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在一阵嘤嘤哭声中慢慢苏醒过来。她微微张开双眼,见周茗儿和几个婢女正在抹泪哭泣。她努力地问道:“孩子呢?我的孩子呢?”声音十分微弱却十分急切。见公主醒来,众人赶忙围了过来,开始细心侍弄起公主来。
“孩子生下后,殿下还未看上一眼便昏过去了。一昏就是十几天,岑陬殿下见您久昏不醒,便命人将孩子抱走,由奶妈代养。”周茗儿抹着泪答道。
公主听罢泪水又滑过脸颊,喃喃道:“……子比母贵,是男还是女?”
周茗儿努力装出一副笑脸:“恭贺殿下,您得了一个千金!岑陬殿下已为孩子取名叫少夫。并说,此女比男儿还要金贵,生在三月,早春时节杜梨树都开了花,国中人都说少夫郡主将来一定能当王后……”
公主听了幽幽叹道:“人说生我时,江都王府里荷花竟开,人人尽说我命贵。姐妹们看我现在,病卧于穹庐无人问津,生女不能见,更无能为其乳,这难道也是贵么?”说罢又垂泪开了。
周茗儿等人又是好阵劝慰。过了一会儿,公主又问:“将军离去已有一年多了,近几天可有他的下落?”
众人不敢作答,又不敢不答,都无奈地摇着头。
公主又长长叹了一口气,又问道:“奴加摩将军的癫病好了没有?”
周茗儿答道:“自从岑陬即位后,奴加摩大人便开始足不出户。昆莫死后,特别是殿下与岑陬成亲后,他便开始犯癫,终日傻坐在街头,蓬头垢面,癫言呆语,无人敢近身……”
“周茗儿,你去找到奴加摩将军,悄悄地告诉他,就说我要见他!”公主吩咐道。
“可他现在癫狂得厉害,还时常会动手打人。公主叫他来,会有危险的……”周茗儿嗫嚅道。
公主咳嗽了一阵,又喘着气说:“这一年多以来,他总是游荡在西城门和我的住处附近,说明他并不疯。他有话却无从开口,他不疯会丧命……你去吧!要快一些,再晚了,我们就见不上了!”
“公主,快不要这么说了。”周茗儿含泪应了,一个时辰之后,周茗儿把形同乞丐一样的奴加摩领了进来。
“……我怕谁?我谁也不怕……杀我吧!我是罪人……什么?你说我不是人?那我是什么……哈哈哈……”奴加摩全一副癫狂相。他抱着一个酒坛子跌跌撞撞地喊叫着进了帐篷。
公主问道:“可否有公乘举将军的消息?”
奴加摩听了又是一副傻样儿:“公乘举是谁?老子不认识他,别问我……哎,你又是谁?怎么躲到帐纱内不肯见我,老子可是乌孙国的大将军奴加摩,怎么,不相信。不相信我也是奴加摩……”
公主对周茗儿等人摆了一下手,示意她们都退下。见众人退下,公主又对奴加摩说:“大人就不要再装癫了,你的苦衷我明白。岑陬容不下大人呀!不过,这一会儿,没有外人,大人就给我说句实话吧!我恐怕时间不长了,就请先生把公乘将军的情况给我讲一下,要讲真话。”
奴加摩听了后,竟“扑嗵”一声跪到了公主面前:“公主殿下,您是何等英明之人呵!有什么事还能瞒过殿下?自负其材,受辱不羞,数离困厄,矢志如初!奴加摩枉为丈夫,上不能柱国,下不能济民,只有装癫得以求生。公乘将军在时,老奴尚能附骥之尾。将军不在,老奴竟然无以自保,更护佑不了殿下!”奴加摩竟像孩童一样哭泣起来:“将军走后,岑陬强娶殿下,作为人臣,老奴无法阻止君王。殿下屡次遭难,老奴却无能为力,每每想此,都便奴才愧颜相对。奴才死的念头早有,只是因未见到公乘将军……”
公主望了一下奴加摩,怆然说道:“将军的心情,我知道。公乘将军已去一年有余,可曾有他的消息?”见奴加摩言语躲闪,公主又直言追问。
“还没有公乘将军的确凿消息。不过,老奴听到了一些不太好的消息。国中有人欲对将军施以不轨,并且多次遣人到将军所访之国活动……”奴加摩垂下头答道。
公主张大了眼睛,连连追问:“是何人?是何人?公乘将军对乌孙国也是有过功的,他们为什么不肯放过他?为什么……”
“公主殿下且末再问了!将军勇冠三军,鸡肠小肚之人岂能容下他。”奴加摩满脸忧绪地答道。
公主听了连喊三声“公乘将军”之后,又是一阵儿急促的咳嗽,咳过竟吐出一口血来,奴加摩大惊:“快来人呀,公主吐血了!公主吐血了!”见众人和太医冲进来,奴加摩抹着泪,又唱喝着跑了出去:“……别杀我呀!我可是乌孙国的忠臣良将……”
