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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南方的雨(1)

打猪草

打猪草在从前皖南地区的寻常,有家喻户晓的黄梅戏《打猪草》可证。念小学时,无论男女,在春天打猪草是必做的事情。春天的猪草,其来源主要有二,一是紫云英,二是田埂上生长的野菜。紫云英我们称为红花草、花草或草籽,秋收后成片撒播入田,冬天时长出又圆又小的羽状复叶,低低趴在田里,晴朗的寒天的清早,可以看见碧叶边缘结满雪白的严霜。清明前后,紫云英已长得十分茂盛,开出红白相间的蝶形花来。长长一枝花梗擎出,上面环列一圈花,花朵最上一瓣微微翘起,有飞动的美丽。紫云英花开极为繁密,往往绵延数里,花时展眼皆是碧草红花,烂然如霞,和油菜花相似,是美丽与实用兼具的农作物。它的主要用处是肥田,然而犁田时节到来之前,村里人也常常挑两只大竹筐,用芒镰刀砍一担回来喂猪,同时掐一把嫩茎回来清炒做菜。清炒紫云英的味道比豌豆苗要好,很鲜嫩,没有那种青莽气。

到田畈挑猪草是小孩子的事情。“打猪草”是安庆地区的叫法,我们则叫做“挑菜”,或“挑黄花菜”,因为所要的多是一种名叫“黄花菜”的野菜,此外有繁缕(鹅肠菜)、卷耳、车前,和其他杂七杂八叫不出名字的野菜。黄花菜通名稻槎菜,是一种细弱的菊科植物,叶梗发散成一圈,喜平贴在地,由于日晒而略呈红褐,叶子羽状分裂。它在清明前后开黄色小花,仿佛小两号的苦荬菜的花,故有此名,和同称为“黄花菜”的萱草并没有关系。黄花菜根茎被铲断时,会有白浆冒出来,染在手上变作黑色,味道是苦的。

我对它很有些感情,大约就因为小时候常拿了铲子或菜刀去挑它。在放学后或周末,得了大人的吩咐,拿着破了个洞的大篮子,里面放着菜刀,挽在臂上去田里。这是小孩子喜欢的事情,并不繁重,还可以和几个人一起说话,是近于“玩”的性质了。黄花菜多生于田埂边,挤挤挨挨成一小片,我们看到一棵,或一片,就停下来,左手掀起几根平贴在地的茎叶,右手用菜刀斜斜从土下切断其根,再抖去浮土,掇在手心。有时遇到一块没有播紫云英的田,里面长满黄花菜,是很使人快乐的事情。挑满半篮子,就可以掐紫云英花玩。把紫云英花梗中间掐出一道缝,将另一枝花穿进去,如此反复,可以串成很长一枝花链子,挂在脖子上围几圈,或挂在耳朵上作耳坠,风里荡荡的。红花取之不尽。有时我们也找白色紫云英花玩,一块田里也许能碰到一两朵,一田红白相间的花,偶尔遇到一朵泛点冰糖黄的白色紫云英花,总是很稀奇、很满足的。

油菜花田和紫云英花田里也会长黄花菜,大约因为被遮蔽了阳光,光照不足,反而嫩绿非常,且向上直立生长,柔嫩纤细得简直使人想把它做一朵花戴。但跑到人家油菜花田里挑菜,被看见了要讨骂的——弓着身子在田里挑菜,把油菜花碰得满头满身,像什么话呢?有时放学从小路回家,一路的田埂和紫云英田,看见黄花菜多的,也忍不住贪爱,用削铅笔的小刀挑了放书包里带回家。但是插了枯斑茅枝在中央的紫云英田万万不能踏,那是这块田要留做种子的记号,若随便踩进去,主人见了,也必要大骂。每户人家差不多都有一块几分或一亩留做种子的田,这样的花田,紫云英往往长得极为齐整,花也比一般田里更茂盛些。五月时候,早稻秧刚刚栽下去,紫云英的种子差不多将要成熟,外壳纯黑,蜷曲如小鸡爪。再吹一阵子南风,用镰刀割回来,在场基上用连枷(一种竹制的扇形工具)打碎外壳,露出里面细小的种子,一颗一颗扁扁的,颜色栗褐,用手捧一把,有细滑的触觉。

