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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梦生

徐楚背上书包,与父亲道了别,骗腿骑上自行车,伴随着他两脚的轮流踩动,自行车呼噜呼噜地响,仿佛随时会散架一样,周围有人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但他只是不理不睬,眼中只留着前方的路,前方的天。

三月份的气候,舒爽宜人,徐徐微风轻撩起他的头发,眼前的阳光若有若无,照映在他的脸上,脸庞便染上一抹朝霞,林里的鸟声清耳悦心,下垂的叶片上,透明的朝露从叶尖滑落,滴落在草科上,沿着草茎下滑,浸湿了泥土,湿润的泥土的气息,随风弥漫在空气里。

今天的天空真蓝啊,他想,心中装着的是许多美好的愿望,开学不久,正是希望大火燃烧得最旺盛的时候。

今年,我一定要读出个成绩来,他想。

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吧,想着想着,眼睛就仿佛见到自己取得了成功,一切的美好全都显现出来,是触手可及的,为此他感到沾沾自喜,兴奋得独自嘿嘿傻笑。

三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躲藏在校门外宽阔下坡的一条巷子里,贼头贼脑的往外窥探,其中一个个头足有一米八的,长着虎背熊腰的小伙,往外略一扫视,转过头来,与站在最里的,一米七六高,皮肤古铜色的小伙说“强哥,准没错,我观察好几天了,那小子就这个点来。”

李志强望着不远处,眼睛一眯,神情变得凶恶,忽然拳头往墙上捅去,“嘭”的一声,面无波动,他说“等会知道怎么做吗?”

另外两人连忙点头,再次看去时,越发小心谨慎,他们的目光跳跃着在那一个个莘莘学子间游动,不一会儿工夫后,他们同时看向人流中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小伙。一米八高的大块头熊钛,立即扭头问道“强哥?”

李志强默不作声,看着那人,好半晌后,点了点头。

熊钛与另一小伙受到指示似的,飞一样地跑了出去,人群中几辆自行车“吱吱”地刹了车,停下来后他们不约而同地盯着二人,二人毫不理会,单单大步朝那自行车男奔去,自行车男两眼望着前方坡上的校门,神情自若地蹬着自行车,哪里知道此刻自己右手边逐渐逼近来的危险。

熊钛摩拳擦掌,往拳头上哈了口热气,“啊啊”大吼一声,碗口大的拳头立即打出去,捅在自行车男的右肩上,自行车男随即从自行车上飞蹿起来,摔倒落在地面,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摸着脑袋,吃疼许久,仰起头,张口刚要大骂,这时熊钛左脚踩在他自行车的后轮胎上,挡泥板耐不住他的体重,铁皮凹陷下去,左脚一压,自行车喀喀拉拉地响,他右脚抬高,绕过自行车,走到自行车男的跟前,一把抓起倒地的自行车男,朝肚子上捅一拳,恶狠狠地道“陈国恽!好小子!”

与熊钛一伙的另一人,对着那些停下来的学生挨个瞪了一眼,而他们也都识相,被他这么一瞪,纷纷也就垂头沉默着走开了。

熊钛架着陈国恽的肩膀,二话不说,右脚往后一踩,坚硬的膝盖弹跳上去,撞击他的肚子,陈国恽吃了一记,嘴巴大开,吐出些水来,他痛得两眼直睁,突然嘴角一扬,跟着一拳打出,刺在熊钛的脸庞上,打完他就无力似的垂下臂膀,尽力睁大着眼,望着熊钛,无声地笑。

熊钛脑袋歪斜向一侧,呆愣片刻,怒冲冲扭回来,目光阴鸷,单手拎着他,另一手磨揩被打的地方,把摸着伤口的手指伸到眼前,一看,没有见到什么,只是普普通通的手指而已,但熊钛就是气愤,架住陈国恽的肩膀,使他立住,但他两腿不争气地直软,熊钛也不是真心好意,让他勉强站好后,立即松开,蹦出一脚,踢上去。

