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命妇们已经集齐了,衣香鬓影,环翠缭绕,站了一大片,还是鸦雀无声。下午的大太阳没遮没拦照着,锦瑟走了半天越来越热,一会想松松领口,一会用手扇风,心想别看这帮贵妇们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体力还真是不错,竟然没有一个晕倒的,也没有一个叫苦叫累的。
夫人好几次用眼神警告她,要她收敛。还好等了不多时,有女官出来带领,依次进入偏殿。入了殿还是等着,不过好在是到了室内,有冰盆降温,还有茶水伺候。偏殿内设座,依旧等级森严,谁坐哪里一点也错不得。排在前面的是亲王、郡王、贝勒的王妃、福晋、侧福晋,夫人虽是一品诰命,在这里也要排后面了。锦瑟随着夫人坐下,嘀咕一句,“要吃皇上一顿饭还真是难。”
夫人一边慢慢端起茶杯一边小声警告锦瑟,“这是什么地方?话能乱说吗?”
“本来就是嘛,一早就来了,绕来绕去等到现在也不开席,还要跪拜他的一堆大小老婆。”
夫人听到这话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呛得咳嗽起来,引来众多好奇的目光。锦瑟赶紧给她拍拍背,安慰道,“好啦,额娘,我也就敢跟你发发牢骚,你看我这一路上不都是规规矩矩的吗,也没出什么岔子,你就放心吧。”
夫人咳嗽的说不出话来,瞪着锦瑟又是紧张又是严厉。锦瑟只好乖乖住嘴。安静了没有一分钟,看夫人的茶喝完了,就站起来叫宫女,“麻烦你!这边添茶好吗?”
小宫女没见过这样的招呼,拿着茶壶也不知道该不该过去给她添茶,只得望着那个女官。女官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小宫女赶紧低着头走过来,手脚麻利的添了茶,又匆匆退下。
锦瑟心里憋闷,悄悄对夫人说,“这宫里就像个牢笼一样,好人进来都变成木偶了。”
等了一会,有小太监进来,高声唱道,“皇上升殿了!”
一听这话,众命妇都呼呼啦啦站起来,整理衣饰,又互相检视一番,唯恐御前失仪。锦瑟也随着夫人起身,心下雀跃,心想这下总算要见到传说中的康熙了。
谁知仍是等着,只不过是站起来排好队等着。不多时,女官唱道,“入殿!”
锦瑟紧跟着夫人,随着众人低头进了殿,规规矩矩站好。又随着众人跪拜,“奴婢恭请皇上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高的宝座上发出一个温厚的声音,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听起来有说不出的威严,“平身吧。”
锦瑟听到康熙的声音激动的不得了——之前她见过的最大的官是校长吧,连区长、市长都没有见过。锦瑟努力控制住不许自己抬起头来看他,颤抖的随着众人起身,还是规规矩矩的低头站着。
“你们都是我大清栋梁的宝眷,”康熙的声音透着愉悦,“入席之后你们不必拘礼,能饮者不限三杯,尽兴方好,不能饮者也不必勉强,随意就好。今日七夕盛筵务必体现满汉一家、君臣一体,才合朕意。”
锦瑟撇撇嘴,心想,吃顿饭而已,也要搞出这么大的意义来,你累不累啊,只得随着众人应声,“是,皇上!”
