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银作局(中)
朱翊钧最近这些天来,已经反复比较、琢磨过如今的局势与原时空的局势。
他折腾了这么久,如今总算弄出了一个与原时空形势面目全非的新局面。这个新局面避免了原时空朱翊钧登基前后的朝局剧烈动荡、朝臣激烈交火、朝堂权力架构政治地图大幅度更换。
如今的政权交接,可以说是表面上一派风平浪静。这样一来,从总体上说,如今这情形较之于原时空的局面,也就是最大限度地被更大多数人所接受了。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
这个祀,可不光是杀牛宰羊备三牲分割祭肉、进太庙拜牌位、上祖坟烧纸钱、敲钟吊丧念祭文之类。更主要的,祀所指代的就是新老皇帝交接皇家最高权力。
历朝历代每逢皇权新老交替,朝局必定会有动荡。但身在局中的大多数人,无疑又都是不愿意动荡,希望平稳过渡继续安享富贵的。
之所以新皇帝接班时局势会动荡,归根到底还是由于新皇帝经验资历能力不够,压不住台面,镇不住场子。
遇到朱翊钧这种十岁娃儿坐宝座,不改朝换代,那已是列祖列宗恩威犹在,人心尚未尽失,还不到穷则思变的地步;但如果连一场几场明明暗暗的宫廷政变、高层博杀都没有发生,那也太对不住几千年皇权政治下内斗内行的优良历史传统。
十岁娃儿一派风平浪静就能把天下坐稳了?
做梦!
老皇帝活着,很多矛盾冲突都能被强行压制下去。新皇帝上台,没有足够的经验威望能力,各种牛鬼蛇神都会跳出来。
那么,为何如今的朱翊钧暂时还能做到平稳过渡呢?或者说,原时空的十岁娃儿朱翊钧,为何能有惊无险地最后坐稳宝座呢?
真要说起来,还是与朱翊钧的祖父嘉靖皇帝关系最大。归根到底,与这位明世宗的气运太长关系最大。
这位神仙或神癫或干脆有点儿神经病的皇帝,并非什么明君圣主。他老人家一生,文治武功没什么建树,还是千古名臣海瑞批判骂过的反面典型。但他却是此前大明朝二百年来执政时间最长的一位。
嘉靖皇帝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是被人折腾、又加倍折腾别人的一生。
宫廷中,他与伯母太后一帮子人、他自己的后妃团,乃至与地位最低下的宫女,一辈子互相折腾。临到他快要死了,还把一个惊慌失措的失仪未成年小宫女,出人意料地封了个寿妃。他的后宫生涯,两个字:折腾。太TM折腾,太TM能折腾了。
朝政?从他登基时怎么进宫走哪个门开始,到死之前穿什么衣服玩什么造型,各种大小屁事儿,他都与文臣、内臣、武将、勋贵、宗室,互相折腾起来个没完没了。正事不怎么干,动不动就纯粹抽疯。
四十五年下来,还真是海瑞一句话给说中了:“天下不直陛下久矣!“
但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却也让天下人人对他极其恐惧畏敬。大明朝皇权的威风,也就让他给重新树立起来了。
大明朝皇权自从朱元璋朱棣父子之后,皇权的威力就与其它王朝一样,呈现代际递减的现象。这是封建皇权的固有规律。土木堡之变,明英宗被俘之后,大明皇权更是一度沦落千丈。到了明武宗手里,两次藩王造反,各种制度崩坏,更可见皇权已经完全失去威风。
到了嘉靖帝以外藩身份承祧入继,连皇权的正统合法地位都存在重大疑问、瑕疵了。嘉靖帝终其一生,都因此一再议礼,屡掀朝争。
明世宗这么折腾了四十五年下来,大明朝的皇权才算起死回生,重新又威风八面了。
正是这又重新有了威风的皇权,从根本上保证了原时空十岁小胖娃朱翊钧,最终也能够有惊无险地坐稳宝座。
如今的换版朱翊钧,能够在非常之时躲在后面操纵朱载垕搞出新花样,而高拱张居正这样的牛人也只能老实认帐,归根到底,也是因为经嘉靖帝重振了一把雄风的皇权余威犹存。
