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四月中旬,天气终于渐渐暖起来,红坊周围的玉兰树都开了花,盈盈每日照常做着工,闲下来就想着大呆,或者说是伯岱。他应该已经到了南方,说不定在江宁还是苏州、杭州哪个城市落下脚来,那里也有好看的玉兰花,那边的春天应该会更美。伯岱到了那边,吃亏吃苦是少不了的,但盈盈总相信他会闯出一片天地来。
三丫就在一旁打趣她,“你在想大呆了!是不是?看你一会喜一会忧的,脸都红了!”
“有什么好脸红的?他是我的朋友,我当然想念他,惦记他。再说,他现在叫伯岱了。”盈盈又反过来打趣三丫,“你自己心里有鬼,就看谁心里都有鬼!”
三丫知道说不过盈盈,也不反驳,满脸甜蜜。
在这甜蜜的春天里,八阿哥胤禩的府上高朋满座。胤禩此时二十四岁,很受乃父喜爱,康熙三十七年第一次分封皇子时,他便与皇四子、皇五子、皇七子一同受封为贝勒,受封时年龄最小,只有十七岁。他不仅仪表卓尔不群,更天生一种不必做作便自然流露的领袖气质。无论有多少人在谈话,无论在谈论些什么,他仿佛始终是人群的中心,即使他只是微笑倾听,并未发表言论。就连像九阿哥胤禟那样谁都不服的人,也独独服他。
胤禟比胤禩小两岁,自幼与胤禩交好,对这个八哥是爱之如手足,敬之如神明。随着年龄增长,两人之间了解更深,情谊更浓。胤禟的性格不像胤禩那般沉稳圆润,有点张扬而不拘小节。但他极聪明,很有语言天赋,幼时曾患耳炎以致高烧多日不退,险些丧命,后来由西方传教士兼医生勉为医治,竟康复了。他由此对西方人士甚至宗教都抱有极大的好感,竟然很快就能够娴熟的听说书写拉丁语,对西方风物、著作也广有涉猎。他的交际才能更是高超,被胤禩倚为左膀右臂。
此时在座的还有十四阿哥胤禵。他虽是四阿哥胤禛的同母弟弟,却向来与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交好,相比之下与胤禛倒较为疏远了。胤禵比十三阿哥胤祥还小两岁,此时只有十七岁年纪,意气风发,真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万千宠爱在一身。
当然,还有在马尔汉家被锦瑟叫做“小圆脸”的十阿哥胤礻我。胤礻我才识比诸兄弟差了不是一点半点,但兄弟们都让他三分。因为他的生母出身极高,是太师果毅公遏必隆的女儿,康熙的第二位皇后孝昭皇后的妹妹。他对人说不上谦和,也说不上跋扈,就是怎么开心怎么来。他加入以八阿哥胤禩为中心的这个圈子,一方面是他犯不着巴结皇太子,另一方面是由于胤禟刻意的拉拢,最重要是因为这里热闹。反正他是来寻开心的,至于他是否真正明白这些人在一起是要做些什么,那就很难说了。
十四阿哥胤禵刚回京不久,快乐的“小圆脸”认为很有必要向他普及一下最近的皇城八卦,最劲爆有料的八卦自然非十三爷和七小姐莫属。
“十四弟,你听说咱们十三爷的事了吗?”
胤禵微笑道,“略有耳闻,不过知道的不详细。十哥你给我说说。”
胤礻我咽下一口茶,眉飞色舞道,“上元节那天,马尔汉家的小女儿不知怎么溜出去了,在碧云天被几个小混混调戏。赶巧不巧让老十三遇上了,十三爷挺身而出英雄救美啊。这还没完,还拉了人家吃饭,孤男寡女在一个小包房里,你说能做什么?完了还意犹未尽,拉了人家游灯河,好多人都看见了!”
胤禵颇为配合他的情绪,大惊小怪道,“真的假的?十三哥也太离谱了吧?”