陈国恽挣扎着用手护住肚腹,仍是受伤不轻,倒地后他两手贴在胸前,抽搐不止,好一会儿也不见起来,熊钛如同受了莫大屈辱,咬牙攥拳朝他走去。

学生们不敢吱声,只是害怕,看也不敢看,惶惶不安地低头走着,一旦瞥见二人稍一靠近,连忙避让开来,快步往校门口赶,进了学校也不见停留。

熊钛把陈国恽再次抓起来,卡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过来,问道“知道自己犯了啥事吗?”

陈国恽只是闭着眼睛咧嘴直笑,熊钛不耐烦了,晃晃他的脑袋,再次问道“知道自己犯了啥事吗?”

陈国恽有气无力的缓慢睁开了眼,眯着条缝看他,只是笑,笑着笑着,嘴巴突然一动,吸聚了口唾沫,呸一声,吐出来,小鸟一样飞到熊钛脸上。

熊钛傻站在原地,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感到脸上潮湿着有一团粘稠稠的东西,伸手去抹,一看,火了,握起拳头就要砸。

“住手!!”身旁一道不和谐的声音传来,熊钛吃了一记惊吓,心想不会是哪个不长眼的龟孙子跑去告诉老师了吧---他认为没有学生敢公然阻止他。但之后想想发现不对,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不是校门口,立即转头去看,见说话那人约莫一米六五的身高,胳膊细小,身子孱弱,心中顿时乐了,开口笑道“这不老同学徐楚嘛?快滚,这事你招惹不起,看在同学一场,不然我连你一起揍。”

徐楚扶着自行车,心中直打鼓,以前遇上这事,他都是埋头一走了之的,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脑袋里一片空白,发了热,竟然喊了出来。

许多学生扭脖偏头地停下来,都想看看这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是什么来历,但很快熊钛的同伙,冲着他们大声叫嚷“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有人吓得一个激灵,有人暗地里撅嘴小声嘟哝,但无一例外的他们都重新迈开了步伐。

微风掀动墙边一块干瘪的塑料袋子,一群棕色的小鸟在天空盘旋,一条条链条急匆匆拉动着笨拙的轮胎,车轮辘辘转动的声音,不停在耳畔萦回。

同伙喊完就走到熊钛身旁,看了徐楚一眼,问熊钛“这小子谁啊?”

熊钛不屑地笑,说道“别管他,就一给人揍了不敢还手的怂包。”

或许是因为生日刚过去不久,十六岁的徐楚,认为自己长大了些,“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他想,但他的两条腿都诚实的打起了颤。

这时陈国恽缓过一口劲来,咧嘴大笑,道“偷袭老子……还学别人叫嚣,真是搞笑。”

熊钛横眉怒目地瞪他一眼,胸口起伏不平,好像憋着一团摇曳的大火,终于忍受不住了,举起拳头,就要打去。

“住手!”徐楚说完,脆弱的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到了嗓子眼,他后悔起来,在心里咒骂着自己,你这张破嘴!

徐楚看到熊钛即将打到陈国恽身上的,那只比碗还大的拳头,停滞在了半空,随后他的目光像利刀一样横切过来,徐楚全身一阵颠动,为自己的愚蠢行为感到懊悔,但现在多说已经无用了,他看到熊钛正冷眼盯着他,恶狼般的目光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似的。

熊钛莫名一笑,嘴里猛然吸口气,咆哮道“滚!”