朱翊钧如今获取到的政治牛排无疑已是最大份,与原时空的朱翊钧只能看别人拿一块大骨头扔给他玩相比,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当然,其它的绝大多数人至少表面上到现在也无所损失,大家又全都能安稳地渡过这一段朝廷风雨期。于是,大家也就或多或少都能大体接受如今这个局面。
毕竟,由朱翊钧分得最大份政治牛排,本来就是天经地义,它是这时空皇权制度的根本规矩。虽然朱翊钧拿得太早了点,但他既然要勉为其难地吃下,不怕吃不了撑着,别人也就谁都不会、不敢轻易说二话。
这时空的局中人,象张居正等超级牛叉大妖,虽然也许私下里曾构思过其它的局面,甚至已有不少私下的、暗地里的布局安排。但他们毕竟不知道“事情真的原本不是这样的!”,毕竟不知道只要玩得更胆大一点,朱翊钧原本可以接受装逼十年做老实孩子、不吃肉只喝汤玩玩大骨头也行的安排。
因为身边没有李元芳可以咨询沟通,不知道“事情原本是这样的”,所以,他们对于朱翊钧以朱载垕名义端上来的这桌政治牛排大餐,也还是大体上能接受。
但凡事有其利则必有其弊。
朱翊钧既然用自己布置的新局面暂时表面上代替了原局面,他也就要概括承受导致原局面形成的各种因素,事后必然有的反弹。
一朝天子一朝臣,本是有其内在必然性、必要性的事。
朱翊钧把原时空内廷外朝新旧朝臣交替期原本的矛盾冲突、剧烈变动,通过结构转换的方式,强行压制、延缓、调和了下来。他就得承受原有矛盾转化为新矛盾,将来局势变幻莫测的后果。甚至原有矛盾双方通过激斗才完成了的危机转换危机处理,如今矛盾危机却并没有消除。很可能双方还会把矛盾再转交向朱翊钧自己身上来,今后几年、十年内再度不时发作出来。
用俗话说:原本俺们迟早得撕逼一场,才能大家都安稳下来。你小屁孩该吃吃该睡睡,坐等喝汤玩玩大骨头看看戏就好了。如今你让俺们撕逼不成了,那就别想吃着大份牛排,还能坐在那里安稳看戏了!
另外,原时空的新旧交替用了风险系数高、危险系数大的政变形式解决,也让权力中枢新贵们冯、张、李铁三角迅速立威。把孟冲高拱一帮人干掉,他们也立即能弄到不少实际政治经济利益。
现在朱翊钧这么早就拿了最大份牛排,客观上便动了原时空铁三角预期中的奶酪,势必引起他们各种不满、质疑乃至挑战。今后几年内,各种挖坑下套的动作不会少。
朱翊钧此前所做的所有安排布置,基本上都没有触动谁已有的根本利益。他只是这里推一把谁、那里拉一把谁的,平空造出一个南书房,整出了一个新局面。通过客观上的布新,实际改变了旧架构。但内阁仍是内阁、司礼监还是司礼监,表面上半点变化也没有。
他始终只是布新变旧,而不是去旧除旧。甚至到现在为止,内廷外朝表面上还没有一个人实际利益受损。
正因为他一直没有对谁真正动手过,而所有人又都不知道原时空事情原本是另外一个样子的。所以一众大佬们对于朱翊钧以朱载垕名义整治出来的这桌子菜,有些人虽然吃的不太爽,但大都也还可以接受。
大家全都根本不知道,原本朱翊钧只要丢根大骨头让他一边玩儿就好了。大家伙儿可以比划较量一番后,十年内该吃肉的吃肉、该回家吃冷面的回家自个凉拌去。
朱翊钧到现在为止,一直都是在架床叠屋地弄出了个南书房,提拔了一批人在身边,以此来平衡、缓冲、镇压住旧格局。
他几个月来一直都只布新而不去旧,只是不断掏钱给恩赏(大多还是预期支付的空头支票),而没有想办法上哪里捞点儿钱付付帐。
但是,朱载垕的丧事要操办、宫里一些宫室要维修、身边亲信新贵们要打赏收买、他的登基仪式今冬明春的各项庆典也都要不小的开支、他还得宣布一些大赦减免税费的德政、尤其还得给军队发一大笔安抚赏钱。
此外,朱载垕留给他的底子比较薄。今年的夏秋税收虽然马上就能陆续解到,可以暂时挪用调剂一下应付下来,但它们的数量原本就不敷国用、不够应付正常开支!这时空现在的转送运输条件,又很难让朱翊钧指望能有什么及时救急效果。
一旦真有什么燃眉之急,立刻能让他抓瞎,甚至可能弄出乱子。
原时空今年冬天明年春上京城周边蓟辽这里,可是就有董狐狸带几千人来犯边!