我最初听到完整的黄梅戏《打猪草》,是在小学三年级或四年级。那时学校要去乡里参加“六一”儿童节汇演,这在乡下小学是很郑重的事,于是大大准备了一番,最后入选的节目是广播体操一套、话剧一出、小品一个,还有一个便是黄梅戏《打猪草》。我和妹妹开始也在广播体操的队伍里充过几天数,也许是动作不行,或身高不够,最后确定人选时,到底落选了,老师为了安慰我们,就让我们去演话剧。说是话剧,其实只是照着语文课本里的一篇课文改编而来,内容是抗战时期,一个辅导员和班长去拿新学期的教科书,回来路上遇到敌人的轰炸,辅导员为了保护图书,英勇牺牲,鲜血染红了课本。他临死前,断断续续地对班长说:“一……定……要……把……书……交……到……同……学……们……手……上!”

演辅导员的正是我们的校长兼语文老师,是一个三十岁不到、头发自然卷、颧骨很高、脸上总带笑的年轻人。演班长的则是比我大一岁的表哥刚刚,他那时实在比一般的女孩子还要美几分,到照相馆打扮成女孩子照相,相片洗出来没有人以为是男孩子。我和妹妹,还有班上另外两个男生,就搬了凳子,坐在舞台一角作发奋读书状,从头到尾都不能动,只等老师牺牲的时候,在一边胡乱喊几声“老师!老师!”演出那一天在峨岭影剧院,在小孩子心里是非常大而庄严的所在了。因为没有粉饼,嘴唇和腮上都用一支口红拓得彤红。这是我们第一次“化妆”,心里很觉兴奋。表演时要写一个“延安小学”的牌子,一时找不到粉笔,老师只好用口红来写,我站在一边看他写字,一笔下去费去好长一截,心里十分可惜。我们的数学老师在幕后当配音,专配那“嘣!”一声炮响。结果演出那一天,他看见旁边有其他小学的一面大鼓,灵机一动,喜不自胜,狠狠敲了一下,不但把我们吓了一跳,也差点把人家的鼓打坏。我们都很庆幸,那话剧最后连安慰奖都没得到,若是打坏了鼓,赔起钱来不用说是很划不来的。

《打猪草》是五年级同学的戏,三四年级的小孩子没有份。戏的剧情很简单,讲小姑娘陶金花去金小毛家竹子林里打猪草,不小心碰断了两根笋子。被看竹林的金小毛看见,以为她是偷笋子,把她篮子踩破了,才明白是误会。陶金花要金小毛赔篮子,金小毛就把舅妈让他买盐的钱赔给她,她又不要。金小毛于是把碰断的笋子送给陶金花,并且送她回家。

在我留存至今的印象里,那是五年级一个长得很美的女孩子演里面的小姑娘,至于金小毛,仿佛出演的还是一个小姑娘!也许是老师怕男生演会坏了学校风气,这出戏却并不因此少受一点欢迎。我仍记得那时每天放晚学后,她们在五年级门口的操场上排练,看的人镶拢成紧紧一圈,她们就在那一圈里走动。扮金小毛的女孩子捡一根木棍,挑着篮子,送小姑娘回家。小姑娘家在桃花店,那边放牛的伢子野得很,逮到人就要对花,对不来花,就不让过,因此两人对着花,一路唱过去。唱词通俗有趣,复有猜谜意味,深得那时我们欢喜,几乎人人都会唱一段。又因为接近地方风气,别有一种动人:

陶金花: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籽——

金小毛:发了一颗芽。

陶:么杆子么叶,

金:开的什么花?

陶:结的什么籽?

金:磨的什么粉?

陶:做的什么粑? 此花儿叫做——

合:(呀得咿得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着喂尚喂)

叫做什么花?