徐楚胆怯起来,想要退缩,这时却见到熊钛的同伙急忙告诉熊钛“小声点,小声点……”

他看起来很担忧的样子,徐楚心中仿佛吹起一阵春风,他感到十分的畅快,好啊!你们这是怕老师过来吧,他想起熊钛前一刻喊出的那个“滚”字,竟在这么多的同学面前羞辱我!他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心底里残留着的那丝没有被碾透干净的脾气,蹭蹭的成倍增长起来,好似充着气的气球,不断膨胀一样,他竟直接伸手指向熊钛,大声说“快放了他!不然……”

“不然?不然你怎么样?”熊钛眼绽凶光,干脆的一放,陈国恽包袱一样摔到地上,临近几个学生吓了一跳,小跑几步走开,倒地时他后脑嗑了一下坚刚的地面,右手手腕压着额头,好半晌才右手摸着脑袋,左手撑着地面,勉强坐起身,可能随时会起身跑开,但熊钛不管不顾,两手攥成拳头,伸到胸前,用力打几下,趴趴地响。

徐楚慌了,手指一软,臂膀回缩,想要立刻转身逃跑,熊钛魁梧的体格已经在他的心头降下一道骇人的霹雳,那是他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的强大,但他不经意间看到熊钛脚边病恹恹的陈国恽,我该怎么办……他的心中咯噔一下,无助地想。

逃吗?可地上那人确实被教训得很惨,他明白自己不能坐视不管,而且现在已经招惹上了熊钛,逃也不一定有用,但不逃吧……又着实太冒险了,他全然不否认自己只是个弱小的人,弱小到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可能会演变成他与陈国恽一同被熊钛两人胖揍。

正是骑虎难下,徐楚感到脑子里乱纷纷的,已经辨不清事情的利害了,给自己说着许多壮胆的硬话,他忽然头脑一热,大声说“不然我就告诉老师去了!”

熊钛一愣,他的同伙也是一愣,就连那些不看热闹低头走着的学子们,也都不谋而合的一愣,那些学生们,有的在心里耻笑着他,还以为是多厉害的人,原来不过如此,有的则感到茫然,好似做了什么十分丢脸的事情,在心中谴责着自己,又不禁有些同情和佩服徐楚。

熊钛怒极反笑,又顿然收敛笑容,脸色骤变,阴沉沉的,他望着徐楚,跋扈地说“你去告啊!”

说完他便转身看向陈国恽,陈国恽正尝试着爬起来,被他撞见个正着,拎起来,握拳准备打下去的时候,徐楚说“你不……相信吗?我去告诉老师了!”

熊钛脸上阴森森的,仿佛蒙着一层黑幕,他两眼瞪得滚圆,冷冽的光芒由里迸发出来,刀子一样接连不断地扎在陈国恽的脸上,熊钛感到怒火中烧,烧得旺盛,愤懑的胸膛起起伏伏,他迅速的打出一拳,与此同时,徐楚陡然张大了嘴,用他所能发出的最大的音量,喊道“老……”

然而徐楚只喊出了一个“老”字,之后便止住了,促使他停下来的原因,是熊钛即将打中陈国恽的那一瞬间,熊钛的同伙,焦急地拦住了熊钛。

被同伙这么一阻挠,熊钛不服气地咬着牙,怒骂道“你小子不会也怕他去找老师吧?”

同伙一脸尴尬的神色,压低了声音,说“你忘了吗?铁老头今天会被调到保安室,强哥吩咐过的……”

熊钛听完,心中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反倒怯了起来,他回头望了身后学校一眼,从这到校门口,这段说短不短,说长不是非常长的距离,因为有着一点坡度,又是大清早的学生最多的时候,按理说没人揭发的话,学校那边是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的,但现在凭空冒出徐楚这小子,好死不死的声音还特别大……熊钛思来想去,越发不安,问他同伙“那该怎么办?”