“先退下吧。”
锦瑟又跟在夫人身边随众人退出殿外,仍退回的偏殿等候。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连康熙长什么样子都没有看到,觉得大大扫兴,决心一会入席一定要看清楚他。
至少又等了一个小时,直到华灯初上,终于听到女官高声唱道,“入席!”她精神一振,随着众命妇重又进殿。
大殿的布置与往日不同,因是设宴的缘故,摆了坐席,边角处还设了乐工的位置。康熙的宝座高高在上,王公大臣的坐席设在左边,妃嫔命妇的坐席设在右边。两边都由内侍引领,按照品级座次,鱼贯而入。
锦瑟跟随夫人站到自己的坐席旁,眼看夫人敛声屏气目不斜视,她鼓起勇气抬头偷眼看一眼宝座,空的,看来康熙是要等臣工妃嫔入席了自己才来。她偷瞄左边的坐席,那边不像这边那么安静,锦瑟一眼看到自己的阿玛。马尔汉面带矜持的笑容,正与左右的同僚寒暄着,显得一团和气。锦瑟转移视线,在人群中搜索,忽然心脏像是要漏跳几拍,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她看到了十三阿哥胤祥。胤祥站在靠前的位置,正和十二阿哥胤祹说话,很轻松的样子,并未注意到有人正在看他。众皇子按年庚排序站在一起,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礻我、十二阿哥胤祹是锦瑟曾见过的,其他皇子年长年幼的还有许多位,锦瑟并不认识。他们众星捧月般站在太子身后。太子身着明黄色朝服,于众皇子前设座,仪仗与皇帝相似,但到底是坐在臣下的位置,离那宝座虽咫尺之遥却也隔了君臣之伦。
大殿里灯火辉煌,有如白昼。夫人看她双颊泛红,小声问她,“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没有!”锦瑟用手扇风说,“灯火太亮了,好热,好热!”
不多时,随着一声高唱“皇上驾到”,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低下头去,垂手侍立。十二名身着黄马褂的御前侍卫前方开道,康熙在他们的伴护下稳步入殿。他在高高的宝座上坐定,扫视左右,脸带笑意,和缓的开口道,“今日是盛世又逢良辰,朕高兴,都不要拘礼,入座吧。”
“是,皇上!”众人纷纷入席。说是不拘礼,可没有哪个人不是正襟危坐的。锦瑟想抬头看看康熙长什么样子可终于忍住不动。
太监高声传道,“开席!”内侍们开始上菜。锦瑟盯着眼前的菜品,极为关注御宴到底吃些什么好东西,日后也好与人说起。可惜还真没有什么稀罕的,这些菜大多有着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天人和谐、江山稳固的吉祥寓意。锦瑟暗暗泄气,心想这个康熙也太抠门了吧,摆了好大的场面却没有什么实在的“硬菜”,看来也只能寄希望于御厨的手艺高超,于是,她盼着赶紧有人动筷子,好尝尝到底什么味道。
康熙先给太子赐酒,次给众位阿哥和王公们赐酒,又吩咐他们代表自己给众大臣们赐酒。喝起酒来气氛总算活络了许多。锦瑟很快把桌上的菜品尝了个遍,得出结论,“额娘,没有咱家厨房做的好吃!”
阿哥、王公们又纷纷向康熙敬酒,康熙频频举杯。看来皇上兴致很高,妃嫔们自然是懂事的,陪着笑语嫣然,席上一派升平景象。
一个乐工头领模样的人上前来,朗声道,“皇上舜孝自天,尧仁浃物。今日嘉辰共乐,壮观一新。惟地势坤,永载无疆之德;以天下养,躬持胥乐之觞。六乐在庭,百工奏技。臣等亲逢盛旦,获望严宸。愿传舞缀,上奉天颜。未敢自专,伏取进止。请皇上示下。”
康熙微笑道,“传!”
乐声响起,两队身着彩衣的宫女应声上殿,载歌载舞。
在女眷这边,坐在第一排的是荣妃、德妃、宜妃、良妃四位位分高、年龄长的妃子。四妃起身,向康熙敬酒,康熙也不推辞,一饮而尽。随后,位分低些的妃嫔也向康熙敬酒,她们年纪更轻,好多只有十几二十岁,和锦瑟差不多大。至于那些没有主位的贵人、常在、答应实在人数众多,这样的场合也只是陪坐着,即使是得宠的,也没有谁突兀的站起来敬酒。
乐声由轻悠变得热烈,殿上一时裙裾飞扬,袖袂飘飘,直舞得人眼花缭乱。锦瑟看得直叫精彩,对夫人说,“这歌舞倒比这些菜强多了!”
夫人似乎觉得责备女儿是自己的义务,道,“你看就看吧,不要多话!”
锦瑟给夫人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上,自顾自道,“菜是一般般了,我来尝尝这酒怎么样。”
夫人拦着她,“小小年纪,不许喝酒!”
锦瑟扫兴道,“喝酒就说我年纪小,盼着我嫁人的时候怎么不说我年纪小了?”