陶: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

金:丢下一粒籽,

陶:发了一颗芽,

金:红杆子绿叶,

陶:开的是白花。

金:结的是黑子,

陶:磨的是白粉,

金:做的是黑粑,

陶:此花儿叫做

合:(呀得咿得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着喂尚喂)

叫做荞麦花。

陶: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塘埂下。

陶:长子打把伞,

金:矮子戴朵花,

陶:此花儿叫做

合:(呀得咿得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着喂尚喂)

叫做什么花?

陶: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塘埂下。

金:长子打把伞,

陶:矮子戴朵花,此花儿叫做

合:(呀得咿得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着喂尚喂)

叫做莲蓬花。

陶:八十岁的公公,喜爱什么花?

金:八十岁的公公,喜爱卍(“卍”字读如“万”,是衣锦

上花纹一种,大约取多福寿的意思)字花。

陶:八十岁的婆婆,喜爱什么花?

金:八十岁的婆婆,喜爱纺棉花。

陶:年轻的小伙子,喜爱什么花?

金:年轻的小伙子,喜爱大红花。

陶:十八岁的大姐,喜爱什么花?

金:十八岁的大姐,爱穿一身花。

陶:面朝东,什么花?

金:面朝东,是葵花。

陶:头朝下,什么花?

金:头朝下,茄子花。

陶:节节高,什么花?

金:节节高,芝麻花。

陶:一口钟,什么花?

金:一口钟,石榴花。

陶:郎对花,姐对花,不觉到了我的家。

小姑娘踮着脚尖,慢慢踏着步子,神气动人。后来我自己也要排练,虽只是搬条凳子在一旁坐着,却不能再有机会看她们唱戏。坐在十几步之外的地方,我常常忍不住要把头偏过去,看夕阳照过屋角,投在小小一圈人上,他们的头发给太阳映得雾蒙蒙的。那正是我们模糊晓得喜欢一个人的年纪,这出戏里所隐现的金小毛与陶金花之间微妙的情感,我们都体会得到,只是没有人敢说出来罢了。许多年后重看这一出戏,仍止不住为之动心,尤其喜欢结尾的细节,金小毛送陶金花到了家门口,他要回去,陶金花对他说:“莫走,莫走,你在门口等着,我家去看我妈妈可在家。我妈妈要不在家,我打三个鸡蛋,泡一碗炒米把你吃。”进门喊几声无人应,就拉着金小毛说:“哎哟,小毛儿唻,我妈不在家,快进来,吃鸡蛋泡炒米去!”打糖打蛋和泡炒米正是家乡待客最简捷而平常的办法,少女情怀之外,我所动心的,大约正是这一碗鸡蛋泡炒米中的乡关之思吧。

艾蒿与鼠麴草

旧时阴历三月三在家乡是颇得重视的节日,小孩子尤其欢喜,因为自过年后,寂寞到此时,已是很索然的了。而天气终于定定暖起来,紫云英和油菜花、田里红的黄的花,引得土蜂从墙上的洞穴里嗡嗡爬进爬出。用一枝细棍把土蜂掏到空酒瓶里去,也是能使小孩子发生很大兴味的事。然而三月三最受人欢迎的地方并不在此,而是家家都要做蒿子粑粑来吃。这在南方各地都很普遍,原料也大多相似,只是做法不同,比如我们是煎成饼状,而江浙则是捣制成青团,蒸而食之了。

