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出嫁之前,我再没有离开院子。
绣完嫁衣,又绣完给夫家考量针线的衣鞋,凡需我动针线之外的细活,都交与了秋文。无所事事的我,又开始坐在院子看着天。
这是我的印象中做的事情。
至于秋文时不时从外头带来的话本,我也会不动声色的接过来。
听说是我吩咐的。
珠云,喜欢这个吗?
这些话本大多从京城那边流传过来,才子佳人,鬼怪志异,秋文也不分种类好坏,让下面的丫鬟悉数买回来。
我亦是悉数翻看,用这个来打发待嫁的时间,倒是个好方法。
那才子佳人之书,若是在几年前,我倒也憧憬那书中冥冥之中天注定的姻缘邂逅,幻想着一低头、一抬头间的触目倾心。
只是如今我已双十,在庄州县甚至庄州府,也算的上远近闻名的老女,哪还有什么旖旎天真的幻想供自己消遣。
我未来的夫婿,十六岁的郑小郎君,又可真正懂得什么是情/爱?
情/爱这东西,最是易缠绵悱恻,又是最易烟消云散,难做真假。如今待我如珠玉,等到我容颜先旧了,他仍然风华正茂,可会倦了我,可会后悔?
君若待我,我若待君。
君心予我,我亦用心偿还。
我翻了一页,那几句词儿被新页遮挡,书籍上的油墨香和指尖的香气纠缠在一起,让我分不清是熏香,还是脂粉香,或许只是一股醉人的香气罢了。
那个迷离冰冷的梦着缠绕着这奇异的香气,我看不见珠云眉眼,也还是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一切毫无进展。
你要说什么,我再次看着镜中的她。
“你要说什么。”我叹了一口。
自上次戴过凤冠那晚,我经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小声说话。很多时候没有回应,很多时候盯着盯着就发呆了很长时间,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在做其他事情。
秋文有时候撞见我翻出镜匣,调笑我被镜子里的美人迷住了。
是的。
你说的没有错,秋文。
我被迷住了。
却不是被自己。
我从不觉得自己美,我只觉得珠云美。
仅管大家都说面容相似,我想我自己也是配不上美这个字的。世间千万种美,只有珠云点香时的模样,才算得上是美得醉人,美得动人心魄。
至于我,我翻看了诸多话本,才找到一个挺像自己的词,叫“沉静”。
“那是因为小姐您不经常笑啊,”秋文振振有词,“甚至有时候连表情也没有。”
“是吗?”我有些疑惑。
“哎呀,小姐不要想太多,明儿可得早起呢。”秋文将床铺好,落下床边的纱帐,服侍我睡下。
明天是九月初六,是个宜嫁娶的吉日,也是我出嫁的日子。
蜡烛倏的被吹灭,屋里一下子暗了下来,在外间窸窸窣窣躺下,我合上眼。
黑暗里的嗅觉变的更加灵敏,指尖上淡淡的香气也黑暗中变得格外明显,渐趋浓郁。渗透我,包裹我,拉扯我,缓缓向那黑暗、冰冷、沾满水汽的梦境沉去。
……
天色未明,长廊在夜里沉寂。
灯笼的微光摇晃。
我站在长廊潮湿的台面上,背后的脚步声愈发近了。
“嗒嗒,嗒嗒,嗒嗒……”
珠云朦胧迷离的微笑,和以往不差分毫,朱唇一启,周围像是全数向后退开,一下子全都灰暗了。
眼里只有珠云的唇一开一合,像是在说什么。
我听不见啊,珠云。
我出不了声。
背后的脚步声停在背后,与我近到连半步都没有的距离。
似乎就停在我站的位置,紧贴着我的后背。
一直想看看身后是谁,可我动不了。视线就这样被固定在珠云白净的脸上,轻微晃动的珠帘在脸上落上一道道阴影,瞳孔里只承载着珠云秀美的唇,让我转移不开。
也许珠云是在对我说,也许是在对脚步声的主人说。
我分不清。
梦里的水汽越来越重,像是要钻进骨子里,越来越寒……
好冷。
你在说什么,珠云。
“小姐……”
我睁开眼,秋文撩起帐子,轻声叫我,“该起了。”
我坐起身,天色还未亮。
秋文指使着丫鬟拿着东西进进出出,屋内的烛火全部被点燃,放在床边的嫁衣,在光晕里凸显得格外明艳张扬,恍若红莲业火,耗尽生命力的尽情燃烧,散发出极强烈的、炙热的温度。
似乎穿着它,便能走向温暖光明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