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要点:
一、刘瑾没那么多银子
二、王鳌笔记没被篡改
三、王鳌不是笔误而是有意编造
四、王鳌编造的原因与目的
附录:
1、王鳌伪造的刘瑾抄家清单
2、真实清单及推测
3、刘瑾案处理结果
4、王鳌造假的时间与诱因
5、王鳌造假清单的唯一性
6、为了见皇帝,什么都可以操作
7、娃娃皇帝让朝臣恐惧
正文:
明代常委级高官王鳌伪造刘瑾抄家清单的政治策略
一,刘瑾家没那么多银子
历来研究明清经济史、中国古代金银货币总量的人,很多人所依据的一个重要史料本源,就是王鳌《震泽长语》里摘录的刘瑾抄家副本。
在这个副本里,光是抄刘瑾的家,就获得了金一千二百多万两、银二亿六千万两左右。这个数字的真实可靠性,一直都让明清当时的史学家质疑。现在人们有更详实的经济数据,自然更怀疑其真实性。
中国古代的银矿银冶,最早可追踪到新石器。但在唐代以前,数量极为稀少。汉代四百年,常用贵金属大多数时候是黄金。最近挖掘的海昏侯墓里头,金的数量很不少,但银却罕见。
唐代元和年间的白银年产量,有十万两。这是最早的一次年产记录;此后,宋代元丰年间的年产量达到二十几万两;辽代坟墓里银制品、史料里银矿征银税,都偶有零星记录;元代忽必烈铸银元宝五十两为一锭,这是银元宝的最初来源。元宝者,大元通宝也。
明代初期,占全国产量七八成的福建浙江两省的银产量,每年在十一万两至十五万两之间。但这一时期,因为要推广大明宝钞,曾长期禁用金银交易。唐宋元代对外贸易数量是巨大的,元朝的对外掠夺也可想而知是惊人的,明代初年郑和下西洋,也每次都有大量宝货输入的记载。
元明鼎革之际,东南海商沈万山号称家财巨万。张士诚陈友谅等元末农民军,也都广积金银。
明太祖朱元璋逐鹿天下最后定鼎,这些金银财货,最终也就全都落到朱明手里。
这些历史积累、现实开采、对外贸易、掠夺等等来源不同的金银财货,最终构成了大明朝的贵金属金银实物总数。
大概有多少呢?
唐宋之间的历史累积总量,应当在五千万两之下。宋代虽然有万两购豪宅的史料记录数条,也有每年向辽夏金输岁币的记录,靖康年间更有大送贿金人以求退兵的记录,但到宋末,白银实物总量肯定不可能达到亿两级数。
元代的银两总数,则肯定过亿两。到了这个时代,才真正称得上是进入了白银时代。
明代早中期通过继承累积、搜刮掠夺、贸易等等,累计数可能达到过亿两。但无论如何,也很难支撑刘瑾的家产高达近二亿六千万两白银,这样一个详细而又庞大数目。
刘瑾家不可能有这么多银子?
那么,问题来了。
几乎三元及第、担任过明代政治局委员级别高官的当时人甚至当事人,明代正德年间的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王鳌,他是否会在《震泽长语》这本私人笔记里头,不厌其烦地有意编造这么一则内容详尽的假抄家副本呢?
或者王鳌抄录的这个史料本源,是否受到过后人篡改?
或者王鳌的记录本身,是否存在误记、错记的瑕疵?
这三者有不同,但都有可能让这份史料本源失去其价值。
王鳌笔记所抄录数据的真实性存在瑕疵,究竟是什么原因所致?