蒿子粑粑所用原料,除米粉外,便是艾蒿与鼠麴草。艾蒿是菊科植物,羽状全裂,叶色青青,叶底略呈青白。细茎直立,常见一蓬丛生于池塘田埂间,和端午插在门头的艾不是一种植物。到三月三的前一天,村子上没有事的小孩子,无论男女,总要拎着篮子去田畈掐蒿子。我的妈妈尤其喜欢艾蒿,觉得它香气清远,做出的粑粑比鼠麴草的更好。对她的这种偏好,小时候我很怀疑,这不止是因为鼠麴草扯断时会有丝丝银亮的白毛拉长了出来,使我觉得好玩,还因为艾蒿远不如鼠麴草所在皆是。我们总要荡荡拎着竹篮,经过家门口长着几棵大柳树的三角拐塘,走过三坝子塘埂,再走过四坝子塘埂,走到童家坟山边的沟坝上,在冬天萎黄的高高的白茅草间,才能找到艾蒿的影子。坟山是一片坟,平常这里很是荒静,高低起伏的土团前立着某某先考先妣大人字样的石碑,上覆青草与野蔷薇。坟头上也有艾蒿,生在野蔷薇的棘刺间与之相伴。我们并无不敬的意思,爬到坟头上去掐。这时候野蔷薇发了紫绿的嫩茎,也可以掐来吃,但我们并不吃坟头上的野蔷薇,而多去池塘边掐。去叶撕皮,嚼之其味清苦。这种味道,从小没有吃过的人,似乎不大能欣赏的。

艾蒿掐完,做粑粑还嫌不够,我们就随便去一条田埂上掐鼠麴草。鼠麴草也是菊科植物,我们称为“棉花蒿子”,《本草纲目》上记载它又有别称如“米麴”、“鼠耳草”、“茸母”等。“棉花”、“茸母”云云,大约都因为它的叶子和茎上有一层柔软细白的茸毛。鼠麴草初生时贴于地面,细密丛生,乍觑如开银青色花。渐稍长高,叶互生于嫩茎之上,如细匙柄,略厚而软。老时开黄色花,籽粒般簇生梢头。鼠麴草的“麴”字,据李时珍说,是因其花黄如米麴,又可以和米粉做东西吃的缘故。其实到结出花苞时已经有些老了,所以我们都拣没开花的来掐,很沉迷于用一种微妙的力道拉断茎叶,看它抽出柔软绵长的白毛。藕断丝连时或许也有这种欢喜吧,只是藕何曾像鼠麴草这样近人易得呢。

很快掐了蓬蓬小半篮子,拎回去给妈妈,多数时候她已经把米粉预备好,只一次,或是走不开,对我和妹妹说:“你们去里河二舅爹爹家把米粉碾了回来吧。”用一种细密的、不见缝隙的竹箩拎了一箩米给我们。我们得令很是欢喜,因还没见识过碾米的机子,拎了沉沉的米箩穿过水田与池塘去下面的里河村子。正是傍晚时候,田里青青的,看麦娘静静浸在浅水里。那边虽是亲戚,实际并不熟,问了路才找到。一个年轻人把米倒进机器里,一会儿还了一筐松松的白粉给我们。我们又走过水塘与田埂回家,风软得很,太阳有些黄。

吃过饭以后,妈妈便做粑粑。她喜欢吃这东西,于是希望我们也喜欢,如是则极满足。艾蒿和鼠麴草都洗净,细细剁碎,略挤去汁堆在一边。锅里热油,又加些细肉丁,煸炒出油。油热好后,将艾蒿和鼠麴草倒进锅里略微翻炒,然后加水,再慢慢分次加入米粉,用锅铲仔细揣拌均匀。等粉团拌成一片匀青后,便可以出锅。一面把锅洗净,重新热油,一面搓出一个个如鸡蛋大小的粉团,以掌心压成扁圆,贴到锅里去煎,直至两面略呈金黄起锅。如是一盆粉煎完,再进行最后一道工序:将煎过的粑粑一一排贴于锅壁,加稍许水,盖上锅盖,底下烧一把火,煊几分钟,过后粑粑便全熟透了。刚做好的蒿子粑粑,外壳焦脆而内里绵软。妈妈做的粑粑是很好吃的,到第二天三月三,小孩子出来玩,手上拿的都是粑粑当零食,我再不羡慕别人的,以为自己的毫无疑问最好吃。周作人《故乡的野菜》里记浙东春天以鼠麴草(他们称为“黄花麦果”)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子有歌赞美:

“黄花麦果韧结结,关得大门自要吃: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

我们也同样有歌,只不如它有趣,词云:

“吃粑粑,吃粑粑,粑粑吃得把魂巴住得。”

“巴”是“粘”之意,意思是吃过粑粑,三月三就不怕鬼怪来找,诱拐了人的魂魄去,这大约仍承着古时上巳日用水祓除鬼魂之类“不洁净”的东西、收魂护魄的习俗而来。正因为这样,即使是不喜欢吃粑粑的爸爸,三月节那天也会在妈妈的要求下吃一个,以求吉祥。余下的粑粑收入竹篮,挂在灶屋矮梁上,每次饭快煮好时,取数枚贴于饭锅壁上蒸热。有时蒸了两次,粑粑便十分糍软,不及最初的清爽了。

在苏州时,上巳清明前后,糕铺多卖青团,如大丸子,以保鲜膜裹之,颗颗列于案板上,盖以鼠麴草或草头汁和粉蒸熟而成,颜色较蒿子粑粑更鲜碧可爱。中多纳赤豆馅,是甜食。除和粉做面食外,《荆楚岁时记》里记载:“山南人呼为香茅,取花杂榉皮染褐,至破犹鲜。”是以鼠麴的黄花染衣,别有一种生民之亲近了。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中也记有鼠麴草:

“鼠麴染糯作糍,色深绿,湘中春时粥(疑当作“鬻”字)于市。五溪峒中尤重之,清明时必采制,以祀其先,名之曰青。其意以亲没后,又复见春草青青矣。呜呼!雨露既濡,君子履之,必有怵惕之心。”

此即与周作人所谓有古风的人家清明时以茧果作供同风。虽然这里的“青”字,恐怕多半还是出于鼠麴草染出的颜色,和青草并没有多大关系,然而作者的发挥,另有一种情味。亲人既殁,春草复青,君子履之,乃怵惕在心,大约正是人世所谓牵绊。夫春草如何常见,然而正如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如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所履所见的,便是人世长长一段恩情所在。

年年春天的鸟鸣

我对于鸟鸣其实缺乏形容的能力,大约因为想象贫乏,兼以记性很坏,记不住它们的叫声到底如何抑扬。只有在听到的时候,才会蓦然记省,啊,就是这一个声音,哪一年在哪里也曾听到过的。只是我所熟悉的那几种鸟鸣,都是十分孤单忧愁的声音。其实鸟未必是独鸣,只是那声音清远,仿佛蕴藏了许多动人心魂的力量,所以听起来格外哀愁吧。

小时候我所认识的鸟只有燕子与麻雀,其他便一概以“雀子”相呼。未盖新房之前,我们住三间土墙瓦屋,堂屋里有一个燕子窝。地方对燕子很是喜爱,相信可以带来喜气,但它们在窝里拉屎,滴得地面靠墙的一边全是斑斑白粪,有时便很得妈妈嫌弃,她爱干净,只好拿铲子把下面的土铲净。爸爸本来对鸟都不甚在意,单对燕子有种照顾,因我和妹妹的小名里都有“燕”字。燕子的叫声琐碎缠绵,两个不歇地叫,一叫叫好长,起始很急,末了收梢时很温柔地拖长一笔。我喜欢它飞得好看,年年紫云英繁花绵延的时候,碧草红花上留下黑俊的影子。去上小学,白纸上印黑字,“春天来了,燕子飞回来了”,很快乐地读着,有如逢故人的欢喜,燕子我是年年见得的。还有“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借问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也很喜欢,仿佛二月春风便是燕子的尾巴,杨柳也是年年清明要折几枝插到塘边的。柳枝渐渐长大,过了几年,变成一棵小树了。