到时候,内阁、兵部里某位大佬以粮饷军需军备不足为由,给边将们下一个“谨守城池,勿轻举妄动”的条陈密令、私信嘱托,便可让董狐狸一路抢逛到北京城下。到那时,他又能如何?
即便没有人敢玩得这么大,但性质类似这种事而风险稍小一点的事儿,弄出一两件来可是不太难。一样也能让他这新天子的威信声势立刻不再上升甚至从此大降。那样的话,他到头来也只能老实回归小屁孩身份,乖乖地请老成谋国的忠贞贤良们出面。“陛下但安坐,垂拱天下治,看老臣高拱张居正躹躬尽瘁就好了”。
如果朱翊钧真地已玩不转了,还舍不得交出大份牛排,还不接受安心喝汤玩玩大骨头的安排。那两位妖孽再乘他不注意挖出更大深坑来,等你掉坑里了,真玩废了你又如何?
所以,朱翊钧现在还真地很急于搞到一笔钱来,做为战略预备金。他要保证今后半年、三四年内,万一有什么急事要应付、有什么要务必须抓紧办时,不至于事到临头束手无策缚手缚脚。
皇帝不差饿兵,手里无钱,只能做光杆司令可不行。
原时空李太后、冯保急于弄掉孟冲、高拱,只怕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大明朝的司礼监掌印这个位置,内廷数万人、十来万人谁不想要坐上去?但这个位置,又向来是风险最高的。皇家每到改朝换代,新主子必定找他们要钱要权,甚至直到把先前所有的恩赏收回去,全部转给新的亲信奴才们。有时还觉得不够,还会要他们的命,还要借他们脑壳一用。
原时空李太后、冯保他们搞掉了孟冲、高拱及其党羽亲信后,他们手里头这才真正有了些钱,可以奖赏、可以变卖的位子也空出了几个。况且,他们干掉了老旧当权派,威风自然也就有了,也才能镇压得住各种潜在的不服、蠢蠢欲动。这样,新局面也就打开了,新权力中枢的架子才算是立起来了。
朱翊钧先前没有用这办法,他用的是另一种常用套路。
朱翊钧觉得原时空冯保李太后他们用的这套路,虽然几千年来一直也都是有这么个事儿。由于各朝各代有各种不同具体条件,用这套路最后的结局也是千姿百态。但这套路并非正常套路,更不能急慌慌地采用。用这套路终究是风险太大、危险太高。尤其是他如今这种孤儿寡母根基不稳,面对一帮千年万年老妖不时在背后使阴招、出怪牌的特殊情形。如果稍有不慎,甚至他到头来,想退而求为原时空朱翊钧老实坐等十年平稳接班,到时也有可能求不可得。
如果不是穿越寄身到朱翊钧身上,从旁观者角度看,单从结果而论,原时空的局面对朱翊钧而言,甚至可以说是最好结果。
与中国历史上那么多同龄继位的小皇帝比起来,原时空朱翊钧所面对的局势和最后的结果,甚至是最有利的一个。原时空朱翊钧面对的君臣局势,丝毫不亚于周公旦辅佐周成王的情形,绝对优于诸葛亮辅佐阿斗刘禅的状况。
原时空张居正忙乎了十年,交到朱翊钧他手里的,甚至是一把很好的牌。可惜原时空朱翊钧接手后,慢慢儿地便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了。原时空朱翊钧可比近百年后的康麻子水准差得太远,他也没有康麻子的成就高、福分大。
当然,如今朱翊钧穿过来了,那也就没康麻子什么事儿了。这个位面时空人类史上最杰出的少年天子头把交椅,他朱翊钧是当仁不让坐定了的。
如今的朱翊钧,已经有很多不同于正常十岁儿童的事迹了。对朱翊钧的这些非人类表现,满朝勋贵文臣武将、他身边的太监们全都自觉自动脑补过了。他们天天口头歌颂朱翊钧圣君气象俨然,心里头则各自警醒、琢磨他精明类似祖父世宗老皇帝,妖孽得让一众也曾神童过的状元们都要甘拜下风。
虽然这种事儿不常有甚至很罕见,但却无人会觉得不正常。相反,这时空的绝大多数人还会觉得理所当然,很容易理解接受。
在皇权体制下,哪怕朱翊钧只是个寻常小孩子,那也决不会犯错,必定永远圣明。一旦真有什么奇迹神异发生在他身上,那也再正常没有了。臣民奴仆们对这些个古怪事儿,心理上都很容易接受。
就算他朱翊钧是蠢猪一个,大家也能帮你找出优点来美化。所有人无时无刻都无不是在费尽心机、极尽能事地吹捧美化拍马屁。在皇权体制下,绝对没有人对皇家真地唱了反调后,他还能健康活着、嘛事儿也没有。
对皇家批评劝谏的朝臣、阉奴当然向来都有,但他们出发点至少表面上都得是维护皇家的长远利益、整体形象。
一旦皇帝名副其实地有了什么奇迹神异,那更是顺乎天心合乎臣意。至少让大家伙儿也全都不再觉得每天大放赞歌,有时会感觉违心别扭。
后世宇宙大国太阳家族几个胖子,一个个七岁开坦克、八岁步枪击落美帝飞机,扔颗石子打下卫星。全都狂开外挂,玩儿似的。但要命的是,他们脚下的臣民全都相信并崇拜。不敢相信的、动了会儿脑筋的臣民,根本用不着太阳们皱眉操心恼怒,自动就有人义愤填膺无限忠诚地让他们全都灰灰了。
金家的太阳们每天笑着大胖脸到处施展佛光普照,为臣民呕心沥血让臣民们感动到内牛满面就好。怎么还能让他们要为那些不自量力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而去烦恼皱眉操心呢?