同伙踌躇片刻,说道“你待在这里,我去问问强哥。”

熊钛点头称好,目送着他走进巷子里后,回头看向手里抓着的陈国恽,陈国恽不挣不扎,宛若死尸,熊钛心里直叫晦气,忙丢开了他,徐楚看到这一幕,眉头微皱,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

后来,同伙屁颠屁颠跑来,在熊钛耳旁低语几句,两人便抛下陈国恽,一齐朝巷子跑,徐楚见状急忙打好脚撑,跑去把陈国恽搀扶起来。

那个深藏在巷子里的幕后黑手,姗姗走出巷口,终于露了面,徐楚看到他穿着一件褐色短袖,一条牛仔长裤,古铜色的皮肤叫人印象深刻,他的左右分立着熊钛和另一同伙小子,三人一同面色不善地望着徐楚。

人流很识趣地避开了他们,给他们留出视线相交的道儿,一只大胆的灰色小猫悠闲的从中走过,徐楚有些惊慌,他们三人望着他的眼神恨不得把他活生生给吞了,李志强咬牙切齿,猝然伸出一手,指着徐楚,说“徐楚是不?我记住你了!你给老子等着!”

说完他就摆出一副恼火非常的模样,吊儿郎当的往校门口走,跟在他身后的两人,熊钛走远前回过脸来,狠狠瞪了徐楚一眼,徐楚心中百感交集,有说不出的滋味,这时他扶着的陈国恽,似乎清醒了些,慢缓地抬起了头,凝望着那三人渐渐迷蒙在人群中的背影,陈国恽先是咬牙关,之后转过头来,一脸抱歉地道“谢谢兄弟你了……我叫陈国恽,是初三六班的……”

他说完好像在等什么,徐楚起初没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后急忙说“我叫徐楚……是初三二班的。”

“原来是徐楚兄弟。”他仍是歉意十足地道“给你惹上麻烦了……那李志强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小心点……”

徐楚听陈国恽竟然把他叫做兄弟,感觉有点儿不自在,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称呼他,愣神片刻,他问“你觉得怎么样?用不用我带你去看医生?”

陈国恽直摆手,脱离开徐楚的搀扶,捂着肚子,踉踉跄跄走到倒地的自行车前,从车篮里拽出书包,他拉开拉链,拿出了纸和笔,在纸上写下一串数字,说“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有事就找我,我一定帮……”

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耷拉着眼皮,有些没底气,随后又叮嘱道“你要记得小心一点。”

他说完便与徐楚道了别,抓起自行车,往前一推,“咔”的一声,自行车原地不动,他疑惑地低下头,发现挡泥板上凹陷下去的位置正好卡着轮胎,他的胸膛顿时填满了怒火,愤然咬着牙,双手抓紧车把,猛然间使劲,向前推去,“哐”的一响,轮胎辘辘转动起来,徐楚目送着他远去,朝阳浓厚得仿佛静止的火苗,斜落在他的身上,徐楚看到他的瘦伶伶的身子,并不比自己好多少,但他确乎并不怕那熊钛,直到刚才他还是一脸不服气的神情,好像恨不得要再去打回来的样子,难道不该是吃一蛰长一智吗?他怎么这么不记打,徐楚左思右想,仍是想不明白,索性支起脚撑,推着自行车,消隐在了人流里。

徐楚刚由后门进到教室,迎面就有一人向他走来,是他的死党王子明,王子明一副惶惶不安的神色,将他带出了教室,压低声音,说道“徐楚,你是不是得罪李志强了?他现在到处在打听你。”

徐楚心中咯噔一声,脱口而出道“呃,好快……”

他没想到李志强居然这么快就有了动作,心下不禁慌乱起来,眼尖的王子明,一见他这模样,心中长长叹息一声,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招惹谁不好?偏偏去招惹他,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徐楚见他说的这么肯定,感觉自己被看低了,有些不服,小声嘟哝道“难道他还能吃了我不成?”

王子明发怔,还以为听错了,缓过神来发现不是,立即焦灼地道“你知道他是谁嘛?他在村里横行霸道都没人敢说他,现在你把他气成这样,他会轻易饶了你?”