胤禟笑道,“你还问他真的假的?他说的比说书的还热闹!倒像是他自己见着一样!”
胤礻我不服气道,“上元节那天我是没见到,可满京城都是这么传的。碧云天也被砸了。挺好的馆子,哎,马尔汉是气急了。再说那天在马尔汉家咱们都见到了,那个七小姐抱着老十三不撒手,我看啊,老十三愿意被她抱着,心里说不定乐开了花呢!”
胤禵笑道,“你就编排他吧,反正他不在这里。”
“你不信是吧?那个七小姐长得美啊!她抱谁谁不乐意?”
胤禵好奇道,“马尔汉的七小姐到底有多美啊?”
“美!我告诉你,你是没有见到啊,七小姐太美了!”他搜肠刮肚想找出些词儿来形容一下七小姐的美貌,无奈肚子里实在存货不多,临到用时也拿不出什么来,只好又喝了一口茶,道,“总之就是很美很美,见着你就知道了!”又指着胤禟说,“你问九哥,当时他还诌了首诗调戏人家。”
胤禟笑着摆摆手,道,“你别往我身上扯,八哥都要把我骂死了。”
胤禩本来一直喝着茶听他们瞎扯,听到这儿也忍不住笑道,“我骂你是轻的,你要是管不住这张嘴,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胤禟笑道,“我可是躲她都躲不及,还好人家看上的是十三爷。”
众人都笑了。胤禵也笑道,“十三哥什么漂亮姑娘没有见过?我也看他不至于此。必是一场误会。”
胤礻我故作神秘的说,“人和人的缘分哪,很难说。我还告诉你们,连皇阿玛啊,都知道了这件事。”
众人都竖起耳朵听他说,胤礻我更是来了劲,“皇阿玛早知道了,宫里面老早就传开了,传的更邪乎,说马尔汉的七小姐是七仙女下凡哪,上辈子注定的缘分,这是专门来找十三爷的!”
见众人听得专注,胤礻我又喝了一口茶,倒是闭嘴卖起了关子。胤禵赶紧又给他添茶,道,“十哥,你慢慢说,我爱听!”
胤礻我哪里是能藏住话的,当下颇为神气,道,“皇阿玛预备七夕节赐宴群臣,要马尔汉带女儿赴宴,这是要来个牛郎织女七夕会啊,你们说有没有趣?”
胤禩与胤禟对视一眼。胤禵也略一凝眉,随即舒展开来,笑道,“有趣有趣!这次啊,我可不能再错过了,到底要看看七小姐竟有多美。”
四人又谈笑了一会,胤禵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我还得进宫给额娘请安。”
三人也都起身,胤禩说,“十四弟回京不久,春节都不在德娘娘身边,我们去请安的时候德娘娘总是念叨着你,这下回来,更该好好陪陪德娘娘。”
胤禵笑道,“八哥有心了,额娘让我多谢你,春节刚送了年礼,上个月又送了寿礼,实在破费。”
胤禩道,“应该的,不多留你了,我们兄弟有的是时间相聚,进宫去陪德娘娘吧。你要是不去啊,德娘娘的吃什么都不香。”
胤禵告辞,胤礻我也跟着走了。
胤禩与胤禟对视而笑。胤禩说:“去我书房坐坐吧。”
两人离了前厅,慢慢踱步道胤禩书房。这书房面积不大,布置十分典雅简洁。与胤禛书房的布局开阔光线敞亮相比,这里显得更为柔和私密。
胤禟熟稔的坐下来,看得出他不是第一次出人这个私密的地方。书桌上摆了一套功夫茶具,胤禩亲自奉茶,先递给胤禟。
胤禟接了茶,皱着眉头喝了一口,笑说,“好茶、好茶!”
