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眼泪的时候，李雪英满脑子想着地里的庄稼，她担心那些庄稼会腐烂在地里。想着庄稼腐烂的样子，她就有些心疼。以后还要继续过日子，李雪英没法不心疼庄稼，她觉得吵架不能填饱肚子，她应该去地里干活。
嫁给这样的男人是自己的命，人不能不服命。这么一想，李雪英就不哭了。她伸手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泪花，钻到耳房去找头巾。家丑不能外扬，现在她的脸肿得像个胖子，她得遮挡起来。李雪英把脸捂严实了，然后背着背箩和锄头，匆忙出门去了。李雪英走得很急，她不能不急，想着地里的庄稼她就像火烧屁股一样。
翻过两座山，李雪英就到了那片洋芋地。她看到界碑又被移动过了。她抬起头，看到胡桑的媳妇正在不远的地方干活。李雪英围着界碑看了看，然后就拐弯抹角地骂开了。胡桑的媳妇挺起腰，说你到底骂谁，你骂得这么难听，有种你就点着名骂。李雪英忽然火冒三丈，她说，我就骂你，你凭啥占我家的土地？胡桑的媳妇说，这块地本来就是我家的，早两年被你家占去了，现在我要收回来了。
李雪英气得直哆嗦，她说，你家太不要脸了，我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家。胡桑的媳妇说，你家才不要脸，这里明明是我家的地。李雪英说，亏你好意思出得出口，简直把白的说成黑的。胡桑的媳妇说，不管过去是哪家的，反正现在是我家的，谁要敢争我就让她过不成好日子。
李雪英没想到胡家这么蛮不讲理，她捞起袖子说，有种你过来。胡桑的媳妇慢慢过来了，她说，我过来了，我就不信你能把我吃掉。李雪英本来只想摆架式唬胡桑的媳妇，没想到对方真的过来了。李雪英不晓得该怎么办，只得硬着头皮说，这是我家的土地，谁要是跑来争，我就和她拼命。胡桑的媳妇很喜欢吵架，她从小就喜欢吵架，她把嘴巴撮得像鸡屁股的样子，然后从里面喷出一泡口水。
李雪英是个老实的女人，她没想到胡桑的媳妇居然没打招呼就开战，简直没给她半点准备的机会。她看到什么东西从那张鸡屁股似的嘴巴里射出来，然后落到自己的脸上。她吓了一跳，伸手去摸，刚好摸到那团脏东西，她赶紧把头巾扯下来擦掉，她皱着眉头说，你又不是狗，你咋能到处屙屎呢？
听了这话，胡桑家的媳妇又把嘴巴撮起来了。李雪英发现事态不好，迅速往旁边躲闪。没想到胡桑的媳妇看到李雪英躲避，也跟着调整了方向，头一扭，又把口水吐出来了。这一回，没落到李雪英的脸上，直接落到她的头发上了。李雪英叫喊起来了，她说，哎呀，你咋能这样呢，你就只会吐口水么，你能不能不要吐了？胡桑的媳妇说，我就喜欢吐口水，你不让吐我偏要吐。她果然呸呸地吐着，口水不停地落到李雪英的身上。
李雪英挥着胳膊抵挡，但效果很不理想。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照这样发展还要吃亏，应该快点想办法堵着那个黑窟窿。她埋着头冲过去，打算捂住那张嘴。李雪英刚刚冲过去，她的头发就被抓住了，她想把腰伸直，但是挣了几下没有成功。她感到头皮就快被扯掉了。这时候，李雪英觉得自己不该埋头往前冲，要是换一种方法，肯定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了。李雪英的手摸到一个地方，软软的，她想可能是胡桑媳妇的肚子，她于是用力掐着。胡桑的媳妇叫了一声，把她推开了。
她们喘着粗气，就像两只蛤蟆那样瞪着对方。瞪了一会儿，她们就扑过去，重新打起来了。她们歪着脑袋，双手胡乱挥舞，像猫爪子那样落在对手的脸上、脖子上，还有耳朵上。她们打得很凶，她们都恨不得把对手撕成碎片。最后，她们紧紧地拧在一起，就像一根绳子。她们在地上扭打着，一会儿滚到这边，一会儿又滚到那边，弄得灰头土脸，仿佛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
