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慈庵面积不大,凉亭、假山、池塘、树林,几亩畦地种了青菜、萝卜、扁豆、冬瓜,灰兔在草丛中奔跑撒欢,白鹅在水里怡然游动,黑猫窝在台阶上打盹,穿青灰色僧袍的年轻僧尼,怀抱大白菜往后院走。正眼也没看她们一眼。
镜月法师的禅堂摆设素朴,经卷竖列在书架,案几上一炉沉香,烟袅袅,香淡淡。阳光从窗棂照进来,碎碎点点,桌椅、书架、白墙、蒲团,桌上一纸素笺墨迹未干,端正小楷抄的是《般若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三人在蒲团上坐下。乔麦不愧是练瑜伽的,双腿灵便,一上蒲团就双盘莲花,动作自如。岑蓝只能勉强单盘,一条腿没几分钟就酸麻起来。
师父为她们沏一道九年普洱。看她手中的杯盏,汤汤水水,兜兜转转,起起落落,浓浓淡淡......茶一道道地沏,叶片在沸水中起舞,交缠,分离,复合,归于静寂。
此刻,诸物静定。时间如雕刻一般,纹丝不动。
镜月师父仪容端庄,看得出来,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岑蓝小时候,印象中的师父是个和眉慈眼的老师太。镜月法师据说是后来进万慈庵剃度修行的,一直跟随老师太,等老师太往生后,她接过师父的衣钵,成为万慈庵的主持。
她的一双眼目,似乎清无所定,又似乎精光内凝。有无,虚实,在眼睛内变幻不定。岑蓝想起哪本书上说过,眼目是修行人的舍利子。
接过师父递来的茶,调动眼、耳、鼻、舌、口、意,观茶水,闻茶气,尝茶味,普洱的绵、厚、隽、醇在舌尖流连,从舌尖流经咽喉,温暖脏腑。
有年轻小尼叩门进来,说:师父,今天又收到署名双林居士的一笔捐款,数目不小,有5万元呢。
法师面容平淡,说:知道了。
小尼跑出去后,岑蓝合掌向法师致礼,问:请教师父,怎么可以去除妄念?
师父微笑,捻动佛珠,既而答非所问地问她们:你们知道,慈悲两字怎么写?
两人不解。师父用手指蘸了茶水,在茶几上慢慢地写:兹心非心。
乔麦若有所思地盯着字,念道:此心非心?
法师合掌颔首,说:阿弥陀佛。八万四千法门,便为解脱烦恼空想。世人把妄想当本性,此所谓此心非心。若懂得了此心非心,便是慈悲,便是解脱。
镜月法师修禅宗,也修净土宗。
岑蓝静默不语,师父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一卷经书,递给岑蓝说:这卷《金刚经》带回去,有空念念。若没空,念一偈也可。一偈即法力无边,念力非常,葆心清净。
哪一偈?
师父伸手一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岑蓝恭谨地接过,师父看她一眼又回到蒲团上。忽想起上次避雨,与师父在门口仓促见面,她的目光也这样若有若无地在她与方德泽身上扫过。岑蓝心里“咯噔”一下,无端发虚。
静静地喝茶,师父复捻动佛珠,开口说:我给你们讲一个禅门公案吧。有一僧问洞山禅师:寒暑到来,如何回避?洞山道:何不向无寒暑处去?僧又问:如何是无寒暑处?洞山答: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什么意思呢?这个公案和刚才问去除妄念有关联吗?她们两人更迷惑了,不敢再问,只低头喝茶。
第二柱香快燃尽的时候,舒圆圆回来了,她双眼红肿,看上去情绪比较激动,进门就说:今天收获太大啦。我刚才在观音殿看师父们一遍遍诵经,念咒,为小宝贝超度,也不知道哪里起的羞愧心,我就哭起来,一次次叩拜,一次次哭,现在人舒服多了。
岑蓝递茶给她问:导师怎么叫你做这个事?
老师说了,流产掉的也是生命,要尊重所有生命。
流产应该是要超度的亡灵,难道系统排列也讲“不生不灭”?
系统排列是排列出家庭的深层关系。讲序位,讲自然之道。乔麦接上来:老师说家庭是小宇宙。一个家里,女人不像女人,男人不像男人,小孩不像小孩,老人不像老人,序位颠倒,不乱才怪呢。
那什么是序位呢?
岑蓝联想到方德泽曾向他们推荐的几本书,也有类似理论。家排,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时候不早,她们三人起身告辞,乔麦突然合掌对镜月法师说:师父,您刚才说的禅门公案,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来,我每次发烧,奶奶都不让打针吃药,她总是唠叨一句话:寒也来,热也来,发烧不到39度下不来。说熬过39度就会自然好的。师父,这和您所说的“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是同一个道理吗?
阿弥陀佛。一切诸法无觉无观,无觉观者是心性,见闻觉知非真心本性。
真心是什么?本性又是什么呢?岑蓝问。
呵呵,见闻觉知,非真心本性,方见真心本性。有觉,方无觉;有观,方无观。依小苏老师的说法也无不可。你们都是上等根器的人,已经很有悟性了。师父微笑起身,送她们到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