“你还是喝不习惯。”
“这岩茶实在太浓了。八哥,这种闽南的喝法也就你喜欢。不过你泡茶的功夫实在一流。”
“我这不算什么,福晋的泡茶功夫可是一流呢。哪天叫她泡茶你喝。”
胤禟赶紧摆手道,“不敢不敢,哪里敢劳烦八嫂?再说八嫂也是跟你学的。”
胤禩笑道,“她倒真的比我好。我最爱喝她泡的功夫茶。”
胤禟调笑,“知道你们恩爱,你一提起八嫂啊,你眼里都放光呢。”
胤禩笑而不答。
胤禟略一沉吟,道,“八哥,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和八嫂再好,到底是子嗣要紧。若没有嫡子,庶子也是好的。你就不着急?”
胤禩苦笑,“这些话也就只有你肯和我说。”他喝一杯茶,微笑道,“我和若绮,早晚会有孩子。”
胤禟叹口气,“皇阿玛向来看重子嗣,你这个样子他未必喜欢!”
胤禩略一迟疑,道,“我知道了。”他又倒了一巡茶,“刚才老十说的七夕赐宴,你怎么看?”
胤禟说,“看不明白皇阿玛这唱的是哪出。”
“事情一出来,皇阿玛就知道了。”二人相视一笑,“就算额娘和宜娘娘不说给皇阿玛,别的母妃也当笑话说了。”
胤禟接过话说,“这是正月的事情。额娘说,当时皇阿玛只是一笑置之,并不十分感兴趣。怎么隔了几个月倒想起七夕赐宴了?老十怎么消息这么灵通,也不知是真是假。”
“皇阿玛也许只是私下里说起,十弟不知深浅,就随意张扬了。只是不知道皇阿玛有此意愿却是为何。”
胤禟道,“皇阿玛向来宠爱十三,到哪里都带着他。四十一年皇阿玛南巡,太子和老四、十三扈从。太子在山东生病了,皇阿玛竟然命十三去祭泰山,他那时才十六岁。祭泰山呢!皇阿玛待十三恐怕不只是宠爱,更是看重!”
胤禩喝一杯茶,道,“我倒觉得皇阿玛对太子不满日久,是借此机会叫他警醒收敛。派年轻的十三去,既敲打了太子又不至于让父子君储关系过于紧张。这正是皇阿玛高明之处。”
胤禟转着空杯子,道,“君心难测。”他转而又嬉笑道,“难道皇阿玛也想见见七仙女?”
胤禩正色道,“皇阿玛并未公开下达旨意,像这样提前散布消息的事,也就老十做的出。你一定管好了自己的嘴!”
“八哥,你放心吧,我有分寸。”
转眼到了端午节。传旨太监早就走了,马尔汉手捧着康熙御赐的菖蒲,还呆在原地,心下惴惴。康熙年节御赐身边重臣应景的物件本是惯例,但这一次除了赐下菖蒲,还宣旨说嘉奖马尔汉赈灾有功,特命他七夕节携夫人、女儿参加御宴。这就非比寻常了。
赈灾有功的并非只有他一个,当然别人也获邀了,只不过人家都是携夫人进宫,没有提到女儿。当然了,家有尚未出嫁之女的也只有他自己。话虽如此,马尔汉数十年官场的阅历还是感觉到了其中的不寻常,是福是祸却不好说。
马尔汉把旨意告诉了夫人,夫人说,“这如何使得?锦瑟疯疯傻傻,御前失仪岂不是罪过?”
“做臣子的就是这样,皇上让你去,你总不能找借口说你不去。既然知道怕御前失仪,那当务之急就是教教锦瑟规矩。别的想多了并没有用。”
夫人突然抓住马尔汉的手,说,“难道皇上想要锦瑟?”
马尔汉愣了一下,怒道,“她真是天仙吗?你一会觉得女儿嫁不出去,一会又看谁都想要你的女儿!说这些没用的干嘛?皇上真要她,你能怎样?躲得过吗?”