二、王鳌笔记没有被后人篡改
王鳌所抄写的这则记录,列在他的私人笔记《震泽长语》里的‘杂论’条目下。在同书前面的‘食货’条目之下,王鳌有更为详尽的明代早中期户口税收钱粮数字。
这些数字,都显示出这位曾担任过户部尚书的高官,有着相当的数目字敏感,也具有极佳的技术官僚功底。他能够拿数目字来说话,而非一味空讲圣人经义。
王鳌在刘瑾的抄家副本之后,又并列了嘉靖初年清查正德皇帝后期财政管家钱宁家财的抄家副本。这则清单的内容更为庞杂,也极其详尽。
仅仅在短短十年时间之后,同样身为明武宗财政管家的钱宁,他被抄家时,抄家清单副本上的最大数目字就已经急剧缩水,降为数百万不超千万这一数量级。
这里有个细节需要人们注意。
这本书里对钱宁的用名,仍是正德皇帝明武宗赐国姓的‘朱宁’。
这个细节很关键。
它显示了这本笔记的时代特征,也揭示了这本笔记在被收录入乾隆的经史子集文化清洗事业时,没有被精心造假。一一大概没必要,不需要,不值得。
为何可以作出这样的判断?
因为后来的其它正规史料,朱宁已经恢复了原姓,都用的是钱宁。王鏊笔记这里,却依旧采用赐国姓的朱宁。这就很容易让阅读资料的人产生疑问一一‘这朱宁是谁呀?’。然后,阅读者、引用资料者在比较探究之下,就很可能会想起朱明国姓这个概念。而这是引起过、能引起文字杀头案的。这本笔记里没有改成钱宁,说明文化清洗的屠刀尚未杀到这里来。
须知,明清史学家对这则史料是有较多引用的。这一条不更改,说明这本笔记未被清代文字狱的屠刀篡改的可能性极高。
当然,如果你一切都要怀疑,那史料里头就没有不可怀疑的了。
如果王鳌这本笔记并没有被最可能篡改的后人篡改,那么这则与事实严重不符的抄家清单记录,其数据真实性上明显存在的瑕疵,究竟是笔误所致,还是王鳌有意伪造所造成的呢?
三、王鳌不是笔误,他是有意伪造
王鳌在正德嘉靖时代、在退休后、在苏州乡下,他有资格、有能力获得这样两本抄家副本吗?
应该说,他是有这个资格和能力的。他有兴趣获得吗?也有的。这可以从他在同一本书里前面《食货》条目下,显示出的他对数目字的敏感兴趣可见一斑。
一个对此类问题感兴趣的****,又有资格有能力获得这样子的副本,那么,他所写下的这则记录,其真实可靠性本来应该有一定把握。
但结果却偏偏是它的真实性完全不可靠。
那么,王鳌有必要有意为之地在这个问题上造假吗?
他抄写的这份惊人的、后人怎么看都不可思议的记录,应该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他能公然做到面不改色地、详尽地、不厌其烦地细细造出这样一份假档案吗?
按常理推断,似乎很令人怀疑。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是笔误吗?
应该说,这则记录确实存在有可能笔误的地方。
这份抄录在王鳌笔记中的档案资料,很可能将银两实物的锭,与大明宝钞的锭,把这两者混为一谈了。
如果笔记中那‘五百万锭’的元宝银两,是五百万锭的大明宝钞;而后面的九百多万两银子,才是真正的银子实物。那么,这份记录的金银实物数量,都会一下子降低到百万数量级,最多千万数量级。其数据真实可靠性,也就大大增加了。
这是最大的笔误可能。
在这份记录里,刘瑾的资产里头,居然没有一分钱的大明宝钞!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
须知,此时的大明宝钞,依旧是具有市场货币效力的国家法定货币。刘瑾作为替明武宗背黑锅的财政管家,在他家里,居然没有一分钱的大明宝钞!这本身不正常。
但更可能的,王鳌并非笔误,而确实是他有心故意造假。
因为笔记中所抄写的银元宝的锭和银子的两,这两者的记录区分十分明显。清单上明确地写清楚了,那五百万锭的就是元宝银。总数里,他更是特意明确地计算出了二亿五千九百多万两(每锭元宝五十两)的天文数字。
对数目字敏感的王鳌,完全没必要在这里显示他自己的计算错误。
这个数目字,无论如何,现代人也好,明清当时的史家也好,都是质疑的。所以,后来引用这则资料的人,许多人都自动修改更正。
当过户部尚书对数目字有敏感的王鳌,他自己显然也不会相信这个数据。
那么,他为什么要造这个假呢?
