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上月光很好，雨从早晨就停了，经过雨水的洗涤，天空清澈的很，天上星月闪耀，满林子的虫儿不甘寂寞，洪亮的虫鸣声澎湃如潮水，漫天彻地，一窝蜂的席卷而来。
徐楚由睡梦中惊醒，猛然坐起身，他的上衣湿透了浸满汗水，喘息不迭，凭借窗外照落的旖旎的月光，他下了床，那时屋内寂然无声，小树林里虫儿们闹吵吵的歌唱声，从窗外溢了进来。他站在门边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之后才旋开了门把，“咔叭”一声，响声回荡在寂静的楼道里，他把动作放得更轻些，望了陈国恽房间的房门一眼，无声无息的迅速下了楼，出到外头之后，他拼了命的往林子里钻。
两侧叶片哗然，徐楚看到昏暗的草丛里，点点团团的有什么黑影在跳跃，他没有细看，一头钻进林子深处，好一会儿工夫后，林间小道变得开阔起来，往后是一处空地，空地足有他房间那般大，徐楚站到一棵大树底下，他的瘦直的胸膛此刻起伏不平，嘴巴里不停粗喘着气。
清凉的月华流水一样从高空中灌泻下来，无形的夜风扫得嫩叶直晃，徐楚身上游动着块块光斑，那时时间宛若静止住了一样，耳边不变的永远都是叶片抖动哗啦啦的声响、虫儿鸣叫唧唧瞿瞿的声响、心脏胡乱狂跳砰砰砰的声响，以及嘴巴大开大合呼呼哈哈的声音。
“啊！！”
徐楚猝然仰天长啸，对着繁密的枝叶，对着枝叶缝里投落的月光，对着已然看不见的苍穹，他怒吼着，两手自然紧握，那声音像是凶猛野兽在咆哮一样，树上枝叶胆怯地抖颤起来，几只鸟儿从巢里惊飞。
他垂下头的时候目光冷冰冰的，眼中仿佛要射出刀子，身前那棵树似乎跟他有着深仇大恨，徐楚倏地拔拳就往它胖大的树干上打，两手并用，左右开弓，树的叶片抖得更猛烈了，哗哗直响，宛如洪水奔腾，不断的有叶子堕落，徐楚只是不停地打，任由一双拳头疼痛，破了皮流出血，直至肿胀一圈，他也毫不知觉。
徐楚之所以会如此气愤，是因为适才他梦到了李志强，李志强那家伙不仅在梦中讥笑了他，还扬言要废了他的四肢，徐楚气不过，想抓住他暴揍一顿，却发现不论自己如何追赶，他只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徐楚打着树干的时候，咬着牙，心里始终念着“李志强”三字，好似这样一来，他打的就不是树，而是李志强本人。
拳声砰砰作响，横越了静默的夜空，像是发出挑战似的，那些虫儿们嚷嚷得更大声了。
“你在……干什么……”不远处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打这么……一通乱拳……”
徐楚吓一跳，急忙扭头看去，发现王老头背靠着一颗树，手中仍旧拿着那个葫芦，一对醉眼半睁，正望着自己，心中顿时惊骇不已，他是怎么来的……徐楚感到后背一阵发凉，那滋味就好像打架正欢时，莫名其妙身后被人捅了一刀一样，但他确信自己不可能听漏王老头的脚步声，哪怕是在刚才这种情况之下。
王老头慢悠悠地抬起抓着葫芦的手，食指抻直指着徐楚，说“我说啊……你这打的……什么破……破玩意……”
徐楚苦笑不答，垂落裤边的两手不住的抽搐起来，现在他才发觉到拳头上热乎乎的没了感觉，有的仅仅只是一阵接一阵的刺痛而已。
王老头见他不说话，醉意浓浓的呵斥一句“说呃……啊！”
他说完举起葫芦，凑到嘴边，仰头似乎要喝下什么东西，好一会儿工夫后，徐楚看到他把葫芦嘴从口中拔出，“咦”了一声，倒转过葫芦，上下摇了摇，愣是一滴不落，王老头苦涩着脸，把葫芦嘴对准眼睛，目光往乌洞洞的瓶口里探了探，“没酒啦？啊？这就没酒啦？”
他惶急地怕了拍葫芦底，眉头紧皱成一团，一副快要哭出来的神情，徐楚看着觉得好笑，这个老头竟然贪酒贪成这个样子，但下一刻他就发觉一道冷丝丝的目光刺了过来，那是王老头在看他，徐楚一个激灵，不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王老头说“小朋友，你去帮我打点酒来……”
他好像清醒了大半，身体站得直挺挺的，一点不像酣醉的人，徐楚本能的“啊”了一声，王老头一皱眉毛，说“啊什么啊？现在年轻人怎么变成这样子了，难道帮老人家办点事情会缺个胳膊少条腿吗……”
徐楚看他一脸言之凿凿的模样，在心里说“你现在怎么就肯承认你老了，真是倚老卖老。”
不过忍受不了他的滔滔言语，徐楚最终说“我帮就是了……”