徐楚想起了陈国恽,又是一阵不服气,在心里说“陈国恽不就招惹他了嘛,他能为什么我就不能。”

这般想着,他自然而然的就把陈国恽被他们惨揍一通的事情忘于了脑后,说“怕什么,放心放心。”

徐楚微笑着走进教室,看到金色的阳光懒洋洋的从玻璃窗上洒落,和风吹拂着窗外的树木,那些新生出的翠绿的嫩芽儿,在半空中波涛似地摇曳着,窸窣有声,哗哗地响。教室内书声朗朗,时而混杂进鸟儿欢快的鸣叫,那几个同班同学里最调皮的,一如既往交头接耳的大声交谈着,有人训斥他们,有人不理会他们,一切如旧,没有什么不同,徐楚感到心中莫名舒畅了些。

他往自己的座位走去,那是位于最后一排,角落里靠墙的一处位置,坐在外边的他的同桌,是个文静的女孩,每次他进到教室里来,她永远都是在学习,成绩又非常的好,是个典型的,喜爱读书的好学生,她有着一头细长漆黑的头发,一对清澈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白皙的肌肤,王子明曾凿凿有据的同他说过,班里一些男生搞了个排名,而他的同桌就排第二,他当时吃了一惊,又怀疑他的同桌是否真的那么漂亮,所以后来,连不太喜欢盯着女孩脸蛋看的他,也都忍不住好奇的偷瞄了几眼,有一次被她发现了,她缓缓转过头来,一脸茫然地看着徐楚,徐楚的脸登时从额头红到了脖颈,像颗成熟了的大红苹果,仿佛能够捏出血来,他如同做坏事被人发现了一般,急忙趴到桌子上,把脸藏了起来。

陈惜雪,直到最近几天他才知道了她的名字,王子明几次说过羡慕徐楚,但徐楚并不认为这有多好,即使近为同桌,两人也都根本没有什么交情,就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一男一女,女的文雅安静,男的沉默寡言,拼凑在一起的两张桌子也拉不近他们二人的距离。

王子明曾一脸痛惜地问“你怎么就不跟她说说话呢?”

徐楚只笑不答,他在班里一直是个可有可无的隐形人,没有半点儿特点,柔柔弱弱的像个小姑娘,学习成绩又不好,长得也才凑合,还不太喜欢说话,压根就没人愿意在他身上白费工夫,唯一关系融洽的,也就从小玩到大的王子明了。

陈惜雪正细声细语地读着英语单词,见到徐楚来了,轻快地合上课本,放到桌面上,站起来,小步伐往外走,站在课桌旁,又一弯腰,推动着那张四四方方的小凳子,把它往课桌底下挪。

每次看她不厌其烦地做出这一连串动作时,徐楚总会一阵恍惚,心中感受复杂,并且油然生出一种自己是个弱小的女人,而她反而是位彬彬有礼的绅士的错觉,这令他很尴尬,但他的脸皮厚度显然承受得起,默不作声,他习以为常地开步走了进去。

在他坐下之后,陈惜雪接着坐回了原位,两人都没有半分说话的打算,徐楚默默从书包里拿出了英语课本,翻了翻,他看着那些繁多如蚁群的单词,长长吐了口气,嘴角微扬,无声地笑。

他的眼里,明晃晃的好似跳着团火,窗外是春,他的心里也是春,“知识改变命运,学习成就未来”,这话他是相信的,纵然他的成绩并不那么的好,初三也已过去了一半,但他就是傻愣愣的信服着,信服着自己,信服着自己所付出的努力,他确信只要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了,付出了,就一定会取得成功,好比水滴石穿那样,软溜溜的水珠早晚要击穿坚硬的岩石。

和煦的阳光毛毯一样盖在他的身上,他感觉十分温暖,放开了嗓子,大声读起来。

下课时候王子明趁着陈惜雪离开座位,凑过来又劝说起了徐楚,说到形势危急时,他甚至要求徐楚先行请假回家,但徐楚不以为意地告诉他“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他于是只能眼巴巴地干望着,哑口没了言语,后来好像是又想说的时候,徐楚见到陈惜雪回来了,灵机一动,忙对他使了使眼色,他一愣神,回望一眼,叹口气,灰溜溜地走了,徐楚看着觉得好笑,又突然想起王子明是为了他好,脸上的笑容便一点一点的僵硬下去。

