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乘举来到未央宫前时,刘彻正在与几个朝臣议事。闻听公乘举从西域归来,刘彻急忙亲率众臣迎出宫门外。才别三年,刘彻须发全白,已像是一位垂垂幕年的老人了。看着老态龙钟的刘彻,一时间,公乘举满腔愤懑全化乌有,反而勾沉索隐出一种怜意:“奴才公乘举叩见我皇陛下!”
刘彻又惊又喜,急忙说:“将军快起,到宫内叙话。”
遂进入宫内,还未坐定,刘彻便又关切地问道:“细君近些日子如何?可否能用茶饭?”
“已很久未进茶饭了!仅用药剂顾命。还望陛下开恩,快些遣医到乌孙去。若是再晚了,恐怕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刘彻听了竟落下泪来,抽泣着说:“我儿命苦……朕已命医御备好了良药,即可动身去乌孙!”
公乘举急切地说:“情况危急,不可延误,若是准备好了,明日便可动身!”公乘举又问:“陛下是如何知道公主身染重病的?”他很感意外。因为他已远远地把桓桂、宋炳等人甩到了河西路上,此前并无人来京师,皇上又是从何人口中得知的。
“数日前,乌孙来了一位公主,把细君的病情已经讲给朕了。朕忧心如焚,本应亲自探视,奈何道路太远,就是去也是有去难归。朕也老了,不中用了!”刘彻又是一副无助的样子。
“那位乌孙公主叫什么名字?”公乘举急忙问道。
刘彻一时说不出,大鸿胪壶充国连忙插话答道:“她名叫茱娆。这位茱娆公主已把乌孙国中近期所发生的大事及你等近况都禀明了陛下,所以,皇上已知道那里的情况。”
公乘举吃惊不小,尤其是自己出使乌弋山离国,甚至连同到大食的情况她竟全然知道。一直悬在心头的谜底终于揭开了:看来自己分析的不错,在危难中拯救自己的正是茱娆!
“她现在何处?”公乘举忍不住又问。
“就在宫中,等一会儿你便可以看到。不过你已无须再回乌孙,休息两天后就到辽东任将军去吧。近来,东胡犯事,辽东不平,是朕之心头之患,你领兵作战知道动脑子,往往能极小的代价换取极大的胜利。所以,辽东将军一职,以你为宜。至于乌孙及西域事务,就由拔胡将军郭昌去就是了。”刘彻缓缓说道。
公乘举急忙说道:“辽东赴任之事,可否暂缓一下,或另遣他人。但乌孙必须由奴才去……”
刘彻听后将脸一沉:“朕念你功高,才委你以此重任。公主身边需要人,可朕之万里江山就不需要人吗?两者之间,孰轻孰重,将军自己掂量去吧!这几年,朕身边的老人越来越少了,朕需要像你这样忠心不二的人。”
“可公主那里不能没有奴才。公主依陛下之命先嫁昆莫,后来再依陛下又她嫁岑陬,对于公主来讲,这是何等残酷呵!她曾苦苦哀求陛下,可陛下您呢?只求能通过公主与乌孙等国修好关系,根本不去顾及公主的死活……”
“住口!”刘彻勃然大怒:“她既嫁到乌孙,就应遵其风俗!你又凭什么指谪朕?细君的境遇,何尝不令朕煎心!朕殚精竭虑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大汉万里江山和千万子民么?你可以不听朕之旨意,但你不可以此事来指谪朕。朕再问你,是去辽东,还去乌孙?”
“陛下!奴才愿去乌孙。”公乘举再次跪到了刘彻面前:“奴才连公主都保护不了,更不用说辽东了……”
刘彻黯然闭目道:“好了,朕准你。等细君病愈之后,即刻把她送回来,朕想念她呀!”
公乘举再一次叩谢,起身正欲离开时。刘彻又叫住了他:“公乘举,朕念你护送公主、出使西域列国有功,决意拜你为致远侯,并升职为太尉,冠大司马将军之号,金印紫绶,禄比丞相!”
“陛下,奴才万不能领命……”公乘举长跪不起,也不敢再去看刘彻。
“你什么时候见朕收回过成命?君王之言岂是儿戏。”刘彻大为不悦。他直盯盯看了公乘举良久,没再说什么。或许是公乘举头上的艾发、脸面上的乱须使这位帝王动了恻隐之心。过了一会儿,他把口气缓下来,又说:“你是功臣,朕依你……东方先生只会软磨,而你却在死顶,你比东方朔还厉害。”
“陛下,末将跟随公主殿下出使乌孙及西域列国,一路堪难丛生,有公主大智,才解百难,并无末将之功。如果皇上要褒奖,也当是公主殿下及一同去乌孙的众将士,而不能是末将一人。初出长安千余将士,如今又有几人得以生还?就连轩丘司空、屈突博士等等千石大员也都死在了西去的路上……故而,这致远侯、太尉末将不敢承受,望陛下……”公乘举把脸紧紧地贴在了地面上。
刘彻听了唏嘘不已,过了一会儿又喃喃地说:“……知道,知道,朕全都知道。朕也是征人,岂能不知征人之苦?致远侯,朕就把公主托付给你了。你要将她好好地给朕带回来,朕思念她呵!”。
“是,陛下!”公乘举急步退下。
公乘举回住处不久,便有三三两两的官员来拜会。还有不少人送了礼品,连丞相公孙贺、大司马卫青等人也都纷纷过来探望。公孙贺有罪反而得到升迁,这又使公乘举有几多的感叹。对于这些人,公乘举哪有心思应酬,但又不能置之不理,因为来拜访他的人中毕竟多数是他想见到的人。原计划第二天就要动身,结果被同僚们造访而耗用了一天时间。
烦闷之极,公乘举便闭门谢客。不想,才闭门便有门子来报:“茱娆公主来见!”