王老头面上一喜，也不知会一声，手一扬，葫芦就丢了过来，徐楚一惊，忙举起手，这时手上传来钻心的疼痛，令他痛得直咧嘴，眯缝起了一只眼睛，不过好歹是接住了。
“该去哪里打酒？”徐楚问，抬头却发现王老头早就坐在地上，背靠着树干，呼噜呼噜打起了盹。
“王先生？”他试探地问，王老头没有应答，他又说“王老头？”
王老头脑袋一动，歪向另一侧，呢喃低语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话，徐楚无奈，心想叫老头都没反应，看来他真是睡着了……
那这酒还打吗？徐楚看着葫芦，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又看向熟睡中的王老头，王老头的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令他想起父亲，心中俄然一阵懈弛，他一转身，对自己说“算了，打就打吧。”
徐楚跑出林子后，左右张望了一会儿，跑向他平时买早餐的方向，那月光今夜格外的辉煌，地面上银光涂抹，粼粼铄铄分外油亮，似若一条清溪流淌。道路两旁浩浩荡荡的虫鸣声遥相呼应，黯然的草木续续动摇，尖溜溜的细风吹得他的鼻尖麻木，他抬头看看天空，见到漫天星河璀璨，辨不出几点，连忙加快了脚步。
徐楚后来在木门紧锁的早点铺子外不远处找到了一家小小的卖酒的铺子，酒铺前用竹竿撑起的一面随风招展的酒望，粗粗大大的一个酒字，在风的作用下，渐隐渐现。
徐楚隔着老远就闻到空气里飘散着的一股酒气，谈不上好不好闻，那气味清清淡淡的，不像王老头房间里那样，总是浓烈得有些呛鼻。
他快步跑到酒铺前，里面天花板上吊着一颗灯泡，灯泡里散发出明亮的光芒，几只木架子上摆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酒坛，坛口都用红布封住，徐楚看到里边一个青年人正在搬动着一个足有他腰围那样粗细的酒坛，似乎是觉察到徐楚来了，他回转过头，看了徐楚一眼，回脸把酒坛放到一张木桌子上，说“要买酒吗？”
徐楚点点头，把酒葫芦递过去，说“装满这个葫芦。”
青年人接过葫芦，道了声“好”，从木桌底下放置着的一个红色的脸盆里取出了一只白色的塑料漏斗，他拔出葫芦上的木塞，木塞被线吊着垂在棕色的瓶身上，青年人将细长的漏斗管插进瓶嘴里，又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下一个体积稍小的酒坛，把封住坛口的红布拔开，抱起酒坛，让坛口轻触漏斗，坛身往上抬，清亮的酒浆从坛口里奔流出来，倒进漏斗中，流经狭长的漏斗管，葫芦瓶内一阵噜噜地响。
酒的香味扑鼻而来，瀑布似的酒水从坛口中倒泻，徐楚听到葫芦瓶内一阵晃悠，外头的冷风吹得他冻碌碌的直打哆嗦，对着手心哈了口气，他来来回回搓起了手，这时他顺着灯光望去，看到自己手背上一片肿胀，像连绵的山丘一样凸起。
青年人装完酒后把葫芦拿了过来，说“十五。”
徐楚接过葫芦，一手插进裤兜，掏出一把散钱，抽了十五给他。
回去的途中徐楚才猛然想起，这么冷的天，他竟让王老头一个人睡在那里。千万别出什么事啊……他想，急忙加快了脚步，风儿冷飕飕的犹如冰做的刀子一样，从他的面庞割过，他抓着葫芦钻进了小树林里，几只飞虫在他的眼前漂荡，他本能地伸手一扇，感到手心触碰到了什么小小的东西。
飞虫振翅的巨响从耳畔擦过，他看到前方一片大的光亮，粲然烁烁像是一池波光粼粼的水。
“来啦？酒打了吗？”徐楚脚步一顿，身形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他听出那是王老头的声音，心感诧异，王老头可不是在这条林间小道上的，他应该在……徐楚这般想着，目光探进左侧的乱树丛里，看到远处的一棵树下黑黑的没了人影。
心中一下咯噔，徐楚咬牙连跨十五、六步，终于跑出了小道，往刚才王老头躺着的树下看去，确实是没了人影，徐楚心乱如麻，这时听到右手边有人的呢喃声传来“酒……酒呢……快给我……”
他转过头去，感到有点儿啼笑皆非，王老头竟躲藏在了他右手边的这棵大树底下，此时他背对着徐楚，半边身子从树干里露出来，徐楚走去点了点他的肩膀，说“王先生，起来了，快回你房里睡吧。”
“啊？”王老头扭过面来，徐楚看到他身上套着一件老旧的绿色大衣，里边还穿着一件灰白的棉袄，心想真是白担心了，这时王老头翕动嘴唇，咂巴咂巴地响，说“酒呢？”
徐楚心中一阵唏嘘，把葫芦给他，蹲在地上不停地搓手哈气，他感到一双手冷冰冰的像是铁块铸成一样。王老头接过酒葫芦，急不可待地拔开瓶塞，像个饥渴已久的人一样，仰头咕噜咕噜大灌一口，他喝完后还用手背抹了把嘴，痛痛快快地“啊”了一声。