踵续的铃声泛滥洪水一般,从门外、窗外,迅忽的冲击进来,同学们陆陆续续走进教室,那堂课正好是美术课,戴着黑色镜框眼镜的女老师,在黑板上贴了张纸,纸上画着两个交叉摆放的长方体。

她伸着食指在那张纸上画了个虚无的圆圈,说“把这个画下来,下了课就交。”

说完她便拿了张小凳子坐下,徐楚接过前桌传下来的两张画纸,抽了一张,转过头去,发现陈惜雪焦急的不知在找什么,不过看她的样子不会希望徐楚帮忙就对了,也不在乎,轻轻将画纸放到她堆在课桌上的那摞书本上后,干脆地扭过头去,照着那图往画纸上描绘。

当徐楚画完大致的轮廓后,发现她居然还在翻来覆去地找寻什么东西,先是从上往下依次掀起那摞课本的边角,又去摸摸抽屉里,徐楚感到不解,看着她那张空白如故的画纸,心想什么东西比画画还重要,老师不是说了下课就交吗?

随后他迟钝的发现原来陈惜雪是丢了铅笔,心中莫名抖了一下,他转而看向自己手里头的铅笔,犹豫着,要不要给她,看到她紧皱着的小脸,徐楚有些不忍心,几次想开口,但每次不是嘴巴没有张开就是喉咙堵得厉害,他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终究放弃了,知道自己没胆量,耷拉着眼皮,心情有些低落。

不就是把铅笔给她嘛,有什么难的?徐楚在脑中空想着他以各种姿势,各种口气,像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一样,把手上的笔交给她,有直接洒脱丢过去的,有眼望窗外,手却伸去塞给她的,也有亲切的满脸堆着笑,问她要不要的,但他回过神来……

那些却都不见了,到底只是幻想罢了,梦一消散,便全都泡沫一样破碎了,哪怕再美好,再不舍。

徐楚感觉自己好没用,陈惜雪找不到铅笔,眼睛好像有点儿泛红,她呆呆望了半空一会儿,脸一下埋到了桌面上,她的额头压着手臂,徐楚看不到她究竟怎么了,但隐约中他仿佛听见一阵细弱的哭声,徐楚感到胸口闷闷的,像被一块巨石压迫着,有些喘不过气,他也学她趴到了桌子上,翕动着嘴,在心中反复骂着“你这个废物!没用的废物……”

徐楚期盼她能主动来向他借,于是抬起了头,发现她早已坐起来,脸扭向另一侧,眼望着那边,就算只看到她的梳得整齐的头发,听不见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眼睛,徐楚的眼中却依然清晰的有着,她的婉秀的俏脸上,两条微微弯曲的柳眉,一双无助的湿润润的小眼,像是清水里刚拿出来的,两颗水汪汪的葡萄……

他巴望着陈惜雪能回过头来问他,又希望自己强硬一些,斩钉截铁地拿给她,而不该是这样的扭扭捏捏,他微微启开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嘴,抖抖颤颤的将那支铅笔送去,他感到自己都快无法呼吸了,心里扑通扑通乱跳着,铅笔快要触到她的后背时,徐楚听到她说“晓丽,等会能把你的铅笔借给我吗?”

