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就绪,江万红请口琴男吃饭。饭间,因为刚才的尴尬,也因为羞涩,她很少说话。他则吃得津津有味,消灭了整条香肠。
吃完饭,碗没洗,她带他去堰塘走走看看,他穿上了衬衣。太阳应该想去睡觉了,月亮又偷懒还没爬起来,天麻麻黑,只远处黑黑大山的顶部泛着一条暗红轮廓线。堰塘只中心处有一小汪水,余处塘底的泥巴仍张着两指宽的嘴,还翘着、嘟着。堰塘四周萎靡枯黄一片,空气中泛着一股似有似无的腥臭,一圈垂柳因干旱而多茎少叶、无风自坠。她觉得这种环境似乎有些荒凉,便带他往回走,一边断断续续交谈。
泥崁路上,他走在她身后,问:“平时,到你这儿来玩的知青多吗?”
“没谁来,除了六队的一个。”
“喔,是谁?我认识吗?”
“张艳玲,女的,你去时应该见过,早我们两届。”
“没有印象。那我就是第二个了?”
“嗯。”
“你好像是葛洲坝工区的吧,我是市里的,六队还有两个葛洲坝的。”
“是吗?我还不知道呢。”
“我喜欢乱窜。”
“喔。”
“你们女生还是别到处跑好,安全。”
他一定听说了自己和赤脚医生的那件事。她没应声。
他又说:“你可能还是谈一个好一些。”
“谈一个,什么?”
“对象呀。”
她低下头,在前面走着,没应声。
“看来我是瞎操心了。”
“没,我……我从没……我妈说我还小。”
他有一会儿没做声,再说话时,声音突然加大:“还小?都他妈说我们还小!还小就把我们赶到这种鬼地方来?大人们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这……这是党的号召呀!”
他有些冲动,骂道:“狗屁!”
现在是什么时代呀,有些话可不能乱说,更不能被别人听见。她紧张地四下看了看,小声对他说:“算了,到我那儿喝点水吧。对了,走时再带些糖。”
他不算浓的弯眉皱起,似哀怨状,又似表演状,说:“你也赶我走?”
“不是,不是,我只是怕有人听见。”
“这种鬼地方,晚上能有啥。”他说完,停下脚步,说:“那我就走了。”
“这……天黑了,先到我那儿吧,我有电筒,拿上电筒。”
他看看往四队的方向,说:“我不怕,算了。”
她赶紧说:“不行,走吧,到我那儿。”平时社员赶夜路都会打着火把的。
他没动,看看路,又看看她。
她搓搓手,拉了一下他卷起的衬衣袖子,只一下,忙又松开,说:“真的,走,先回去,拿上电筒,快。”
他笑了,说:“好,听你的。”
俩人回到小屋,她开锁进门,点燃灶台上的煤油灯,拿到里间,等他进来后,自己又去掩上大门防蚊。
她添好水,端给他,放在小方桌上,说:“等会儿,慢点喝,怕烫。”
“谢谢,你真好,怎么才认识你。”
他的直白令她害羞低头,折身回到自己床上坐下,两腿夹着双手,不一会儿她就发觉自己手掌潮湿了。即使是昏黄暗淡的房屋中,仍隐隐藏着燥热。
一阵沉默后,他说:“对了,你不是说你才回去过吗,带书来没?”
“带了,几本《辽宁青年》,家里订的。”她忙站起,走到柜子处,拉开上面的屉子。
他来到她身边,看着屉子里的小册子杂志,眼睛瞪得老大,自己动手拿了几本,转身到煤油灯下翻看。他喜欢看书,喜欢学习。她心想,更幸喜于:为了打发无聊时间,自己没忘把以前看过的也带来一些。同时,也为发现他的这个爱好而暗暗算计:下次再带更多的书,找母亲学校借一些,都带过来,他肯定更喜欢,这样他就会多来几次了……他侧着身,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翻阅着那些杂志。她看着他,煤油灯把他半边脸照得分明,半边则暗黑,还在他身后泥土墙上投下一个夸张、弯折、变形的黑影子。
“这么多,能借我几本吗?”他翻着杂志,问。
“当然可以。”
“那……哪些你看过?”