能不见么?公乘举急忙开门出迎。茱娆公主已到了当庭之中。“恭贺侯爷了!”茱娆款款说道,虽无讥讽之意,但公乘举听起来却十分刺耳。“将军笑傲诸侯,然又不得不为诸侯,痛恨显达,又不得不成显达,这都是命呵!如今将军配金印青绶,俸比丞相,国人谁不羡慕?下一步是否开始造府邸,娶妻纳妾,开始享受一切?”茱娆公主依然口舌不饶人。
“你是有恩于末将,然而你并不知末将。这一切并非末将所需要的,更非末将所企求的。恳求公主就不要再羞辱末将了!”公乘举把官冠长袍往地上掷,吼道:“有多少兄弟死于去乌孙的路上,我公乘举岂能受用这些!”
茱娆冷冷一笑:“既然不受,那么你还在此等什么?”
公乘举定定地看着茱娆,一字一停地说道:“是的,末将现在就走!”
茱娆望窗外飞舞的雪花,愣了一下,继而又莞尔一笑说:“将军为什么不问奴家为何要来长安?”
公乘举冷冷反问道:“那是你的事,末将为什么要问?”
茱娆闻言嗔怒道:“难道奴家为将军所做这些,就连一句话也不值吗?”
公乘举怅然叹喟道:“末将会使你失望的,一开始就曾告诉过你。自从见到公主之后,末将的心里再也没有任何空隙了。所以,茱娆,末将只能说十分抱歉!”
茱娆听了抽泣不止,大声说道:“我知道,求你不要讲出来。因为我知道的越多,我就越后悔为你所做的一切。你知道我为你牺牲的一切么?你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是吗?既便你不想知道,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的心里还能装下别人吗?本想我只身来大汉为公主求医,会感动你,让你说出一句温存的话,可你这一句也不肯说出……”
公乘举艰涩地笑了一下,说道:“既然你希望听到,那末将现在就说给你听。非常感谢你,茱娆姑娘!这句话虽然显得苍白无力,但是末将发自内心的。你不要不接受,因为从此之后,恐怕连这样的话也听不到了。”
“我不稀罕!”茱娆哭着冲出门外,消失在雪夜中。公乘举则对着她远去的身影说:“知道你的一片心,但此时我已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唤醒随从及御医郎昆等人,冒着风雪出了城。公乘举又不禁回头看了一下长安城,城墙魁伟,阴森可怖,原本自己朝思暮想的帝都,夜色之中竟为这等模样……
疾驰到危山时,公乘仰望着危山道观,怅怅中回想一年前,旌旗数里,绵延不绝而如今……一股悲意跃然飙升在心间。
“将军留步!将军无意上山,那么就由老道下山相送!”太白真人仍旧如昨,仙骨道风,语语如铜声。
公乘举拉住马缰,并未下马:“道长,别来无恙!”
太白真人哈哈一笑:“人世间可贵之处在于瞬间撷珍,安能用无恙来权衡?如老道命过百年又当如何?将军为何事焚心,过道观也不肯上山?”
“公主身染重病,末将来京师正是为她求医。”
太白真人闻言急忙收敛住了脸上笑容:“既是这样,本道就不耽误将军行程了。不过,本道还是想告诉将军几句话,本道近来多梦,曾有过公主染恙此种梦境。体易医,心难治,凡事都有一个定数。将军要处事有度,荣辱不惊,方才能成大果。将军快些去吧!”
公乘举抱拳说:“等公主身体一有好转,末将即陪她归来省亲。再过危山道观时,定来讨扰道长。”
道长神色颓唐地望着远去的公乘举,长长叹了口气:“逝者如斯,自古能成全人生的又有几人许?”
又马不停蹄地行走了两个月余,公乘举终于在一个黄昏前,来到赤谷城外的山头上。他正欲快马加鞭冲下山去时,一个声音使他惊住了:“将军,你不用再匆匆赶回了!”
