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队伍抵达黄羊川,偌大个绿洲湖旁,已被先前领命前来的两个把总清理一空。周遭满眼的黄沙丘,一眼望不到头,只中间地势深凹之处,却有两个透亮清澈的水洼连在一起,方圆足有数百丈,将数里的沙漠滋润成难得一见的绿色景象。这水洼周围沙丘颇高,恰好隔开了上午的烈日,此时太阳虽高,却也不过刚刚射到水中,是以洼水倒颇为清凉。那纯粹的沙黄、碧绿的水洼,加上或黄或绿的植被,配着明晃晃的阳光,色泽单纯而热烈,便似夺人眼眶的浓烈水彩画一般。
驼队数百人分散开来,围着水洼饮牲口,喝水吃干粮。两个厨子和若干仆妇早早下了骆驼为那严大人整治菜肴。一名蓝衣随从指挥那擎着官轿的六匹白骆驼四肢伏地,官轿稳稳落了下来。米总管向轿内道:“老爷,这就到黄羊川了。老爷在轿上歇息还是下来走走?”
只见里面伸出一只白藕般的女人手臂,手腕处玉镯金镯叮当作响,掀开官轿纱幔,正是一名姬人揭开轿门一角。隐约可见里面一把椅子上一人肥头大耳,向外张望了几眼,缓缓说道:“嗯,沙漠绿洲,景致倒也不错,米总管,我这就下去活动活动筋骨吧。”正是先前那个绵软男声。
米总管一摆手,马上有人取出竹木捆扎成的台阶放在轿前。米总管前倾附身,伸出右手,便有一只肥肥胖胖的大手搭在他手背上,一人从官轿中走了出了。这人身材不高,肥胖圆润,颈短腰粗,厚唇阔鼻,两只眼睛被挤得便只两条细缝,眼光一扫,却是精光四射。他身着彩缎长衫,缂丝织金相缀,又有孔雀羽线绣于领口袖口,极是考究。这人样貌虽然丑陋,但气势倨傲,在这华丽衣衫相衬之下,颇为神气。只是气候炎热,肥胖之人更易发汗,他额头、腋下、脊背无不汗渍涟涟。
这严大人下得轿来,走走停停,呼吸这难得的一丝清凉之气。一柱香功夫,那烤羊羔肉的香味已然四散开来,随行人众无不馋涎欲滴。童参军属下众人早解开随身包袱,取出干粮和牛肉干,就着清凉洼水吃将起来。待得羊羔肉烹制将好,米管家盯着仆役布好携带的桌椅杯盘,又支起凉棚,这才禀报严大人上座。那严大人又道:“米管家,照例请童将军和西门先生就座吧。”米管家答应着,不多时,引了那童将军和一名四十来岁的青衫汉子入席。这席面桌椅虽然简陋,但在这大漠之中,却又胜似酒楼豪宴。
这驼队正自歇息,远远望见一队五十余匹的马群,被四五个赤膊精悍的汉子前后呼喝驱策着走了过来。那几个汉子汗巾裹头,身上热汗直流,古铜的皮肤罩在精壮的体格上,着一身短打,腰间腿肚均扎着牛皮筋绳,一看就是马背上摸爬滚打的主儿,甚是彪悍精神。
后面一个衣装整齐的中年男子,身着西域服饰,头戴遮阳斗笠,约莫三十来岁,骑一匹黄色骏马,时不时和身边另一匹黄马上戴着斗篷的青年交流着。这青年看着身形颇为纤弱瘦削,斗篷四周罩着黑纱,丝毫看不到面庞。两人身后跟着一匹小黄马,上面一个十一、二岁年纪的少年,模样甚是好看,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四处打量着,机灵异常。这几人都是西域打扮,那男子骑的马儿腿不甚长,四肢却甚是健壮,全身毛色金黄更无一根杂毛,鼻孔粗大,眼大有神,威武异常。少年的小马显然是那匹黄马的后代,身型虽小,却是同样神情和步伐。
米总管眼望马队众人,不待严大人发话,便走到童舒志身旁,躬身道:“童将军,你知我家老爷不喜人打扰,便请打发了这马队。”
童舒志道:“严大人,我看这马队长途跋涉,马匹比不得骆驼耐渴,左近又只这一处水源,就让他们去西首远远地饮饮马罢。”将到平凉,那严大人此刻心情颇感畅快,也不以为意,说道:“便依将军意思。只莫搅了咱们酒兴。”
童舒志转头向一名把总道:“老赵,你去和那马队头领说说,让他们去那湖西休息饮马,小半个时辰须得离开。”赵把总应声去了。
旁边那青衫汉子说道:“童将军饮酒畅快,只这些事未免有些婆婆妈妈。”
童舒志道:“让公西先生笑话了。我等边关将士常年生活在边陲,深知边境商旅生意颇为不易。常年漂泊不说,土匪、烈日更要人命。都说你们武林中人是刀口下讨饭吃,其实这些商人更是如此。若无这商队往来经营,莫说边境百姓生活更是难过,便是我等凉州驻军,虽有军队补给粮草,要想花银子改善改善,却也不易。是以我等卜总兵治下,见到商队总是以礼相待。”三人说说谈谈,饮酒吃肉,好不热闹。
赵把总走过去向马队头领模样的中年男子说了来意,言语之中颇为客气,又指指那顶官轿,说明实为无奈之举。那中年男子见这队伍阵仗,心下虽有不快,却也不欲多事,便即应承。他和那几个马把式交代一番,领着马队走向西首一处远离军队众人之处,又回头温言向那少年道:“元举,抓紧让小黄马饮一饮,咱们一会儿功夫还得马上赶路。前面再有两个时辰就到了你娘的师兄朱伯伯的平安客栈,那就可以踏踏实实好好歇一下了。”
那少年连声答应,快步牵马到了水洼边,抚着小黄马的脖颈,轻声道:“小黄,口渴得紧了吧,快些喝水。“那小马饮水之际,这少年一直伸手抚摸小马额头脖颈,眼中充满爱怜。
这少年忽然闻到空气中飘过来的阵阵香气,便是那严大人随行两名厨子烹制的羊肉香气。那羊羔肉须得边吃边烤,用尖刀削掉外表一层烤熟的肉,漏出里面带着血丝的鲜肉,厨子刷上调料清油,放到火上再烤。如此这般,每盘端上去的都是焦香足味,却又不太老,吃的桌上三人大声叫好。这孩子隔着水洼,遥遥望着对岸那烤羊肉的烟火,亦不仅大咽唾沫。旁边那戴黑斗笠的青年见了,递过一块大饼,柔声道:“元举,待会到了你朱伯伯的客栈,可有的吃呢。”那少年颇为懂事地点点头,接过大饼,又用手掬起洼水,边喝边吃起来。
这马队一路东行,全仗那领头的中年男子精熟路线,躲避土匪强盗,眼看再歇宿一晚,第二天到了平凉,即便安全。西域马匹在中原向来金贵,这趟贩马除却中途死了两匹饥渴致病的瘦马,其余马匹饮水之后均神采奕奕,这笔生意倒是可赚上不小的一笔。加之马上要到平安客栈,又可和夫人的师兄畅饮一番,那领头的中年汉子心下颇为畅快,适才的不快稍纵即逝,呆得片刻功夫,见众人饮马灌水完毕,便即催促上马赶路。走了片刻,又回头望望那驼队和官轿,不禁心想这倒是哪个大官?好大的排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