正回味着酒浆流入喉咙的那种润滑清爽的感觉，他听到身旁接连不断的有人哈气搓手的声音传来，侧目一看，见到徐楚蹲在地上，鼻尖红溜溜的一片，口中一团团的水雾喷吐而出，他的身体不停瑟缩着，月光把他的脸庞映得煞白。
徐楚发现有人在盯着他看，转过头去，见到王老头正呆呆地看着他，“嗯”了一声，他问“怎么了吗？”
王老头摇了摇头，回过脸去，习惯性地举起葫芦，就要再喝一口酒时，还没送到嘴边，他的动作一滞，问“你喝不喝？”
徐楚一怔，右手手指指向自己，说“我？”
“废话！”王老头骂，“除了你还能有谁？”
徐楚尴尬地笑，刚想拒绝，王老头就把葫芦递了过来，“喝吧，身体暖和一点。”
他怔了怔，感到心间荡起一股暖流，“嗯”了一声，接过葫芦小小喝了一口。
“你小子啊……手脚不怎么样，拳劲倒是蛮大的。”王老头仰面看着夜空，说。
一股暖辣的液体在徐楚的身体里开出一条直直的道儿，他喝完学着抹了把嘴，转头正想把葫芦还给老头，王老头却吐出团白汽，两手撑地站起来，边走便拍拍裤子，他伫立在空地的正中央上，左侧脸庞对着徐楚，看着前头的乱树杂草，说“你啊……以后这样打……”
不知从哪吹来的一股飕飕冷风，空地周围环绕的树草躁动起来，“沙沙”的声响不绝于耳，隐约有盖过虫鸣声的趋势。王老头好像一只灵活的猴子，徐楚见到他迈步的瞬间就对着空气拳打脚踢，电光石火中便好一顿打、砸、踢、扫，王老头在不大的空地上频频旋身，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的轻捷有力，不像是由一个瘦骨伶仃的老头儿打出，恍惚中徐楚感到他似乎变了一个人。
“就是这些。”王老头停下来，说“酒。”
徐楚呆了片刻，把酒葫芦丢给他，王老头接住，痛饮一口，抹了把嘴唇，道“你看清楚了没？”
“看清楚了。”徐楚肯定的一点头。
“真的假的？”王老头似信非信，“打遍我看看。”
徐楚站起身，走到一旁，顿然迈出一腿，摹仿着方才王老头的动作打，王老头看一会儿，惊愕地瞪大着眼，回转过身，他说“真没意思……”
徐楚打的正欢，听他这么一说，手上动作霎时停罢，“你去哪里？”
“回家睡觉。”王老头头也不回。
徐楚张皇失措，问他“你……这算教我功夫了吗？”
“你在说什么？”王老头没听清楚，回过一张红澄澄的醉脸，说道。
“我……”徐楚挠了挠头，说“师父！”
王老头一怔，身体猛然抖瑟，感到一股冷嗦嗦的寒气在体内流转，他即刻回过头去，喝了口酒，说“三脚猫而已，叫我王先生就行。”
徐楚看到他渐渐走远，捏了捏鼻尖，口中哈着水汽，低头看看摊开的两手，缓缓握成拳头，他感到浑身充满着力量，顿时信心倍增，喊了句“王先生”，他快步追了上去。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后，徐楚翻来覆去没能睡着，于是他索性睁大眼睛，枕着双手，直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他的身体静止不动，思绪却鸟儿似的扑扇着翅膀，神游到了遥远的地方。
他回忆起了自己与陈国恽的约定，假如赵阔平在三天的期限内没有出现的话，他们二人就走，去找寻其他的出路，也许会离开这栋房子……什么跟着林清混，到时候也会自然而然的成为一句空话，但徐楚心中必然不会有什么愧疚之情，毕竟这是林清先不管的他们。
第一天已经过去了，还剩两天，徐楚想。娇寒的风儿从窄小的窗缝里吹刮进来，皎白的窗帘摇摆得像位婀娜妩媚的跳舞女郎。物换星移，黑夜在悄无声息中行进到了终点，远处海平面上一道灼热的金光刺出，小半颗黄秃秃的脑袋冒了出来。拂晓时分，天空宛若被一柄锋利的巨刃割过，黑夜与黎明各占一边，徐楚听到窗外传来几声犬吠，之后是鸟儿的飞掠细语，他望了一眼窗外，看到天已曚曚亮了，由此感觉心旷神怡，深吸口气，从鼻孔里吐出来，嘴角边挂着一抹浅笑，他起身下了床。
他们两一直在豹吧坐了一个中午，赵阔平从始至终未曾露面，黄彬办完事情后过来与他们闲谈，徐楚发现他一直在避免谈论到任何有关赵阔平的事情，对于飞机混混林清，他也是只字不提，那时那刻徐楚就豁然开朗了，看来是一定要走的……
罢了罢了……他想，感到胸口一下憋闷得紧，旋即又舒坦开来，但令徐楚百思不解的是，黄彬明明可以不理会他们的，为什么要过来陪他俩闲聊呢？还是这么的平易近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