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唐的北方,千山万水之间,梵唱朗朗,有这样一个小庙。
这个庙,人们叫它十丈庙。
庙不大,却香火鼎盛,庙内梵唱声不止,常有络绎不绝的朝拜者赶到这里,他们双手合十,举过胸、额、头,然后平扑在地上。天天如此,以致使石板许多地方都凹了下去。
可是庙里面没有佛像。
方丈说,佛在心中,在这庙中来,问心则已,心诚则灵。
庙里有个小和尚,叫鱼上,他日复一日地坐在庙门口的干草铺上,敲着身前的木鱼,十岁那年某一日,他周身的干草铺竟突然燃起了熊熊火焰,可是他却没有受到一点伤害。
方丈笑着说,这是禅焰,只有得道才会有。
十岁得禅焰,古来少有,可是这少年却是天瞎,天瞎不是真的瞎,只是在他生下来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眼睛没有睁开,于是在后来的十六年都睁不开了。
瞎子有心眼,这句话说得一点也没错,每有善男信女来到这一方小庙,匍匐祈祷焚香问心,鱼上总能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看到他们的心声。
对于一个瞎子,很难明白世间的姹紫嫣红,更难明白尘世里那些所谓的欲望与仇恨,而俗世里所说的四大皆空对于一个瞎子来说反而是很容易做到的一件事情。
只是今天,十丈庙来了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她大眼琼鼻,肤若凝脂,贵气里透着娇蛮,柔弱里透着狡黠。都说僧人不可欺,可是她一来便坐到了鱼上的身边,对着鱼上展开了一张明媚的笑脸。
“我要当你徒弟”
她叫胡真儿,作为安城的富家千金,她此时的态度却很谦卑,虽然对于干草铺上冷冷的少年有些不满,却成功地将那种不满掩饰成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期待。
她对着鱼上微微一笑,盯着他眼睛上蒙着的黑布,昂起头望着他说道:“大师,我从山下来,父亲说我胡闹得不成体统,强迫我到这山上来寻个师父学着静心,我绕着这小庙寻了一圈,觉得与你最有缘”
说明了来意,她便歪着头等着少年答话,可是等了大半晌,那少年竟然没有任何动作,依旧对着木鱼敲个不停,她用手在鱼上的面前挥了两下,见鱼上依然没有理会她,于是唇角一咧,露出了不满的神情。
“喂”
“喂?你丢魂了吗”
“大师,你倒是说句话啊”
“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
“敲敲敲,我让你敲!让你不说话!”,都说急性子最怕遇到慢性子,胡夏儿一个人在那里无奈了半晌之后,终究爆发了她千金小姐的脾气,一脚踢开了鱼上犍槌下的木鱼。
木鱼咕噜咕噜地被踢远了,直到滚到一个人的脚背上才停下,方丈云山望着一眼木鱼,再望了一眼胡真儿,弯下腰去笑眯眯地捡起了木鱼,遥遥对着胡真儿说道:“女施主,虽然佛在心中,可这踢木鱼可是对佛祖的大不敬啊”
胡真儿秀眉一竖,眼里依然有不满的神色,不过还是双手合十,对着云山说道:“方丈,我想拜这小和尚为师,可是和他说话半晌他都不理我,出家人都是这样无理吗?”
云山缓步走过来,把木鱼放在了鱼上的犍槌下,鱼木敲打声继续响起。胡真儿一听这声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咬了咬嘴唇,本来有再次踢走木鱼的冲动,不过看在身边还有云山的份上暂时忍住了。
云山微微一笑,指着山峦之外的景色说道:“施主,你看这四方景色如何”
胡真儿抬头看了四周一眼,四周香雾弥漫,阳光微醉,更远处还有山头在云层翻涌下若隐若现,于是老实回答道:“景色很美妙”
云山滑动着手上的佛珠,微笑着说道:“那你为何如此暴躁?”顿了顿,他继续说道:“要不,你拜我为师如何?”
胡真儿闷闷不乐地看了云山一眼,又看了敲着木鱼的鱼上一眼,使劲地一踢脚下的石子,却不想踢得重了,伤着了脚尖。她眉头皱着地揉着脚,闷声说道:“不,我就要拜这小和尚当师父”,说完便又坐到木鱼的对面,眼睛充满火焰地看着他,似乎是想死等着他停下来。
云山笑着摇摇头,转身进了小庙。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胡真儿在这木鱼声里从最开始的无比暴躁,到后来慢慢平静,最后疲惫到沉沉地就要睡着了,她本就和鱼上对坐,如今疲困了便不由自主地埋下了头,越埋越深,直到——“嘭“地一声头碰到了木鱼,再然后——“噔”地一声,犍槌敲上了人脑袋。
“死和尚,我的脑袋不是木鱼!你敲什么敲!”胡真儿捂着头上的小包,清醒之后再次暴躁了,心想这和尚不和我说话就算了,还敲本小姐,这安城上下,除了老爹敢敲本小姐,谁还敲过?