四、王鳌造假的原因与目的。
早在正德四年的年中,王鳌就主动要求辞去内阁职位,一再上表申请退休。当时,他担任的是户部尚书内阁大学士,贵为朝廷三辅臣之一。级别相当于如今的政治局委员,甚至更高。
他退休时的身份有点儿特殊。
他与刘瑾及其党羽有矛盾,但双方当时并没有彻底撕破面皮。他并不是被刘瑾批斗后赶走的,而是他自己主动求去。
他从朝堂走后,没几个月,正德五年,便发生了刘瑾谋反案这一震惊朝野的空前大案。
刘瑾谋反案被清理时,王鳌的身份,并不是与刘瑾做过斗争的当时政治正确的受害人。他只是提前逃了出来的旁观者。
刘瑾最后是以谋反大罪被处以千刀万剐,足可见当时明武宗正德皇帝的愤怒、震惊或恐惧。
刘瑾不是被反腐运动所清扫而倒掉的,他是因为所谓的‘谋反’重罪而被诛杀的。
封建皇权时代,为了防止局势持续动荡,许多朝争权斗、谋反大案,最后都是用贪腐罪名掩盖下来,大事化小,以维护统治集团的表面安定团结局面。
但刘瑾案,本来只是严重的贪腐问题。他的过度贪婪,损害了众多内廷外朝各方利益,引发了激烈的内部倾轧。他被敌对的众人成功干翻后,却反而贪腐问题小事化大,明确地被搞成谋反特大案的首犯。因为贪腐罪名并不足以让他被处死,他是为皇帝背黑锅的财务负责人罢了。
刘瑾所犯的最大罪状,是他待在正德皇帝身边伺候时,身边常带的团扇里头居然有匕首两把。而他也一度被各种栽赃。比如,以‘诛刘瑾’为旗号起兵谋反被镇压的安化王,据说刘谨反而与之都有勾结牵连。
他是一个谋反集团案件的主犯,而且居然还时时藏着刀把子呆在明武宗身边。这终于让正德皇帝彻底动了杀心,对他施以千刀万剐。
这样一个谋反者,任何没有与他彻底洗脱关系的朝野大员,客观上都存在着将来被清算的可能。刀子什么时候落下不知道,只要你还没有被洗白,那迟早可能会被莫名其妙地卷入。
而王鳌,正是这样一个尚未被完全洗白的、事先脱离出来的疑似关键人。
王鳌修改这本笔记里头的此则记录时,已经是嘉靖初年了。到这时候,距离刘瑾案发案结案的时间都已过去十几年了。应该说,他已经完全没有危险了。正德皇帝都已经死了,刘瑾案与他早就彻底无关。
他为何偏偏要在这种时候,平白地造一个弥天大假?他为何要以当时人乃至当事人的身份,不惜冒风险把他自己牵扯进当年刘瑾案、强行把并未完全洗白的自己与刘瑾案牵扯上呢?
原因也许只能从封建专制时代朝臣的普遍恐惧心态出发,才可以略现端倪:
新任的嘉靖皇帝,是个单干外来户。他要干什么,他会怎么玩,谁都不知道。这位明世宗朱厚璁一上台,就与朝臣们各种干仗。几年内,他就把老臣几乎清空,把朝臣几百人的屁股打个遍。而且,当初他一进京坐上宝座,便全盘认可了辅臣们清洗钱宁等正德朝的佞幸当权派的既定操作。这些动作,似乎都显示出新皇帝有很大的清洗、搜刮、抄家兴趣。
于是乎,没有完全洗白的前朝老臣王鳌,收到了朝中消息后,他在千里之外的家中又陷入了思考之中。
他把这样两份抄家档案摆在一起,将来如果有万一,只要有这个档案在,如果新皇帝注意到这个档案,那么明世宗的兴趣就可能会立即被转移过来:
原来,当年刘瑾家抄出的资产,大头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从钱宁那厮家中抄出来的资产,连刘瑾的零头还不到啊!