春耕时候,田里灌满冷水,爸爸扶着犁,用鞭绳赶牛。犁铧带着锋利的银光一路潜行,紫云英簇簇的花被压到初见阳光的黑褐泥土下。水牛伸长了被田水溅得湿漉漉的脖子,时时想去够一口从缝隙里露出来的花吃。燕子飞来飞去,在田上吃飞虫。将近中午时候,我们偶尔去给爸爸送吃的。有一年春天是妈妈下的细面,很温顺地卧在碗里,撒了小葱,滴了酱油,汤面上浮着薄圆的油圈。捧到田埂上给爸爸,等他犁完一趟,就站在水田里吃完,再把空碗带回家。那一天下着很细的雨。又有一年,父母各自在田,爸爸犁地,妈妈栽秧,我自己起了主意,给爸爸送了一小壶酒,用一只新买的壶装着,并四块豆腐干,小心翼翼捧给他。他是无日无酒的,这时果然高兴得眉舒眼笑,把酒喝完,豆腐干且分了一块给我吃,然后吩咐我回去。我在塘埂上走,忽然壶盖滑到塘里去了。春水及岸,我几乎是伏到塘埂上去捞,只见它稳稳沉在冰凉的水波下,无论如何够不到。磨蹭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先回家,心里很怕爸爸知道了要骂。后来竟然没有,他只是得意地在妈妈面前夸耀,因为妈妈也能喝酒,我却没有给她送。我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像是辜负了她。那只小酒壶,以后每有客来,爸爸便用它筛酒,半是解释半是炫耀的,向人说明为什么没有壶盖。我窘迫极了,直到有一天妈妈把它拿去灶上盛酱油,爸爸仍用小碗喝酒,才终于放下心来,不用担心今天饭桌上是否又来客了。

待我明白“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的情绪,已是成年之后的事。几年前我曾辞职回乡,借住在一位高中同学家里。那里离县城十多里路,村庄四围全是农田。那楼房空着无人居住,第一次推开漆了红漆的院门进去时,里面荒草几欲及膝。白天我去高中图书馆看书,傍晚回那个地方。彼时是春末夏初,厨房外一排芍药已经开过,干紫的花瓣却还有些挂在枝头,用手轻轻一捻便成碎末。一些大蒜抽出很高的蒜薹,顶上开出白色的细花。厨房灶下堆着些硬柴,我燃不着这些东西,无法举火,兼以情绪萧瑟,便总是在回来的路上买一点水果,坐在厨房外的水泥地上慢慢吃掉。那时很迷恋芒果的香气,虽然觉得贵,也忍不住买两个,吃掉之前,很珍惜地捧在手里闻很久。太阳落下之前,便匆忙躲进房间里,因为屋子大而空,心里实在是害怕的。每天最期待的时刻莫过于天亮,十点钟就惴惴睡下,早晨醒来,正是五点钟的样子,不等睁眼,便听见窗子外面麻雀的啁啾。院子里立着几根电线杆,它们散落在横七竖八的电线上叽叽喳喳,十分热闹,音声既亮而促。这声音告诉我天亮的到来,使我觉得安稳。渐渐住的时间久一点,天热起来,夜里露水很重,早晨骑车去学校时,晨露未晞,积在路间青草上,带一点白的青。偶尔有一道上学的小孩子留下的车迹,露水被车轮刮去,那一线草就明明的绿。我不舍得破坏这痕迹,尽量避着草骑。不知谁家的菜园里瓠子逐渐攀藤,开出柔软多皱的白花。塘埂上的枫杨树,临水临风,摇着翅果。金银花开,栀子花开,街上卖起青皮的五月白桃子,带着青藤的本地花皮西瓜,剖开来还是清淡的水红。院子角落里一棵桑树,渐渐也结了一点桑果子。忽然一天傍晚,两个小孩子爬墙进来摘桑叶,把我惊得不轻。问过以后,才知道她们是我同学的表妹。她们邀请我去看蚕,蚕都睡着了,昂着头僵伏在吃了一半的叶片上。蚕室里有一种青森的气味,她们的妈妈胖胖的,递一把扇子给我打蚊子,留我吃晚饭。