“哦,可以啊。”黄晓丽是坐在她右手边的那个胖胖的女孩。

徐楚猛然间把手臂往回缩,怔了一会儿,索性趴到了桌子上,什么嘛什么嘛,她有没有铅笔关我什么事,为什么我要去烦恼这些,这时他又听到黄晓丽说“不过要等我画完才行。”

陈惜雪当时是什么表情呢?徐楚不知道,只是模模糊糊地听到她小声说“好……谢谢……”

徐楚沉默了一会儿,埋在手臂间的脸转到左边去,望着窗外宝蓝的天空,左手慢慢的把铅笔往右推去,感到受了阻碍,似乎是碰到那摞书本了,他停下来,缩回手,一声不响,脸庞再次朝向桌面。

下课后他被老师叫到办公室里训斥一番,原因是他态度不端正,画画只描了个大概而已,其实陈惜雪也没有画好,来之前徐楚看到她正拿着一支不知谁的铅笔和一块暗白色的橡皮,在焦急地涂涂改改,但老师没有叫她,徐楚猜测问题在于他没有画上那些浓浓的阴影。

美术老师令他站在墙边,把手里的那叠画纸放到办公桌上后,回身问道“徐楚,你怎么不把画画完啊?”

徐楚低头不吱声,老师又说“你每次都完成得很好的,你这次是怎么了?”

“我……没心情……”徐楚很坦白地道,但换来的是老师一怔之后更加严厉的批评。

他始终垂着头,不说话,感到胸口发闷,有些难受,徐楚不知道美术老师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她说了多久,总之像阵嫩风一样,由左耳灌进去,又从右耳漏出来。

“林老师,徐楚怎么啦?”

徐楚迅速抬起了头,发现是班主任李春江走进来,他有些窘迫,耷拉脑袋,躲避李春江的目光。

“你看。”美术老师把徐楚的画纸摊开来,说“他竟然说没心情!”

“这是没画完吗?”李春江问,拿在手上瞧了瞧,道“让他回头补起来吧,马上就上课……”

“可是你看他这样子。”林老师说“平时蛮听话的,今天是怎么了?”

李春江轻笑几声,走到徐楚面前,拍了拍徐楚的肩膀“徐楚啊,怎么能惹老师生气呢?这事应该是你错了吧?”

徐楚点了点低垂着的头,他又说“给老师道下歉吧,以后作业要认真完成。”

徐楚抬起头,看到他阳光一样温暖的笑容,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总能给他一种类似父亲的感觉,徐楚觉得胸口一下顺畅许多“对不起……”

林老师吐了口气,欣慰地笑“记得要认真画完,回去吧。”

徐楚拿着画纸回到班上,陈惜雪惯例站起来挪开凳子让他进去,放学之后,徐楚看到班上走得仅剩他与王子明二人,随即放下铅笔,将那张画纸放置到抽屉里,整理东西准备回家,这时一旁犹豫不决的王子明走来,他到底放心不下,说“徐楚,你就真的不怕?那李志强可是狠人啊!”

徐楚边往书包里装课本,边微笑着摇摇头,说“子明,你把他想得太坏了,你看这一整天下来我不是还好好的吗?”

“你说的轻巧,他没准正在外边等你呢!”

徐楚惊怔,听到身后有鸟雀扑棱翅膀飞远的声音,忽的笑出了声,说“你多虑了,子明,比我都还紧张……”

徐楚说完正好收拾完毕,拉上拉链,站起来,笑着拍了拍王子明的肩头,与他擦肩而过。

王子明呆愣了一会儿,匆匆扭转过头,见徐楚已然走到门外,脱口道“徐楚……”

徐楚觉得好笑,但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就说“知道了,知道了,放心吧。”

王子明清楚徐楚是在敷衍他,看着枯叶般凄凉的阳光散落到徐楚身上,他长长叹了口气,低声念道“希望是我多虑了……”

快要走到操场旁那处停放自行车的空地时,徐楚翻来找去,没有摸到钥匙,猜测是在落在教室里了,无可奈何,他回头往教室走去。

距离教室还有一段路程时,他远远的就看到有一人待在教室里,起初以为是王子明,但后来他发现不是,虽然只是模模糊糊看到一个背影,但他看清那人脑后束着一条长长的马尾,显然是个女的,这时徐楚想起班里似乎有个漂亮女孩总绑着一条马尾辫,会不会是她呢?徐楚想,但现在都这个时候,她还待在教室里干嘛?