王鳌制造这份假档案,是为了迎合新皇帝可能存在的兴趣,更是为了转移自身或儿孙们将来可能存在的危险。
嘉靖皇帝是承祧继位的少年天子。他即位之初,上层权力架构并不清晰。朝局较长时期内,一直都异常复杂,各种宫斗朝争政斗,此起彼伏甚至十分激烈。这种情势下,可谓危险重重。
将来,如果他或他的儿子们莫名其妙地被可能政敌弄得被下狱,只要有这个档案资料在,新皇帝就很有可能会产生兴趣亲自咨询一下他(十几年前的当事人,有唯一清晰档案纪录的当事人)或他的儿子们:“刘瑾真有这么多钱啊?”
他或他的儿子们那时候只需要回答:“老臣(或臣父当时)年迈,记忆错了,老眼昏花,这是笔误。罪臣(或臣父)把大明宝钞五百万锭,看作元宝银两五百万锭了。老臣(或臣与臣父)有罪,死罪!圣天子聪明,一眼就看出来了此中有误!”
但他或他的儿子们,却将因此获得了一次被新皇帝亲自召见面谈的辩白机会!一一-这是对可能存在的未来被诬害误伤,所进行的一次必要政治防御。
有必要吗?
在朝局转换、政治持续动荡之际,不明嘉靖初期朝局动向走向、政治信息不清,身处离京城千里之外的苏州城中,谨慎的王鳌或许认为,很有这个必要。
如果上述推测就是事情真相,那么这里就有一份考据学的成果了:
《震泽长语》里记录的两份抄家档案,钱宁的那份,必为真也必须真!这则清单极尽庞杂、详实之能事,并非偶然!
而刘瑾的这份档案,是假的、或精心修改过的。
这份造假抄家档案的出现,显示了一个封建官僚的官场阅历智慧,揭示了封建皇权之下朝臣普遍的恐惧心态。
哪怕你退休十几年了,哪怕换了一个皇帝,你敢不保持恐惧吗?
两份档案并列如此,透露出的信息居然是这个。
历来对这一史料引用者比比皆是,但却从未有人言及于此。何故?
王鳌史载是以清廉著称的。
他明白地在两则抄家档案之后,写下刘瑾钱宁两人为“逆贼”的论语定性,就已清楚地表明了他自己的政治立场。
他为了将来可能的危险而造出这样一份假档案,则很有必要,大有必要。
展示一个封建官僚的恐惧与心机,这没必要吗?
有的。
附录:
1,伪造的刘瑾抄家清单副本
王鳌《震泽长语》网上可以全文检索。书中有关资料摘抄如下:
。。。。。。。
正德中籍没劉瑾貨財
金二十四萬錠又五萬七千八百兩,元寳五百萬錠,銀八百萬又一百五十八萬三千六百兩,寳石二斗、金甲二、金鉤三千、玉帶四千一百六十二束、獅蠻帶二束金銀湯■〈〈古缶〉上皿下〉五百、蠎衣四百七十、襲牙牌二匱、穿宫牌五百、金牌三、衮袍四、八爪金龍盔甲三千、玉琴一、玉珤印一顆。
以上,金共一千二百五萬七千八百兩,銀共二萬五千九百五十八萬三千六百兩。
嘉靖初籍没朱寧貨財:
金七十摃,共十萬五千兩。銀二千四百九十摃,共四百九十八萬兩,碎金銀四箱,碎銀十匱,金銀湯■〈〈古缶〉上皿下〉四百,金首飾五百十一箱,珍珠二匱金銀臺盞四百二十副,玉帶二千五百束,金縧環四箱,珍珠眉帶纓絡七箱,烏木盆二,花盆五,沉香盆二,金仙鶴二對,織金蠎衣五百箱,羅鈿屏風五十,大理石屏風三十三座,圍屏五十三摃,蘇木七十摃,胡椒三千五十石,香椒三十摃,段疋三千五百八十摃,綾絹布三百二十摃,錫器磁器三百摃,佛像一百三十匱又三十摃,祖母禄一尊,銅鐵獅子四百車,銅盆五百,古銅爐八百三十,古畵四十摃,白玉琴一,金船二,白玉琵琶一,銅器五十摃,巧石八十摃。
於嘑!胡椒八百斛,世以爲侈也,而盛傳之。今觀二逆賊所籍,視元載何如也?聞昔王振、曹吉祥之籍尤多,官家府庫安得不空!百姓脂膏安得不竭!