有一天我去另一处做客,在一位亲戚家。屋子还是瓦屋,屋后一片竹林。夜里我睡在一个逼仄的、只有一扇很小的木头窗户的房间里。拉上窗帘,几乎就伸手不见五指。清早醒来,听见外面布谷的叫声。我知道它在竹林里。帘子微微透出一片光。布谷的声音我是极熟的,我就躺在床上听,一声一声,很清越迢递地叫着。昨夜刚下过雨,天是青灰的。菜园里妇人种下瓜秧,田埂上有人看水,野蔷薇在塘水上又落了一层。想到喜欢而无望的人,心里温柔而落寞,这样好的光景,却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我实在是很多情的。

这样的日子不久便结束,我仍是回南京,独居在姐姐家。小区对面有一个小山坡,坡下一条小河。不很清澈,但常常可见水鸟。在那里我听见后来最熟悉的一种忧愁好听的鸟鸣,然而实在形容不出,只有听见才会认得。常常是在傍晚,或许白天也有,只不为我注意罢了。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只想着或许是鹧鸪,于是便认为它是鹧鸪了。于是写信给远人,琐碎地讲它是如何好听,如何愁人,如何与薄暮时逐渐笼上的青灰格外相宜。比这鸟鸣更为愁苦的,是去年的春末,和同门一道去植物园时听到的。那时也是雨后,烟灰的云容与在天,含笑花正开,香樟枝叶舒展,远林中它的啼声清苦,仿佛浸透了雨的花枝。楚辞里说,恐鶗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然而鶗鴂芳春,纵然接着花落,也是好的。生命里的事,谁能给一个凭准呢?年年春天那样的鸟鸣,林花绿水,杨柳春风,记忆里的喜乐与哀愁我都记得清楚,也一般珍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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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儿,快走。”“挽儿,我选王位。”“挽儿,要活下去。”“晚儿,这是你的路。”二世为人,双亲罹难、家破人亡,她的情窦朦胧般初开,泡沫般凋零,季宣,在你放手那刻,便是流水一秋,转身天崖。三劫沉浮、十年流放、十年静心,再入世却已过千年,翻云覆雨、耗尽手段,再见那对熟悉的身影,却是一场早已布好的一盘棋。若她不是那个叫做陆挽儿的女子,此生必定悠然喜乐;倘若,她是那个叫做陆晚儿的女子,此生注定成挽天下。即便窥见了前生,纵然坎坷了此生,她依旧是她,不会因为贪恋长生而选择循规,也不会因为过去的是非而怀疑如今的情。只一眼,千年,原来要的,只是那月夜里水中的人儿。今夕何夕,谁是谁的良人;苍兮穹兮,与谁执手与共。
  • 美人计

    美人计

    宁安大国,物产富饶,福地辽阔,子民安居乐业,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历朝历代,宫廷莫不是充满着明争暗斗、物欲横流。宁安!宁安!即使有宁静安详之意,仍然不能掩盖其皇室生活的阴谋算计,诸位皇子莫不以储君之位马首是瞻。成王败寇,在皇帝宁庸的默许下,宫斗虽不至于你死我活,但也充满了腥风血雨。生在帝王将相家,身不由己,哪怕毫无所觉,你也已经成为了别人手中的棋子……
  • 蕅益大师佛学十种

    蕅益大师佛学十种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乱梦江湖

    乱梦江湖

    经历家破人亡,血海深仇,颠沛流离,该如何绝处逢生?面对至尊之位,快意江湖,倾国红颜,又该如何抉择?
  • 光与暗的生灵

    光与暗的生灵

    为了保护自己的王国,死亡之家的主人阿努比斯派出了仆人。与此同时,为了同样的目的,生命之家的主人奥西里斯则派出自己的儿子荷鲁斯。他们必须立刻而且永久地毁灭宿敌——曾经一千王子。然而他俩谁也不知道,在黑暗中,夜哭之物早已潜伏,准备着毁灭生与死的世界,以及全部人类。罗杰·泽拉兹尼是美国科幻与奇幻界最富盛名的双料大师。在他的长篇小说《光明王》与《光与暗的生灵》中,他开创性地将神话传说与心理学及社会学的概念引入科幻的领域,以瑰丽的文字、宏大的设定和磅礴的故事情节,为科幻文学打开了一片全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