分开的时候，她们都受了点皮外伤。李雪英的嘴唇肿起来了，感到有些疼痛。刚刚打架的时候，李雪英的嘴巴差点就被撕破。胡桑的媳妇咬牙切齿地说，有种你就等着，我回来要你好看。胡桑的媳妇退后两步，转身往家跑。李雪英愣了一下，她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说，有种你也给我等着。这么说着，李雪英也抬腿往回跑。
李雪英跑进院子的时候，王金贵正蹲在院墙晒太阳。他已经和牛元翻脸了，不可能再像跟屁虫一样，跟着牛元到处去看打牌，他只能蹲在院子里晒太阳。李雪英跑进来就尖着嗓音喊，快点快点，你快点。王金贵看到李雪英披头散发的样子，有些吃惊，他说，你好端端的去地里干活，咋会弄成这个模样？李雪英喘着气，焦急地说，土地被占了，你快点去看看。王金贵一听，站起来就跟着跑。
他们跑到地边的时候，胡桑俩口子已经等在那里了。李雪英远远啐了一口，她说不要脸！胡桑媳妇看到李雪英吐口水，她的瘾忽然就犯了。她喜欢吐口水，她觉得不吐就嘴巴庠。李雪英看到她的嘴皮动了几下，吓得赶紧往后退。果然，只见她的嘴动了动，口水就飞出来了。那泡口水落在王金贵的面前，在地上卷着灰尘缩成一团。
王金贵有些生气，他很想冲过去掴那女人的耳光，但他刚走两步就站住了，他看到胡桑的手里提着一把杀猪刀。那把杀刀亮闪闪的，让王金贵看得心里发毛。王金贵说，你太家欺人了，这片土地本来就是我家的。胡桑说，你看看地界。王金贵说，界碑被你家挪过了。胡桑说，你哪只眼睛看到了，你说你哪只眼睛看到了？王金贵气呼呼地说，大家都是邻居，你不能这样横行霸道。胡桑说，我就喜欢横行霸道，我就不信你能咬我一口。王金贵真想扑过去，在胡桑的脖子上狠狠咬一口，但他害怕胡桑手里的刀子。
李雪英担心男人吃亏，跑去把锄头提过来。李雪英把锄头递给王金贵，说你拿着，谁要是敢争地，你就揍死他。王金贵接过锄头，他感到胆量果然壮些了，他说，姓胡的，我不怕你，你要是敢占我家的土地，我就要你的狗命。王金贵以为胡桑的气势会弱下去，但他想错了。胡桑挥着手里的杀猪刀，说要打架就过来，我更不会怕你。
胡家的气焰太嚣张了，李雪英觉得王金贵应该拿出男子气慨，把新仇旧恨一起清算，但她很快就失望了。她看到王金贵拿着锄头，站在那里和胡桑吵架，这让她无比气愤。王金贵在家里凶得要命，总是提起拳头乱打，没想到对外却这样软弱。李雪英很看不起王金贵，他简直就像个老婆娘，只晓得嘴硬，根本没有半点胆子。
在李雪英看来，王金贵就是个软蛋，像他爹一样是窝囊废。早些年，胡桑的爹喝酒醉了，无端冲到王家，砸烂很多东西，而且还把王金贵的爹打成重伤，差点就给打死了。后来，还是因为胡家太霸道，引起了群愤，被村里的几个邻居联起手，狠狠地揍了一顿。邻居们看到王家被砸得稀烂，人也只剩半条命，于是问王金贵的爹打算怎么办？王金贵的爹害怕招惹麻烦，装出很大度的样子说，算了，他喝酒醉了嘛。王金贵的爹不仅没要半分钱的赔偿，甚至连医药费都没提。
王家就因为太软弱，经常受到欺负。李雪英希望王金贵能够拿出威风，抢回自家的土地，只要今天狠狠地教训胡桑，以后肯定就不会再受欺负了。李雪英看到王金贵总不动手，急得跺脚，恨不得直接把他推上前去。
太阳像堆柴火似的在天上燃烧，李雪英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尽管气候炎热，李雪英还是想捞起袖子，再和胡桑的媳妇痛痛快快地打一架。胡桑的媳妇好像也有这个意思，她瞪着李雪英，目光凶恶。她们都蠢蠢欲动，但两个男人正在对峙，显然不是她们打架的时候。
王金贵和胡桑起先还吵着，后来他们就住嘴了。并不是他们想和睦相处，只是他们都吵累了。他们的汗珠子顺着脸滚到下巴，最后落在地上。他们感到嘴干舌燥，喉咙里像塞了个辣椒，他们难受极了。他们做出打架的样子，一个拿着杀猪刀，一个端着锄头，紧紧地盯着对手，就像两尊泥菩萨。他们都想，这时候，要是能有杯茶水就好了。
胡桑平时不太把王金贵看在眼里，他知道这家人全是懦夫，但他不敢轻易动手。胡桑的个子太小，要是没有帮手，他担心自己吃亏。打架不是闹着玩，要有把握打赢才行。王金贵其实很想收拾胡桑，但他也有顾虑。胡桑和牛元是亲戚，要是他揍了胡桑，牛元也许会来找麻烦。在村里，王金贵怕的人很多，但他最怕牛元。他不想得罪牛元。他们各怀心思，就那么盯着对手。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像两只打斗的公鸡那么摆着架势。有时候，他们还会抬头朝天上看看。
