不停戳着大女儿的头。
小东把头埋在膝盖上。
随着他戳头,身体一下下晃动。
大约这种反应更让人生气。
男人伸出黑黑的手掌一把抓住小东的头发。
迫使她抬起头看着自己。
他激烈地说着什么。
牙齿被烟薰成令人恶心的黄色。
小东没哭,也没动。
像个没有生命的大号玩偶。
任由他处置。
男人越说情绪不但没有平复反而越高昂。
他一掌打在跟本没动弹的小东脸上。
小东扑倒在地铺上。
头发散乱盖住脸颊。
她胳膊肘半支着身子,动也不动。
好像等着父亲继续施暴。
我心跳到嗓子眼上。
连口水也不敢吞,双眼紧盯那男人。
他看了看表,回头说句什么。
摔上门离开家。
我松了口气。
这一切就发生在我面前。
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拉开那个可怕的男人。
整段时间里,小南悄声无息。
好像跟本没这个人。
我没心思做别的。
时不时过去看看两人情况。
小南睡到十点多才起。
洗梳过后,下楼了。
整个上午,除了男人的训斥打骂。
没人理小东。
妹妹离开了,小东好像自在了很多。
她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
不多时,小南拿着一次性饭盒上楼。
她原来下楼去买快餐。
只有一份。
她把快餐摆在桌子上。
里面是两样菜,土豆烧肉和炒白菜。
她打开米饭,就着菜吃起来。
旁若无人吃起来。
小东走开到一边。
我把镜头顾定到她身上。
她走到自己的地铺那,拿起一本书。
低头看起来。
好久没翻一页书。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没见过小东吃东西。
妹妹吃完饭,把饭盒一盖。
拿到厨房,大约是扔掉垃圾。
她下楼去了。
过了好久,小东站起来。
走到门边。
我以为她也要下楼去吃饭。
谁知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
没动静后,她进了厨房。
我揪心地看着厨房门。
她去厨房干什么?
里面要有吃的,她早就吃了。
不多会她端出一只碗。
我松了口气。
她在吃面条。
吃得津津有味。
不多时,她捞出一块白菜。
看了半天才小心放到口中。
闭上眼睛,露出享受的模样。
门开了,妹妹得意洋洋走进来。
好像当场抓住了贼赃。
快吃,不要理她。
我不由说出声。
小东站身来,很拘谨。
妹妹霸道地端起碗走向厨房。
再出来时碗空了。
她把碗放在桌上,对小东说些什么,下楼去了。
小东呆呆站在那儿。
我以为她会哭。
谁知,她只是走过去,端起碗。
贪婪的伸出舌头舔碗上的汤汁。
我再也受不了。
扔掉望远镜。
倒在床上。
长得越大,我越不懂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