她虽是小声嘟哝,但夫人怕别人听见,脸上一热,低声喝道,“不许说话了!”
锦瑟看她真的怒了,赶紧猛夹几口菜放到嘴里,“不说了不说了,我吃东西堵住嘴总行了吧?”她正塞的满嘴,费劲的嚼着,抬头正迎上对面席上的一束目光——胤祥正在好奇的看着她这边。她赶紧低下头,又鼓起勇气抬起头来,虽然很为自己的吃相不好意思,但还是大方的回看过去,朝他微笑点头。
胤祥饶有趣味的看着她,她终于低下头去,心跳的更快,脸变得更红。过了一会,锦瑟又抬起头来,碰触到他的目光,不再躲闪,对他眨眨眼睛,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胤祥也对她微笑,隔着场上的翩翩歌舞,两人对视了好一会,直到坐在胤祥旁边的十二阿哥胤祹对他举杯,他才收回目光,与胤祹对饮一杯,又轻声谈笑了一会儿。
场上歌舞表演结束了,舞姬们行礼,“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康熙微笑道,“舞得好,有赏!”
“谢皇上!”舞姬们行礼退下。
康熙笑道,“在座的王公大臣、宫妃命妇都曾参加过御宴,只有一位是第一次参加,是马尔汉的七小姐。”
这话一出,像是晴天响雷,震了许多人的心——马尔汉一颗心提了起来。夫人只觉得双手发抖直冒冷汗。四阿哥胤禛也是一愣。八阿哥胤禩和九阿哥胤禟不动声色的交换一个眼神,随即低下头去。十阿哥胤礻我朝着十四阿哥胤禵一努嘴,得意的扬了扬眉毛,仿佛在说,“怎么样,我早就说过吧!”胤祥胸口一紧,飞快的看了一眼锦瑟,努力使自己面色如常。
锦瑟悠悠然坐着,完全不知道场上发生了什么。太监传道,“马尔汉之女,兆佳氏?锦瑟觐见。”她正在喝一口茶,心想着茶有什么好喝,干嘛不让我喝酒,听到这一声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片刻,她跳起来,也忘了什么礼仪,赶紧快步走到场上,跪地叩头,道,“奴婢锦瑟恭请皇上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道,“起来吧。”锦瑟提起一口气,站起来,低着头站在康熙面前。
“你是第一次进宫?”
锦瑟老老实实回答,“是。”想到自己竟然离康熙这么近,她的心砰砰直跳,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到底不敢抬头看一眼。
康熙和缓道,“觉得紫禁城好吗?”
锦瑟沉默不语,过了半晌。夫人只觉得一颗心要跳出来了。康熙倒有耐心,等了半天,又问道,“为什么不说话?”
锦瑟自小到大被教育说话要看着对方的眼睛以示尊重,她实在没办法在一个伟人面前对着地板说话,一着急,干脆实话实说,“回皇上,奴婢实在没办法对着地板说话。”
康熙一愣,随即换了饶有兴味的眼神看着她,笑道,“那就抬起头来说话。”
锦瑟抬起头来。眼前是一个面色康健的中年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体型健壮,丹凤眼,目光很有神采,正眼带笑意的看着她。锦瑟面对这样一个只在历史书中看过的人物,怎能不激动?锦瑟也不怕了,对他展开一个礼貌的灿烂笑容,清脆的说道,“皇上,奴婢本来不知道紫禁城好不好,可奴婢见到了皇上就觉得紫禁城好了。紫禁城好就好在有皇上。”
康熙笑道,“这样的说法朕倒是第一次听到。你再说说,为什么有朕就是好?”
锦瑟不慌不忙道,“奴婢第一次走进紫禁城,觉得宫殿巍峨,气象宏大,大到找不到自己,奴婢觉得心里慌慌的,特别不踏实。可是刚才,奴婢在皇上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就觉得踏实了,心安了。这种感觉特别好,所以奴婢觉得紫禁城好,特别的好。”
康熙笑道,“这话说的有意思。朕要赏你,你想要什么赏?”