。。。。。。。。。
2、刘瑾抄家清单的真实副本及理由
王鳌得到的、未被他改动的刘瑾抄家副本原件或许是这样的:
正德中籍没劉瑾貨財
金二十四萬錠又五萬七千八百兩,寶钞五百萬錠,銀八百萬又一百五十八萬三千六百兩,寳石二斗,金甲二,金鉤三千,玉帶四千一百六十二束,獅蠻帶二束,金銀湯■〈〈古缶〉上皿下〉五百,蠎衣四百七十,襲牙牌二,匱穿宫牌五百,金牌三,衮袍四,八爪金龍盔甲三十,玉琴一,玉珤印一顆。
与王鳌伪造修改的那份清单相比,这两份清单仅仅只有两处存在一字之差的“笔误”。
一则是明清史学者中就已有人指出过的“八爪金龍盔甲三千”,应为“八爪金龍盔甲三十”。这种帝王才能用的东西,数量绝对不可能以千计。
一则就是“元寶”与“寶钞”二者的一字之差。
王鳌故意造出这样两则细微的笔误,是要掩盖他作假是有心而为的痕迹。
弄出后面那个金龍盔甲数目变'十'为'千'的笔误,更能凸显出他老眼昏花地把前面的那句“寶钞五百万锭”看作了“元寶五百万锭”,绝非单一的孤例,并非纯属离奇巧合的偶然。
这样一来,一切也就更显得真实而自然。
除此之外,还需要具体地来分析这份清单的若干值得注意的细节。
清单中的这些黄金,如果换算成今天的计量单位,合计约有4亿克、400吨左右。
以夏商周秦汉唐宋元明三千五百多年的诸朝累积,皇家手里聚敛到这么个总数,可能性还是有的。白银总数不到一千万两,相对而言,这数据也更合理。因为与黄金相比,它的市场流通量应该更大。
这个数目与王鳌伪造的清单总数相比,缩水了数十倍。但王鳌只需要使用小小的笔误眼花、未及深虑等托词,就可以在未来可能有的君臣对答环节蒙混过去。
王鳌笔记里所抄写的“银八百万又一百五十八万三千六百两”,这个极其怪异的数字记录,本来就令人觉着很别扭。
推测起来,应该是五十两的元宝银共十六万锭,合计八百万两。其他散碎银块,则合计一百五十八万三千六百两。
这也恰好说明,那五百万锭,不是、也不可能是元宝,而只能是大明宝钞。
王鳌笔记中抄录的刘瑾抄家副本,有两个存在一字之差可能性的笔误点,清单中没有一分钱的大明宝钞,却有八百万又一百五十八万三千六百两的怪异数据记录。除了这几个明白的可疑点,最关键的问题点在哪里?