“去年的,我都看过了。”过年时,她母亲除了带来吃的,还把家里人看过的杂志也给她带来一些,这次休假回去时,她没把那些书的拿回家,又陆陆续续收回六队时借出的几本,还把今年的也带了些过来。
“那我先只借几本。”
“这有什么,你全拿去都行。”
“不不不,我只拿去年的,今年的给你留着。”
“都行,然后再换就是。”还书时,又可以看见他了;又可以听到他好听的普通话;或者堰塘水多了,可以和他在那圈垂柳下散步,一起聊聊书上的东西;还可以在夕阳下,不,最好是在月光下,坐在无人处,让他吹口琴给自己听……她有些想入非非。
“好。”说完,他这才抬眼看着她,眼睛又睁得大大的、亮亮的,“谢谢你,真没想到。”
他的欣喜让她也心情愉悦,她逗趣说:“没想到什么?以为我没文化,从不看书?”
“哎哟,不是不是,你看,让你误会了,我是没想到有这么多,不好意思。”
他多懂礼貌呀。她笑着说:“没有,我是开玩笑的。”
“嘿嘿嘿……”他羞涩笑了,“真的谢谢你,你看,每本的最后一页还有乐谱和歌词,太好了。”他指着一本杂志最后页的歌谱,高兴说,脸上是欣喜的神情。
看着他羞涩地笑时,她觉得他更帅了,简直让人嗯……还是……她不知道该用哪个词来形容自己的感受。她呆呆地望着他。突然意识到他知道自己在注视他,她急忙转开视线,说:“我……我……看找个啥,装书。”开始找东西。
他四下看了看,没发现合适的包,心里怕麻烦她,就说:“没事儿,我先只拿这几本,拿着都行的,保证不会把书弄坏。”
“我看仓库里有没有东西好装?”说完,她走到木柜处,想打开柜上那只木箱,拿出仓库钥匙。
一声不易察觉的轻响,被屋里俩人听见,分明就来至大门外。俩人对视了一下,她侧身从枕头底下拿出电筒,轻轻走向大门,他跟在她身后,她轻手轻脚拉开门栓,猛地打开门,对外大声喊道:“谁?”自己给自己壮胆。
电筒晃照中,平坝不远处显出一个黑影,黑影转过身,急说:“是我,是我。”又抬手挡着射来的光。是付青石。
“你?队长?你怎么在这儿?”她说话时,口琴男已跟至屋外,站在她身旁。
“我……我想起忘拿……东西了,就来了。”
口琴男听见那人吞吞吐吐说出的谎言,一改刚才看书时的认真劲,吊儿郎当问:“喔~是吗?你们队长?”
“真的是。听见屋头有人,我那个……正想走。”
她气愤于付青石的偷偷摸摸,但想到自己屋里这么晚还有男的,好像更不合适,便冷冷说:“是我们知青,四队的,来找我借书的。”
电筒光影中,付青石一手抠头,一手不自然抬起,头微低,说:“知道,那……你们耍,不是重要东西,明天拿。”转身想走。
口琴男用嘲讽的口气说:“哟,就走呀,慌啥?我看你是知道我来了才来的吧。”
付青石停下,转身,说:“哪里嘛,是……”
“刚才明明是你自己说知道的。”
“不是,我……”
“算了算了。”口琴男打断付青石的话,“那,江万红同学,我还是走了,是晚了。”
“这……那把电筒拿着。”
“嗯。”口琴男接过电筒,关上开关,凑近她耳边,声音不大不小说,“黄鼠狼给鸡拜年,小心。”然后迈步向外走,还回头大声说,“我走了,有事和我说一声。过两天我还来,还书,保证不会把你书弄坏。”
“不慌,你慢慢看。”
口琴男经过尴尬站立的付青石身边,走过了,又回头故意大声说:“好,再见,有啥事就跟我说。”
她想脸堆笑容,但发觉自己脸绷得紧紧的,只答应一声:“嗯。”
口琴男借着月光,手中拿着书,没开电筒,吹着口哨走了,走进黑暗中。
江万红目光扫过付青石,见他没动,她什么也没说,进了自己房屋,用力摔上大门,又插上门栓,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她坐到床上,生着闷气。居然偷偷摸摸监视我!以为自己是谁!把我当什么人了!岂有此理!卑鄙!可耻……她挑词捡句骂着付青石。更懊恼于因他的出现,自己还有好多话没来得赢和口琴男说,比如:喜欢看哪类的书,平时都干啥,等等;还忘了让口琴男把所剩无几的糖果再带几颗走。
付青石许多天没敢到库房来,看见江万红也远远避开。江万红更懒得理他,该挑水时挑水,该上坡看社员出工情况时就上坡,既不避着他,也不理睬他。刘大妹问她和队长怎么了?她只说:“很好呀,一直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