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懒洋洋地坐在路边的田埂上,肩膀并着肩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萧索得就像刚从一败涂地的战场上撤下来。
阿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渍,刚才他自顾自像兔子一样拔腿就跑,满心以为我会追过去痛扁他一顿,其实,问完了那句话之后,我只是站在那里,压根儿一动未动。
看到他狼狈逃窜的模样,刺儿和阿塔幸灾乐祸起来,拍手大笑,腰弯得像两只虾米。我附和着笑了两声,然后招呼他们坐下来。
我和老方开始皱眉思索横在眼前如黑压压的蜂巢般的棘手状况。
阿塔问:“李威和你一个班吗?”
我说:“他是班长。”
阿塔瞠目结舌,“他怎么可能当上班长?”
“我不知道,是老师让他当的,又不是我们让他当的。”
阿塔依然保持着目瞪口呆的表情,“那怎么办?你怕他吗?”
我咬着牙斩钉截铁,“我才不怕呢,他是班长,我是连长。”
刺儿翘起大拇指,“老大,你真厉害!”
我纠正他,“别叫我老大,咱们是好哥们。”
“那我叫你什么?”
“叫我洪七公吧,咱们不是丐帮吗?”
刺儿雀跃不已,“那我要当老顽童。”
阿塔见缝插针,“不对,老顽童不是丐帮的。”
“我说是就是。”
“你耍赖,老顽童自己一个人单干,我最喜欢老顽童了。”
就在他们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老方凑过来问我,“你下午还去上学吗?”
我沉吟片刻,拿定主意说:“不去了。”
“那咱们去干什么?”
“还接着逃学呗。”
我们会心一笑,剩下的事,彼此心照不宣了。
下午,我在约定好的时间推开了老方家的门。在那个逼仄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院子里,我一眼就看见老方撅着屁股在院子中央全神贯注地捣鼓着什么。
我走上前去,瞥了瞥他手里的打火机和地上正在炽烈燃烧的蜡烛,问:“还没弄好?”
“嗯,”他抬起汗水淋淋的额头,“你呢?”
我晃了晃手里的鱼竿和用细尼龙绳做成的鱼丝,“我都准备好了,就差鱼钩啦。”
老方的神色明显有点着急,徒呼奈何地摊摊手。
我低头朝他手掌里瞄了一眼,里面有两截被折断的钢针。烧得通红的针尖和铁钳之类的小物件零乱地摆在地上。
“我都弄断两根了,好像这东西不能做鱼钩。”老方一脸懊丧地表示。
“那怎么办?商店里又没有卖的。”
“要不然,咱也学姜子牙,用直钩钓鱼吧?”老方开了个玩笑。
“姜子牙没有钓到鱼。”我打击他说。
“渔店里有卖。”
“渔店里咱们又买不起。”
老方低头沉思,突然灵光一闪,“我有办法了,咱们用渔网。”
我做出很夸张的表情,不可思议地问:“什么渔网?”
老方精神抖擞,“半个月前我家里装天花板,把原来的旧纱窗拆掉了,我们可以用它做个篓子,篓子就是渔网。”
我被他兴致盎然的劲头感染了,一改刚才的消极态度,振作精神,陪着他来到院子角落里一大堆废弃物面前。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破旧的纱窗那淡绿色可爱的轮廓。
我们马不停蹄地动手,弯腰弓背,手拿脚踢,把冷落在最底层的纱窗一点点挖出来。不到两分钟,它便重见天日。
老方指着它大发感慨,“阿塔好几次想把它拿走,我都没答应,幸亏没有答应,要不然,咱们今天就没得玩了。”
我翘起大拇指,“老方你真厉害!能预见这种事。”
没想到,他一点也不谦虚,“我厉害的地方还不止这些呢,你看我怎么把鱼篓做出来。”
说着,他转身回屋子里拿了把剪刀,咔咔咔,把窗纱剪成一个圆形,又在一大堆废品里扒剔出一根铁丝,沿着窗纱的轮廓把铁丝穿进去。
很快,一个奇形怪状的网兜就这么形成了。整个过程,我看得兴致勃勃,为他匪夷所思的创意惊喜不已。
老方把网兜固定在我带来的鱼竿上,举过头顶意气风发地炫耀,“看,怎么样?厉害吧!”