庄稼差不多被烤枯了，全都半死不活地站在地里，要是伸手去捏，能捏成一把粉末。李雪英本来也和胡桑的媳妇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但她渐渐有些走神，恍惚之中，她觉得自己不是李雪英，而是一个稻草人。气候越来越热了，李雪英不停地抬手抹汗，她觉得这样瞪着没啥意思，后来她就放弃了。
李雪英抬头看了一眼，近处是山，远处也是山，这些山就像大大小小的包子那么挤着。两个男人还僵持在那里，不知道他们要站到什么时候。李雪英觉得王金贵的太没有胆量了，被胡桑这样瘦小的家伙欺负也不敢动手。李雪英觉得这样耗下去解决不了问题，还不如回家算了。胡桑的媳妇看到李雪英往回走，估计也热得撑不住，她也甩着两瓣肥大的屁股走了。
王金贵打算去找村长曹树林谈谈，他皱着眉头，带着满肚子心事往曹树林家走。王金贵发现，曹树林看到自己的时候，脸上总是冷冰冰的，就像看到杀父仇人一样。他本来不想去找曹树林，但这件事很棘手，他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
曹树林正端着碗吃饭，他看到王金贵进屋，就喊吃饭。王金贵摇头表示不吃，他拉条板凳坐下，然后说，村长，我找你有事哩。曹树林说，噢。这么说着，曹树林喝了一口酸菜红豆汤。那些红豆光溜溜地滑过他的喉咙，最终钻到胃里，让他感到舒服极了。
王金贵看到曹树林吃饭的时候，像个小孩子似的，嘴角挂满饭粒。这让王金贵有些看不起，他觉得曹树林很不成体统，简直没个村长的模样。王金贵说，村长，我家的土地被胡桑强占了。曹树林把一张挤满皱纹的脸从碗里拔出来，说，哎呀，有这种事情？王金贵说，他狗日的悄悄就把界碑移动了。曹树林放下碗，说他为啥占你家土地？王金贵觉得这话问得很愚蠢，他说，我不知道他为啥要占我家的地，这事你该跑去问他。
曹树林不吃了，他把碗推到一边，抹着嘴说，他占你家的土地，总该有个原因吧？王金贵说，我从来没招惹他，他就这样霸道嘛。曹树林很清楚王金贵的底细，知道这家伙总是欺软怕硬。去年曹树林看到王金贵欺负一个叫花子，他跑过去劝阻，但王金贵蛮不讲理，根本没把他这个村长放在眼里。曹树林暗想，你欺负别人的时候，你不许我管，别人欺负你，却又要来找我了。
曹树林有些幸灾乐祸，他不紧不慢地说，凡事都有由头，手不摸虫，虫子就不会咬手。王金贵没想到村长居然讲这种话，他鼓着两只大眼睛说，虫不咬手，手咋会摸虫呢？曹树林眨着眼晴，他想不出合适的话来，他皱着眉头说，你不要说绕口令，我们都不要说绕口令。
王金贵说，你是村长，你要想办法处理。曹树林说，你希望我怎么处？王金贵说，你该跑去找他，让他把土地还我。曹树林说，你觉得这样有用？王金贵说，有用没用，你总要试试嘛。曹树林叹着气说，这事我不管，你们自己解决。王金贵提高声音说，你咋能撒手不管呢，难道我的土地就这样让他霸占了？曹树林用手指头抠着牙齿说，要是有人敢占我的土地，我肯定揍得他屁滚尿流。王金贵诧异了，他说，打人是法犯法的，你是村长，咋能让我去打人呢？
听王金贵这么说，曹树林觉得有些滑稽。就这么个人，居然还谈法律，他觉得有点想笑。曹树林想笑，但他没笑，他摆出很正经的样子说，我没让你去打人，我咋会让你打人呢，我只是说，要是有人敢占我家的地，我就揍死他。
王金贵觉得曹树林太可恶了，简直和胡桑一样可恶。王金贵恨不得冲过去，在曹树林的脸上狠狠地甩两耳光。他生气地说，你不管也就算了，偏偏还要出馊主意。曹树林说，我这个村长只是摆设，连你都不听我的话，你还指望胡桑会听？王金贵不想再和他罗嗦，站起来就往外走。
王金贵没有回家，他蹲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这是一棵上了年纪的古树，它的身躯弯来扭去，好像很不自在的样子。不远的地方，有几只鸡正在寻找食物，它们用爪子拨开草丛和泥土，然后伸出长长的嘴壳去啄里面的虫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