公乘举大惊,回头一看竟是楼兰女王。她步履轻盈地从树林中走出,目光妩媚,含情默默。只是脸上那个疤痕赫然在目,似是在嘲弄着自己。
“到底是怎么回事?”公乘举把目光转向了一侧,似乎是怕再看到自己的“杰作”似的。
楼兰女王此时已来到他的面前。脸上仍旧没有流露一丝愤恨,反而有一种快慰似的:“她已经死了,就在几天前。”
公乘举一阵晕旋,差一点从马上跌落下来。他悲痛难抑,大声叫道:“公主殿下,末将来晚了,我末将来晚了!”
楼兰女王慌忙前去挽扶公乘举,却被公乘举狠狠摔在了一边,差一点跌倒下来。楼兰女王这才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一样大声吼道:“你妄为男人,你负了两个女人的心。公主有什么好的,她有什么资格令你痴痴不忘?”
“啪”地一声,又一鞭打在了楼兰女王的脸上,公乘举怒视着楼兰公主,眼眶迸出了血:“你永远不及公主,永远不及!”
纸幡飘飘,野烧隐隐……
“悲歌可以当泣,
远望可以当归。
思念故乡,
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
欲渡河无船。
心思不能言,
肠中车轮转。”
通身缟素的乌孙吏民在低声吟唱着凄楚婉约的《悲歌》。随后,又是一阵撼天动地的嚎啕声……
公主的坟茔在小山右侧,正对着长安方向。表明了她不忘故乡,心向故乡。坟茔周围人山人海,来吊唁者都来自不同的国度,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忧伤悲戚。
“公主殿下!公乘举来晚了!皇上在惦念着殿下,我大汉臣民在惦念着殿下!公主,你为何不等一下末将,你为何不再看看我大汉的父老乡亲,为何再不看看生你养你的故乡……”公乘举感到五内俱沸,两腿每迈一步都觉通身疼痛。
楼兰女王捂着脸,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哭泣着说:“将军!你为什么不等我把话说完?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一次?”
公乘举停住了脚步,柱剑木然而立。
“公主临死之前,连连对我说,她今生有负于将军,并让我来照顾好将军。而你……”楼兰女王哭泣着说道。
公乘举脸色惨白,直呆呆地扫了一眼楼兰女王:“这里已没有什么公乘举了,他也如公主,已经死了!”
“……公主!”公乘举又把目光转向了公主的坟茔,长吟一声,连连口吐鲜血:“你时时想着别人,可你自己呢?公乘举能使公主临终挂念,死而无憾,死而无憾!”
“将军!在你被尧胡尔逼向绝境那瞬间,你可曾想到过我?”茱娆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公主的坟前,泪眼相问。
“我只能告诉你,茱娆公主,我宁可欠下你的,也不能负我大汉公主的一片信任和厚意。我说过,我乘载不了那么多了……想到你便是对我大汉公主的亵渎!”说罢,公乘举突然又冲着苍穹狂笑不止:“多好的成全,死是对所有人的成全!死是所有痛苦与灾难的解脱,死也是对世俗的抗争,并且,还是胜利后的豪放!你们看吧,看公主坟前都是些什么人:乌孙国的、楼兰国的、龟兹国的、车师国的,还有莎车人、蓟宾人、大宛人、月氏人、匈奴人、高昌人……无论是敌人还是友人,无论是爱她还是恨她的,如今都来了!大家为什么感到痛苦、惋惜?因为没了公主殿下。没了她,你们都会寂寞!没了她,再美的花也会凋零!不是吗?谁说不是?谁说不是?”
“将军!”奴加摩也大声喊道:“无论将军前进一步,或是后退一步,都将会有一个崭新的开始。我们经历了那么多艰难困苦,难道就只有这个结局才是对我们的报应么!将军,我们在那么多的困难面前都没有退却,而今,而今……”奴加摩等人却不敢在往前迎走一步。因为只要大家动一下身子,公乘举就会立刻拔剑自绝。
“可是,奴兄,你知道末将为的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那些所谓的功名么?不!末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公主殿下,末将整个生命都是属于公主的,没有了她,末将还有什么?仅是一张皮囊而已!一个没有了灵魂的皮囊,活着又有何益?……公主的遗骨,就交由奴兄了。她长大后,奴兄要告诉她,她的母亲是何等伟大之人,你要告诉她,为了到达乌孙,她的母亲遭受过多苦难。让她也如她的母亲一样,正直做人,高风亮节,做我大汉与乌孙的友好使者!”
“将军!”奴加摩嚎啕大哭不止:“初出长安的人,现在还有几人?乌孙需要将军,大汉需要将军,我奴加摩如一条老狗,也需要将军呵!将军请看,乌孙举国三军缟白,全城一片呜咽,轮台守军,面北哭号,公主的仆从,自绝者已有十几人,难道说这还不够么,将军……”
公乘举长叹一声,又口吐出鲜血:“大汉、乌孙,有我无我皆可,而公主决不能无我。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对付得了阎罗凶煞的虐肆?在阳间,她曾遭荒难巨创,末将无能很好地佑护她,在阴间,末将决不能让魅魑魍魉近身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末将来也!”说罢,公乘举拔出那柄秦王剑,割喉自绝,慢慢地倒在了那片血色的残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