首先,王鳌在刘瑾家财清单的未尾,亲笔添加了一个“以上总计”。在同条目下最新的钱宁抄家清单,就没有总计。
这个总计二亿六千万两的离谱数,显然是王鳌后来特意亲笔加添的。
这样两份清单并列,一份特意明确标明出来庞大到不能达到的总数。
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不言而喻。
其次,《震泽长语》这本笔记,按王鳌的年谱记录,早在正德十年该书就已经完工。但这一则,却又明显加添了嘉靖初期抄朱宁(即钱宁)家的财产清单。
这是王鳌对自己的笔记,在嘉靖初年有后来动手修改的证据。
3,正德五年,刘瑾谋反案的处理结果:
刘瑾,千刀万剐。
刘瑾的家人,共有15人被斩首,妇女皆发配浣衣局。
数日后,刘瑾的心腹党羽焦芳、刘宇、张彩、刘璟等60余人,全部被捕。
其中,内阁大学士3人,北京及南京六部尚书9人、侍郎12人,都察院19人,大理寺4人,翰林院4人,通政司3人,太常寺2人,尚宝司2人等等。
这些人或被诛杀,或被下狱,或被贬谪,或被罢黜。几天内,便被清除殆尽。朝堂几乎为之一空。
当时已退休不到一年的王鳌,在千里之外的苏州,只怕也是且喜且惊。他闻知消息后,惊惧之情只怕要远大于喜悦。
4,王鳌造假的时间与诱因
嘉靖元年(1522年),明世宗朱厚熜即位。他派行人柯维熊慰问王鏊,并赐羊酒以示优眷。
王鏊立即上疏致谢,并奏献《讲学篇》和《亲政篇》。明世宗也优诏回报,又特荫其一子为中书舍人。
也许就是因为这次与新皇帝的献书互动,激发了退休十几年的王大佬的灵感;或许是因为担忧这个将任职内阁中书的儿子(或是已在大理寺任职的长子),将来必定会参与到变幻莫测朝局,他们的前途命运很可能会有一定的风险。王鳌这才立即动手修改笔记。也许就是这个将要任职内阁中书的儿子,随身带着这个笔记。
将来万一他们俩被卷入了莫名的朝争,只要他们有机会把这个纪录让嘉靖帝看到,嘉靖帝就极有可能会向他这位退居乡野四朝元老咨询问话。他就为自己或儿子们,争取到一次亲自与皇帝对话的机会。
嘉靖帝是个外来户,此时也是个娃儿。他会干什么,远在千里之外的、远离朝局十几年的王鳌毫无把握。如此操作聊备万一,是很有必要也很有可能的。
王鳌是在嘉靖三年三月去世的。这年正月,嘉靖帝又掀起了一场空前的大议礼政潮。
强势首辅杨廷和去职,二百多个朝臣被集体打屁股。
王鳌动笔修改这个刘瑾抄家副本,也很有可能是在这个时候。
那时候,他虽然不能确知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但应该能预感到自己寿命不长了。在这样的时刻,他还得在自己的笔记里做这样的手脚以策万全,真的让人思之感概。
不是死了,封建皇权之下的朝臣,永远都得战战兢兢,始终都要保持恐惧之心。
正德五年的安化王起兵谋反,是以诛刘瑾为旗号的。结果呢?反倒促成了刘瑾以谋反大罪被千刀万剐。
刘瑾大约到死都觉得自己冤枉。
说他专横跋扈,说他胡作非为,这些黑锅,他都愿意为明武宗背。
谁让皇帝永远都是正确的呢?