同样,朱翊钧如今展示给臣民们的他智商超神童、圣君气象俨然光辉形象,虽然很多朱翊钧的身边人不免时常要在心里头觉得超出想象,但同样不会有人敢质疑、议论、说怪话。相反,所有人理解接受这超乎想象的事儿起来,心里会更轻松因而很容易。
史书上哪个皇帝不是怀在肚里、生下来时,他们各自的身怀龙胎的老娘,有谁不是早就有强烈幻觉、如同服用过兴奋剂?
刘邦老娘甚至是梦到跟大蟒蛇运动过一番,才为亿万臣民生下了救世主汉高祖(先当了四五十年的二流子混混地痞)。刘秀跟敌人打仗时,连能打下飞机、卫星的石子儿也不用亲自动手扔一扔,天上自动掉大石头专砸敌人。
与他们这些牛鬼蛇神的古怪离奇事迹相比,朱翊钧十岁儿童却天生神明天纵聪明,这事儿还要更容易理解接受些。这时空大明朝的臣民里头,决不会有谁对朱翊钧的神异表现竟敢不歌颂,而要放出一句大不敬。
象葛守礼这些老妖怪,私下里有时会用上“神明天生、似有前知”之类的评论。这类既可以正解也可曲解的“善颂善祷”,已是私下里议论朱翊钧种种反常、非人类表现时,可以容许发表不被他人攻击批判的尺度极限了。
原时空朱载垕知道自己儿子的斤两,他怕原时空的朱翊钧吃不下撑坏了,便作主让朱翊钧放弃了该他拿的大份儿政治牛排。朱载垕原时空既然是如此安排,张居正高拱他们自然不会客气。朱载垕驾崩后,他们当然觉得可以去争抢一番,谁有本事谁多吃几年神户小牛肉好牛排再说。
如今朱翊钧让朱载垕安排出了新席面,还当仁不让地坐上了主位。对这席面,张居正高拱他们同样也能接受。本来一切都是老朱家的,最后怎么安排,终归还是天家作主。
现在问题来了,如今朱翊钧要动孟冲、张明了。这是朱翊钧第一次正式摆明着要动别人的奶酪了。
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他们大多政治上军事上身经百战,声威无人可及。为了除旧布新,他们通常会大刀阔斧地大动手术。
但他们的后代们,那些靠投胎这技术活干得漂亮才混上宝座的皇帝们,就没这个能耐、没这个本钱了。后世那些承平守成的继位皇帝们,登基之后,一般头几年都是力求一个稳字。他们轻易不会大动干戈,轻易不会拿起手术刀去疯狂动手术。他们惯用的套路大多是施恩安抚老臣,同时提拔一批亲信。几年后套路玩熟练了,水深水浅看明白了,瞅机会才能适当微调。
而他们第一次对谁谁开始动手时,必定会受到所有人的关注,也会遇到各种变相的阻拦、抗拒、歪楼。他们这种打破旧格局的动作,决不会是天下欢呼众志一同大家全都支持。
相反,所有人本能地会在心中警惕:下一刀会砍到俺头上么?
所有人本能地会抱团取暖,倾向于官官相护。
官官相护可不光是用来压榨老百姓欺负泥腿子用的,它更主要是为了抗衡皇权、蒙蔽皇帝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