锦瑟不假思索道,“回皇上,奴婢想让皇上赐一杯酒。刚才席上奴婢的额娘说奴婢年纪小,不许奴婢饮酒。奴婢不敢违抗母命,不过要是皇上赐酒,奴婢的额娘一定没有话说,而且还会很高兴。”
康熙开怀大笑,“可是,你喝过酒吗?”
“回皇上,奴婢喝过的,奴婢上次喝酒是……”锦瑟想了一下,“对了,是上元节的时候。奴婢喝了甜米酒,很好喝呢……”
夫人如坐针毡,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的剧烈,只怕她再说些什么或者康熙再问些什么。康熙倒是没有追问,打断她道,“朕就赏你一杯甜米酒。”御前侍奉的太监捧一个托盘,盛了一杯酒,到锦瑟面前。锦瑟端起酒来,闻了一下,觉得醇香甜腻的气味扑鼻,灵机一动,跪在康熙面前,道,“谢皇上赐酒!奴婢借这杯御酒恭祝皇上龙体康健,笑口常开。”说完就一口喝了下去。
“起来吧。”康熙满面春风,像是有意逗她,“比你上元节那天喝过的怎样?”
锦瑟站起来,实实在在的回道,“那天的酒更清爽些,没有什么味道,奴婢连喝好几大杯都没事。皇上赏的酒更香醇些,奴婢只敢喝一杯,再喝第二杯怕是要醉了。”
康熙好像对她越来越有兴趣,问道,“朕再问你,你可读过书吗?七夕的诗词你可能说上几句?”
“回皇上,奴婢认识字,可书读的不多。”锦瑟皱眉,搜肠刮肚想了半天,道,“七夕的诗词嘛,奴婢就知道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康熙笑说,“好!有这一句就够了,自古至今写七夕的诗词多不胜数,但没有一句能超过这首。”他靠在椅背上伸展一下身体,好像舒了口气似的。马尔汉坐在席上只觉得大汗直流,不停地擦拭着,忽听康熙说道,“马尔汉,朕看你的女儿说话清清楚楚,还很有趣。你完全不必为她挂心才是。”
马尔汉赶忙出列,跪地道,“皇上圣明!小女言辞无状御前失仪,奴才教女无方实在惭愧。”
康熙道,“令爱可曾选过秀?”
马尔汉忙道,“小女康熙四十一年曾作为待选秀女被拣选过。”
康熙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既然如此,就该自行嫁娶才是。许了什么人家?今天朕高兴,看着这个丫头也喜欢,朕就给她赐婚,算是成全一桩美事。”
马尔汉道,“小女尚待字,不曾许人。”
“噢?”康熙惊奇道,“过了三年还待字闺中吗?”
马尔汉道,“回皇上,小女虽愚鲁顽劣,但事母至孝,自言是家中幺女,幼弟又小,愿侍奉父母床前终老,不愿早嫁。因此,小女年已十七,仍待字闺中。”
康熙叹道,“真是难得。百善孝为先,怪不得朕见到这孩子就觉得喜欢。朕既说了要为她赐婚,就要言而有信。”言罢略一沉吟。
“朕的十三阿哥今年十九了,别的阿哥这个年纪都已册立嫡福晋了,十三阿哥至今尚未册立。马尔汉,朕与你结个儿女亲家,你可愿意?”
“皇上圣明!皇恩浩荡啊!”马尔汉重重叩头,感激涕零。这句话他说了一辈子,怕只有这一次最是发自肺腑。
康熙道,“兹册立尚书马尔汉之女,兆佳氏?锦瑟为皇十三子胤祥之嫡福晋。朕成全兆佳氏侍奉父母之孝心,准其明年二月成婚。”
胤祥怀着狂喜的心忙跪在康熙面前,道,“皇阿玛圣明!儿臣叩谢皇阿玛圣恩!”
胤禛见事已至此,只在心里一声叹息。胤禩和胤禟又对视一眼,都带喜色。看来皇上对十三阿哥不过是喜爱罢了,迟迟不给他册立嫡福晋倒没有特别的用意。谁信这个疯丫头是是康熙认可的未来国母呢。
众阿哥都纷纷道喜、敬酒,胤祥也来者不拒。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从来没有这样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