看着他兴奋过度的样子,我强烈地意识到,这真是一个好开头,有了他,今天下午一定会满载而归的。
出发之前,老方迟疑了一下,若有所思,“真的不让刺儿他们去了?”
我说:“不用了,他们两个太小,一去就嚷着下水,耽误事!”
其实,我之所以这么决定,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很久以前,刺儿曾经在我们要去的那条河里偷偷下水,差一点淹个半死。后来,只要他瞒着大人跑到河边一次,就会和他爸爸的皮带亲密接触一次。我可不能让他冒着皮开肉绽的风险,和我们一起利用逃学的时间缉捕河里的小鱼。万一他玩上了瘾,我就成了始作俑者,他爸爸长年累月紧绷下来的脸色和那条威力无比的皮带,始终是我无法逾越的心理障碍。
至于阿塔,我个人觉得,既然刺儿去不成,那他就留下来陪他解闷吧。
当然,老方并不知道我上面这些顾虑,他一门心思地想着对河里的生灵大开杀戒,这些琐碎婆妈的想法,根本就没有时间理会。
再说,连上课的事都已经抛到九霄云外,试想,还有什么能吸引他的注意呢?
半个小时后,我们气喘咻咻地站在那道用水泥砌成的河堤上,俯视着面前不到三米宽的水面,眼神里呼之欲出的憧憬与蠢蠢欲动的热情,瞬间演变成劲头十足的劳动场面。
老方试探着走下河堤,在离水面不到半尺的地方停下来,双手颤巍巍地举着鱼篓,狠狠捞了一把,收回来一看,水淋淋的一无所有。他热情不减,又如法炮制地探进水面,收回来的时候依然空空如也,连一片水草的影子都见不到。
“怎么没有鱼?”他猴急地转过头来。
我用饱含着智慧的目光望了他一眼,颇有点大智若愚的味道,“你站得太远了。”
老方“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脚步移动向前挪了一步,谁知,这一步走得太急,百忙中打了个踉跄,整个身子开始疾速下滑。他本能地把鱼竿抄到身后,想撑进水里挽救一下,却已经来不及了。他顺势跌了进去,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噗”,水花四溅。
刚开始,老方有点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地扑腾了两下。他抽了抽鼻子,用手抹了把水渍,朝四面八方甩了又甩,竟然没心没肺地大笑不止。
看着他滑稽的样子,我刚刚涌起的紧张感顿时烟消云散。老方一边笑,一边用手掌拍打着水面,像是惟恐自己的形象不够深入人心。
接下来,老方索性扒掉上衣,一把甩在岸上,然后,露着黑黝黝的脊背在水里左冲右突,越战越勇。每次把鱼篓抬起来,看也不看,直接摔向岸边。这哪里是捉鱼,简直就是跟无辜的鱼儿在河道里狭路相逢,企图用武力逼它们乖乖就范。
原本哗哗流淌的河水,在经过老方的时候,被强行扭曲,身不由己地激起无数密集的漩涡,一分为二,不情愿地顺流而下。场面有点昏天暗地。
我站在咫尺之外的河堤上,目睹眼前这场浴血奋战的画面,忍不住血脉贲张了。
我把全身上下的衣服褪了个净光,尖叫着扑进喧闹不已的水面,和他并肩作战。趁老方不注意,出其不意地抢走他手里的鱼篓,为了防止他偷袭,脚下用力,迅速撤到三步开外。
谁知,老方不光保持着旺盛的战斗力,还具有非同一般的警觉,一觉察到手里的鱼篓被我抢走了,马上转过头来,大声咋呼着涌身而上。两只眼睛灼灼闪光,汗滴夹杂着鱼腥味十足的河水,沿着光秃秃的胸脯顺溜而下。
我们一个跑,一个追,互不相让,登时狼烟弥漫,本来就喧嚣不堪的战场眨眼间升级到白热化状态。
两个小时后,我们除了胜利的微笑和一身疲惫,一无所获。
老方的衣服已经被弥漫在树梢和空气中摇曳多姿的阳光晒干,他一边嬉皮笑脸地捡起来穿在身上,一边意犹未尽地回忆刚才精彩纷呈的一幕,脸上的表情非但没有丝毫遗憾,甚至还洋溢着心旌飘扬般的荣耀感。
我跟着他悠悠出神,脑海里浮现出刚才在水里撒野的时候,突然有一条鱼惊慌失措地从身边一跃而起,用慢镜头划出一个令人望洋兴叹的弧线,然后重新跌落水面的场景。那一瞬间,我们被奇妙的画面刺激得热血沸腾,愣愣地伫立在水波中央,瞠目结舌,心醉神迷,一时忘了身在何处。