这个所谓的“她”,说实话徐楚想不起名字,更想不起面孔,只是依稀记得她确实挺漂亮的,看着夕阳西下,喷吐出的余晖乌龟一样在地上爬动,徐楚自觉加快了脚步。

他小俏步赶到教室后门,发现那女孩并不如同他想的那样,虽然发型变了,但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他的同桌陈惜雪,陈惜雪没有察觉到徐楚的到来,只是呆呆站在课桌旁,她的两眼望向窗外,徐楚不知她在看什么,但他能很清楚地看到她的侧脸,看到她的两只轻轻捏着的小手,贴在她的胸前,看到她的水灵俏美的瞳子里,慌张得宛若要滴出水来。

陈惜雪露出来的那条细眉,好像勾曲着,但随后她不知看见了什么,眉毛竟又倏然跳起来,徐楚很清晰地看到她的嘴角一扬,在笑,一个小小的酒窝,在她的脸颊上悄然出现。忽然间起风了,无形的风儿从窗外喷溢进来,窗边的两幅白布窗帘,含风飞舞着,仿佛天使的一对插满雪白毛羽的翅膀。

那场景宛如天使降临一般,徐楚记得他看得入了迷,心跳频率在不知不觉间加快,他才发现陈惜雪是那么的漂亮,浅浅的酒窝,迎风摇动的马尾,就连逐渐暗淡的天空,也都遮挡不住的,皙白的脖颈,徐楚感到心里乱糟糟的,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是那样的响亮,仿佛有一面巨大的鼓,就摆放在他的身旁,不断的被人敲击着。

“好漂亮……”

竟然说了出来……

他感到一下子自己成了哑巴似的突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心脏跳动得更快了,砰砰砰地响着,好似随时要爆炸开来,但肯定不会如同短暂的烟火一样美好,他感到自己的脑袋仿佛浸泡在沸腾的开水里,从额头一直烫到了下巴。

他有种想哭的感觉……

他看到陈惜雪吓一跳后缓慢转过头来,发现站在门口的徐楚时,脸也是那样的红,红过天边那团逐渐下沉的,即将消失眼里的,绯红的晚霞。

他都快要急得大声叫出来了,之前两条如同扎了根,动弹不得的腿,如今却马力十足,仿佛上足了发条的玩具,扑隆扑隆的,像极要发动的火车,他促急地回转过身,受惊老鼠一样地逃窜开了,心中乱纷纷的,仿佛刮风下雨。

徐楚一路狂奔着,脑子里挥散不去的都是她的面容,他惶急地闭上了眼,却发现这让她的脸在脑中越发的清晰可辨……他像个傻子一样摔倒了,手掌上磨去些许的皮,丝丝血液渗出来,他又惊乍乍地跑,觉得自己刚才好丢脸,不断在心里骂着自己,但又不可避免的总去想起她……

徐楚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十分自然的,心里冬去春来似的有样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萌了芽……

他停下来粗喘着气时,才发觉竟来到了他的自行车前,摇头晃脑的令自己清醒些,徐楚失望的发现他忘了拿钥匙了,但现在他是不论如何也不会再回去了,哪怕天塌下来!他坚定地想,叹口气准备走回家,经过自行车时,又忍不住地瞄了一眼,赫然见到一把银白的钥匙插在锁孔里,他指责着自己的粗心大意,又顺势想到早上陈国恽的事情,是他们令得我犯马虎的,徐楚很快又为自己做出辩解,但后来看着他的这辆车锁比车子还新的破旧自行车,他不由得苦涩地笑,谁又会来偷呢?

他做贼似的偷偷瞄了一眼身后,教室门外空荡荡的,不知原由,他竟有些失望……蹲下开了锁,推着自行车,残阳轻抚下,他孤伶伶地出了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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