不想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公乘举果然在众人的翘首期待中跨马归来。他跨那匹汗血宝马,着一身塞人皮袍,手持一把短刀,发须纷乱,目光冷峻,全一副匪相。守城的门官见他欲跨马进来,急忙令兵丁们阻拦,他怒目而视,用马鞭狠狠地抽了门官一鞭:“连老子也敢拦,老子就是大汉将军公乘举!”那门官哪敢再说什么,便捂着脸躲到了一边。
公乘举马不停蹄地来到公主的住处,一连打趴了几个前来阻挡他的乌孙国侍卫。径直来到公主的病榻前,单膝跪在了公主身边:“末将公乘举叩见公主殿下!……”他一连大声喊了几声,却不见公主回答。不由心头一紧,呼来周茗儿及众婢女们,问公主怎么了。听完众人的答复后,他大发雷霆,怒吼道:“为什么不去请太医!”说罢,他一把扯去纱帷,毫不忧郁地将病危中的公主紧紧地揽在了怀中,泪雨滂沱:“公主!公主你快醒醒呀!我是公乘举,我已平安归来!”说罢,公乘举将脸贴在了公主面无血色的脸上,仿佛在细细聆听着她微弱的呼吸声。“公主殿下,末将奉命出使乌弋山国,不想遭其国城主尧胡尔暗算,险些命丧幕离城。后来,幸有他人搭救,末将才虎口余险。无奈之下,只身来到大食。在其国滞留了一年有余,期间,并未忘记使命,出访列国,传承了友好。后来,几经转折,才得以归来。末将一去就是一年多,可这五百多个日日夜夜,无时不在惦念着公主殿下的安危,殿下!你快醒醒吧!”公乘举又是泪如滂沱,哽咽得不能自持。
恸哭一阵后,公乘举才把公主放下,又怒气冲冲地奔向王府。岑陬听说公乘举归来,感到非常意外,遂率众官员前来探望。不料想,二人在王府门口碰了个正着。见岑陬一副闲情逸致的样子,公乘举大怒,急奔上过去连打岑陬数下。他边打边骂:“你这匹夫,为何不去探视公主?她是你的妻子呵!你为何不给她医治?”
众人将他们拉开,岑陬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她是本王的妻子,本王当然疼她。本王已经为他找来了全乌孙最好的郎中,可还是没有任何办法,你让本王该怎么办?”
“乌孙之医无法医治,不是还有大汉么?”公乘举咆哮道。
岑陬仿佛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职似的,颇为歉疚地说:“本王即可派人去!”
二人怒目相视了好一阵,才在众人的劝说下离去。
公乘举回到寓所,即刻命公主家令桓桂回京师请宫中太医为公主医病。可桓桂才走不久,公乘举便觉得桓桂年事已高,恐怕会误事,便又命宋炳骑快马向京师求医。第二天,公乘举看着公主仍旧不醒来,又恐宋炳贪杯误事,便又将前来探视公主办事向来稳健的轮台将军黄周遣往京师。公乘举又来到公主的卧床之内,周茗儿等人看着昏迷的公主,又看看眼睛布满血丝、已见艾发的公乘举,纷纷悄然落泪。
公乘举握住公主的纤纤细手,不停地喊着公主的名字:“细君,你不是思念故乡么,你的诗末将早已熟烂于心……常思汉土兮内伤,愿为黄鹄兮还故乡!你快好起来,末将即护送你回大汉、回到京师,回到江都城。此时的江都,稻椒千重,鱼虾塞塘……你难道不想再回故土看看么?细君!”
这时,公主的手指略略动了一下,公乘举大喜又连忙喊道:“细君,细君!你快醒醒,我是公乘举!”
公主艰难地睁开了双眼,她看清身边的公乘举,眼睛里又盈出了泪水:“……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一别一年许,如同过去半辈子似的!……将军你让我等思念的好苦哇!”公主静静地端详着公乘举,试图想坐起来,但此刻连坐起之力也没了。众人连忙把她扶起。
“求将军把我女少夫送回京师,恳求由将军为师,教其诗书礼仪,使其晓畅道理,善序理事,辩而不华,质而不理,性秉直迈。将来处事不虚美,不隐恶,长成后再送回乌孙。望将军要待此女如己出,尽仲父之责,严加管束,炼其成就……”公主喘息着对公乘举道。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这把秦王剑,京昌邑侯所赠。除将军之外,无人可佩,请就收下吧!”
公乘举跪倒在地,哽咽地说:“殿下莫在说了,这都是末将之过。殿还不到二十岁,诚如初升之阳,光芒似锦。偶遇小恙,万不可有此颓废之想。末将已遣人到京师请太医,为殿下医治。望殿下静心调养,待病愈之后,末将一定陪殿下回大汉!”