当我们反应过来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老方带着愕然的表情,随口说了一句,“看见没?那条鱼会飞!”
我脸上有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快,捉住它!”
我们沿着鱼消失的方向,没头没脑地扑了过去。老方显得特别神勇,追到兴起时,竟然从齐腰深的水里一跳跳起来,那种奋不顾身的气魄,令我望尘莫及。
结果,我们理所当然地没有抓住。不过,这条气质非凡的鱼,虽然从我们眼皮底下溜走了,却无疑是我们今天最大的收获。可以想见,之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我们都会把它当做炫耀的资本,在同龄人艳羡的目光中,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复述出来,极尽夸张与得意之能事。
老方穿好衣服,出其不意地抓起我放在地上的汗衫,拔腿就跑。不等我反应过来,已经猫着腰溜到十米开外。
我吆喝一声,快步追上去,没跑多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戛然止住脚步,急急忙忙地转身往回跑,抄起差点遗忘在地上的鱼篓。然后,朗声叫嚣着再次追上去。
老方一边不要命地沿着狭窄的河堤往前冲,一边奋力挥舞我的汗衫,像是拎着一面猎猎作响的鲜红旗帜。
等我用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他控制住的时候,我们再一次汗流浃背了。老方活脱脱像是一头小牛犊,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还不肯消停片刻。
我把汗衫套在身上,撤开几步说:“别闹了。”
因为呼吸过猛,他咳嗽了两声,脸上挂着决定放过我的表情,“还去哪里玩?”
我想了想说:“去区政府吧。”
“啊!去哪里干什么?”
“听说里面有一座很大的湖。”
“有鱼吗?”
“当然有,多了去了!”
老方的眼睛里闪着光,“怎么进去?”
“这还不容易,从大门进去不就得了。”
说着,我拉住老方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区政府的方向赶。路上的车渐渐多了,没多久,眼前出现了一条宽阔喧嚣的马路。马路对面,就是隐藏在层层绿荫中的区政府大楼。
老方振臂高呼,“到了!”
先是横穿马路,然后,我们沿着树荫掩映的围墙走了长长的一段路,这才绕到大门口。老方装模作样地在眉毛上搭了个凉蓬,放眼了望,暗叫一声,“不好!”
顺着他的目光探去,我发现在栅栏门前的遮阳伞下,笔直地耸立着一个神色严阵以待的保安。
我们下意识地把身子往旁边靠了靠,老方忧心忡忡地问:“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进?”
我擦了擦汗,“肯定有。”
“什么地方?”
“不知道。”
他又朝保安的身影瞄了一眼,“大热天,多可怜呀!他怎么不去凉快会呢?”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就没有回答。
老方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真希望他现在去嘘嘘。”
最后,我和老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庄严肃穆、令人望而却步的大门,绕着围墙打算另辟蹊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