但说他谋反,他真的是欲哭无泪。
5,王鳌所造假清单的唯一性
王鳌修改编造的刘瑾抄家档案,是后世唯一存世的最原始资料,这没有疑问。
王鳌修改编造这样一份抄家档案,在嘉靖初年时,他能够保证这档案资料在当时也是唯一的吗?如果不能,那么他借这资料与新皇帝对话的潜在企图,就很可能会落空。
应该说,王鳌在当时对这份资料的唯一性,是有着较大把握的。他基本能够肯定,他精心修改制造的这个档案,极可能是当时唯一存世的资料。
正德五年刘瑾谋反案的详细资料,传达到地方的,可能只有他这样刚退下来的政局委员常委级要员。而正德五年时,他甚至可能是唯一能在地方获得这份档案的够资格者。
另外别处存放的官方记录档案副本当然还有一些。
但是,正德九年的乾清宫大火,把皇帝玉玺都烧没了。存放在宫中皇帝那里的刘瑾案相关资料,自然也就没了。
王鳌凭借他几十年来侍从成化、弘治、正德三朝皇帝的阅历,大约也有相当把握,知道相关详细资料没有存世可能了。
其他有可能获得这样资料的要员,在随后的十几年中死的死,刘瑾谋反案、宁王之乱中有牵涉的,被镇压的被镇压了。
到最后,很可能也就只剩下了几个硕果仅存。而他们中的多数人,也许只对有关的人事变动、政策走向高度关注。八股取士时代的高官,很少有人如王鳌一样,对这些琐碎数据也还有兴趣。
而且,嘉靖三年的大议礼,把这些人也都席卷一空。正德朝时的宫中老人,在新的外来户皇帝三年来大用自己人的过程中,更是早就被清洗过了。
总之,在嘉靖初年,笔误伪造、眼花修改刘瑾抄家清单时,王鳌一定有极大把握,他自己修改制造的这份档案,是当时唯一存世的资料。
而这一点,也的确得到了后世的事实证明。
6,为了见皇帝,什么都可以做。
明朝的君臣关系,从成化皇帝开启宅男模式之后,朝臣就很少有机会能够面见皇帝。即使是内阁辅臣,也只有通过司礼监与皇帝打打文笔交道。
制造一次机会与皇帝亲自面谈,那是所有朝臣的梦想。如果不幸蒙冤,假如还有机会能够获得帝王面询,那更是难得。
为达到这样的目的,没有什么事是不可以去做的。为了制造出这样的机会,一切都可以操作。
须知,刘瑾在谋反定罪过程中,一直是反复要求面见正德皇帝一次的。正因为这一面求之不得,他才彻底死心。他后来甚至不发一言,干脆放弃了申诉。
后世的徐某人,据说就一直要求、一直找机会与某大大亲自说上话。结果他也没有获得这样的机会,到死也没有。
7,正德皇帝让朝臣恐惧,娃娃皇帝都让人恐惧。
正德皇帝对于刘瑾的‘谋反’,他的反应肯定是愤怒伤心震惊的。他有没有恐惧呢?对此人们大可以怀疑。
这个皇帝始终是个儿童心态。
儿童当然偶尔会惊恐。但他们更经常表现的,是不知恐惧为何物,是无知者无畏。
明武宗朱厚照酷爱养豹子等猛兽,在宫中放火烧掉了自己的住宅,还大叫好大的一棚烟火。他亲自上阵玩水抓鱼,最后落水染肺炎不治丢命。他也多次亲自上前线,极度渴望真正领兵打仗。
放在普通家庭里,这就是个特别淘、长不大的孩子。有些人,甚至会认为他很可爱。
但他却是皇帝。一个没有畏惧感的皇帝,不知畏天、畏命、畏大人之言的皇帝。权力无边却严重缺乏自制力、不能自我约束的皇帝。
这对于朝臣而言,就是真正的灾难。
王鳌在自己六十岁不到的时候,就几次上表坚决请辞激流勇退。此后,历次被廷臣共推起复,他都坚决不回来。
他在正德四年的时候坚决求去,或许与刘瑾的专横跋扈有关。但他此后的坚决隐居乡里誓不回朝,只能是因为他对正德这娃看得太透了。
水火不惧、十几年内三四场叛乱、一身系天下安危却置于不顾、屡屡亲自犯险最终命丧于斯、跟从他十几年的刘公公贵为内相权倾天下的人,都得随身携带匕首以备万一。
正德皇帝让人恐惧,娃娃皇帝都让人恐惧。
而当时的嘉靖帝,也又是个无从捉磨的娃娃。
王鳌的谨慎、无奈、权谋心机,由来有自啊。
遇上这样的皇帝,你永远会觉得自己的智商不够用。准备应付万一的对策,你永远都不要嫌准备地已经够多了。
后记:
写作本文时,不由想到了铁伊的《时间的女儿》、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一样的材料,他们才能够看出别人看不出的不同来啊。那种智商碾压真的让人无语。
清明至,谨以此文怀念这两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