公主听了默默地摇了一下头,用低微的声音吟哦道“……常思汉士兮内伤,愿为黄鹄兮还故乡!”吟哦毕,竟又一次昏了过去。公乘举望着公主削瘦的脸颊,心急如焚。他来回踱了一阵步子,突然说道:“你们照应好公主殿下,我亲自到京师一趟。若御医来的太迟,公主命将不保!”说罢,他佩上那柄秦王剑,跨上汉血宝马,朝京师方向飞驰而去。
在出赤谷城百里之外,公乘举遇到一列马队,为首的正是楼兰女王耶岚。耶岚风彩依旧,她身着一袭猩红色的丝绸披风,浑身珠光宝气,分外妩媚骄娆。见到公乘举,十分欢喜:“这不是公乘将军么,你这是要到何处去?”
公乘举勒住马缰,冷眼扫了一下这位美貌绝伦的女王,未作声。女王虽感到有些难堪,但依旧无法掩饰见到公乘举时的那份喜悦。仍旧是话语滔滔不停:“我也正是要去探望公主,就劳将军带路。”
“你还有脸去看公主?”公乘举用马鞭狠狠地抽了一下楼兰女王,她的脸颊上一下子被打出一道血痕,鲜血泅泅而下。但她却不去擦拭,对公乘举也未加斥问,反而轻松一笑:“将军的禀性如故,心胸如故!你以为我无端是为你而来,那么你又错了。我已得到公主的书信,是她让我到乌孙来的!”
“她让你见她,而我不允许!你若强行进帐见公主,我们要了你的性命!”公乘举暴怒地吼道,说罢,他策马远尘而去。
此时,北路基本已通。公乘举换马不换人,仅用五日便到了车师国。北路诸国中除此国外,其余各国基本上都依附了大汉。车师王在大汉与匈奴间总是举棋不定,时而附大汉,时而归匈奴。公乘举跨马飞临城下时,由于赵信正在城中,车师王竟不敢给公乘举放行。公乘举勃然大怒:“那就让赵信来见我!”
赵信在众人簇拥下来到城门上,虽仅有上次一面之交,但毕竟是老对手,彼此双方印象极深。所以,公乘举这幅打扮使赵信大笑不止:“简直就不是老夫印象中的公乘将军。”
“如果末将死了,次王当如何?是饮酒作歌,还是凭吊末将的亡灵?”公乘举咄咄相问。
“赵某虽称不上是英雄,但十分敬重英雄。将军若死去,老夫当亲祭将军的亡灵。有你等大汉铁血将士,才有我赵信今天,没有你们,老夫之生存又有什么意义?你我之间不仅仅是简单的对手,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朋友。我们中间,无论少了谁,都会使对方活着都没有多少光彩……”赵信袒言道。
“若是公主殿下也……死了,次王又当如何呢?”公乘举的眼睛里迸出令人生畏的凶光。
赵信听了不由倒退一步,吃惊地问:“怎么了,是否公主殿下染有病疾?将军快快讲来。”
“这不是次王阁下所盼的吗?”公乘举反诘问道。
“将军错矣!公主殿下和将军等都是老夫所佩服之人。公主是位旷世高德之人,老夫岂能盼她死去?”
“好,末将相信一回次王阁下的话。就烦劳将令箭借于末将,让末将经车师、高昌等匈奴营地,回大汉请太医为公主治病。否则,公主命将不保!末将从不求人,今天就求一回次王阁下了!”公乘举努力地抑制自己,结果泪水还是溢出了眼眶。
赵信神色肃然,急匆匆从城门上走下来,与公乘举屏气而望,久久不语。
“莫不是次王信不过末将?”公乘举将腰间所佩之剑解下递给赵信,亮着嗓门说道:“敌国将军出入阵营,会扰乱军心。故而,末将不带兵器途径贵地,就这把秦王剑赠与次王,还望次王准行!”
赵信慢慢地从腰间解下自己的腰牌,连同把那柄秦王宝剑起递给了公乘举,并神色黯然地说道:“将军不同于本王,从不求人,人命是大,本王岂能坐视不理?况且,公主是可敬之人,忍辱负重,心系社稷,实乃天下奇女。将军!军人不可无利器,这块腰牌将军佩上,尽可出入我部各个营地。在战场上老夫是败家,在人格上不能再败了。你且去吧!老夫不会让属下难为将军的。回到京师后,代本王敬问大汉皇帝陛下安!归来后,也敬将军代本王向公主殿下问安!若有机会请公主殿下和将军阁下来匈奴造访,本王也愿为使者亲赴大汉京师,拜谒皇帝陛下。本王垂垂老矣,既是这样,本王在西域已没有什么意义了,不日之内将返回漠北。望将军多保重!”说罢,赵信等人向公乘举深深施礼。
“多谢次王!”公乘举突然起了公主曾说过的一句话:“敌即友,友即敌!”心里又生几多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