夫人被他一番抢白噎的说不出话来。马尔汉说完也觉得自己太急了,和缓道,“她康熙四十一年选秀就被撂了牌子,皇上不可能要她。但她总不能太出格,要是在全体王公大臣面前出丑,那丢人就丢到家了。”
马尔汉和夫人把七夕赐宴的消息告诉了锦瑟,锦瑟很是兴奋,“太好了!我终于又能出去玩了!”
“圣上赐宴,你到宫里去,并不是去玩!”
锦瑟吐吐舌头道,“康熙爷是仁君,怕他做什么?”
马尔汉甩一把汗,道,“好好听你额娘的话,她会教你宫里的规矩!”
接下来的日子,锦瑟倒是很配合,学着怎么行礼、怎么走路、怎么请安。原来见了皇上不能说“皇上吉祥”,“吉祥”是太监之间问候说的,要给皇上请安,只能规规矩矩说“奴婢恭请皇上圣安”。要是给皇上请安说“皇上吉祥”,那可是大不敬呢,恐怕没有哪个不怕死的敢这样说。怪不得低阶官员面圣之前要先到礼部学习朝觐皇上的礼节。什么时候该跪,什么时候该起,能走那条路,不能走那条路,夫人耳提面命,说了无数遍。
锦瑟经不住她絮叨,“记住了,记住了,耳朵都磨起茧子来了。总之随大流呗,大家都跪难道我站着吗?我就乖乖站在额娘身边,绝不多走一步路。”
夫人叹口气说,“锦儿啊,你不犯病的时候是个多好的孩子啊!额娘只盼你到了那一天神志清醒不出状况就好!千万不要再提什么上辈子的事、不要再说你和十三爷是姐妹了!额娘信你,可是,别人会把你当疯子,会笑话你!”
“你就放心吧,我啊,出不了错!”锦瑟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该开饭了吧,我都饿死了!中午有酥油鸭吗?”
“有,你爱吃的,当然有!”
锦瑟搂着夫人的脖子,开心道,“额娘,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夫人笑骂她,“刚说完了你,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看看你这像什么样子!”虽然这样说,还是很高兴的被她搂着。夫人像是想起来什么,“这些日子光顾着你,倒有另一件事得抓紧了!”回头吩咐侍琴,“午饭后叫巧雅来见我。”
侍琴答应着去了。
午饭后,夫人小憩起来,一个丫头伺候她整理鬓发,另一个丫头进来回她,“夫人,巧雅在外头候着了。”
“叫她进来!”
“是,夫人!”
巧雅随着丫头进到夫人房里,手里抱着个盒子,给夫人行礼问安。夫人看着她手里的盒子,说,“那副《青松白鹤图》可绣好了?”
巧雅把盒子双手捧给夫人,“回夫人,都绣好了,请夫人过目。”
夫人打开盒子,取出绣品,铺在桌子上细细观瞧,“好细的手工!”夫人笑叹,“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巧雅本来心里惴惴不安,生怕夫人看出什么不妥,听她夸赞,放下心来,“多谢夫人夸奖,奴婢为夫人办事不敢不尽心的。光是这松枝的绿色,就足足配了三十二种,这样看起来有光线明暗的变化,层次丰富,画面不呆滞。近处这几只大仙鹤的眼睛,奴婢用六种黑灰色绣线叠绣,显得有神采而不突兀。仙鹤白色翅膀上的金色羽毛,都是金线绣成,很吃功夫呢,一般的绣娘不敢尝试。奴婢想既然是夫人送到宫里的东西,不敢说全京城最好,也一定要竭尽全力,不让夫人失望。”
夫人道,“我只觉得好,想不到还能说出这些门道来。到底是隔行如隔山,不过我要送的人却是真正懂行的,她要是看了欢喜,我一定重重有赏。”
巧雅听了心里欢喜,“奴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哪里敢要夫人赏?”
“你今年也有十六了吧?我要为你挑选一个可心之人,再厚厚赐你嫁妆,为你操持一场婚事。”
巧雅红了脸,低头道,“全凭夫人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