“敲错了”鱼上是太久没说话了,本想做完今天的功课才去理会面前这个女施主,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撞到了木鱼上,而他实在没有过哄人的经验,于是在发现自己做了错事之后一句敲错了就表达了自己全部的歉意。
胡真儿此刻很无语,很生气,很郁闷,但是也很困,所有的情绪遇上了困便懒得再去有情绪,于是她在银牙紧咬了几下,拳头捏了数下之后,渐渐平静了下来,很郁闷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说话,而且她也并不知道再和面前这个小和尚再说什么。
其实这是她第一次远离安城,她是安城主的千金,而且她来这里也并不是所谓的要来找个师父学习静心,而是她要逃婚,富家子弟的婚姻,总是由不得自己做主,一个家族的繁华,要付出一些常人无法接触到的代价,婚姻只是其中一种。她向来不是一个安分的主,在多次反抗无效且婚期临近的时候,她想到的唯一办法便是——逃。
一逃,便逃到了这座小庙。
“施主,你有心事”鱼上转过头来,望着胡真儿认真地问道,只是他的眼睛上蒙着一个黑布,显得奇怪而别扭。
胡真儿没想到这个小和尚竟然会和自己说话,正要说些什么,不过却突然想到了之前他的可恶,便摆开了头,只是眼睛看向了鱼上这边,冷声说道:“你把蒙着眼睛的黑布拿了,我便告诉你”
鱼上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沉默了片刻说道:“小僧是个瞎子”
胡真儿听到这句话后嘴巴微张,嘴唇嗡动了几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她看来,问到别人的缺陷是一个很残忍的事情,只是当惯了富家千金,她并不懂得在伤害别人之后如何去安慰,于是干脆闭口不言。
鱼上当然没有她所想的那样受到伤害,在他十岁以前,他也很在乎自己的眼睛,只是在无数次尝试睁眼失败之后,他放弃了,放弃了便是放下了,在他放下内心执念的一瞬,他的周身出现了熊熊的禅焰。
鱼上淡淡一笑,放下了手里的犍槌,抬起手来解下了自己眼睛上的黑布,对他来说,解与不解并没有多大的区别,蒙着黑布更多的是一种习惯罢了。
出现在胡真儿面前的是一张迷人的脸庞,除却闭着的眼睛,这张脸庞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堪称精致,比安城东边的潘世美要好看太多,而且他的脸上有着一种宁静的气质,让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和尚,反而像一个书生。
“小和尚,想不到你取了黑布,还挺好看的”不知道是否是因为鱼上宁静的气质让人感觉比较亲切,胡真儿在鱼上说话之后反而不那么讨厌他了,或者说从最开始就没讨厌过。
“好看是什么”鱼上皱了皱眉头,作为一个天瞎之人,即使修禅得了道,却依然有本性里挥之不去的好奇的念头,他想到了经筒转动声,想到了木鱼敲击声,他把听到的美妙的声音想象成好看的事物,问道:“是这个声音吗?”说着他继续敲响了面前的木鱼。
“停停停,大师你别敲了,难听死了”胡真儿捂着耳朵强烈制止了鱼上所认为的好看,她突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谈起这个话题,犹豫了片刻,她说道:“你说的,是好听,不是好看”
鱼上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清晨的虫语的声音,香火点燃的声音,半夜里屋漏滴雨的声音,还有面前少女说话的声音,只是想了好久,才发现这些东西都是胡真儿口中的好听,不由得内心有些焦急,恰好此刻山门内的大鼓不知被何人敲响,声音悠长悠长,鱼上甩甩头便没再去想好看的定义。
见鱼上沉思,胡真儿无聊地在用石子在地下画起了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物的东西,只听到沙沙的声音在夜幕里响着,最后一笔落下,胡真儿愤愤地丢了石头,然后用脚在地上使劲地磨擦,毁掉了自己画的东西。
转身看见鱼上还在沉默,她略感无聊,单手撑起下颌,问道:“小和尚,你为什么想着当和尚呢?”
“当便当了,并没有想。小僧从小便在这十丈庙里坐禅敲木”
“从小…那你爹娘呢?”
“方丈说,我从云端来”
“只听说过天上下雨,哪听说过天上下婴儿的,出家人也打妄语”
“那是方丈说的”
……
“你咋不下山去找你的爹娘呢?”
“女施主,为何不是到天上去?”
“那祝你早日升天!”
鱼上眉头皱了皱,以前一心向佛,没有去想过自己从哪里来的问题,今天被胡真儿一问,才仔细去思量自己的来历。
只是我从哪里来本身就是一个困倒很多人的问题,不管鱼上怎么想,他也想不到这世间何处是他最初的家,他没见过,也不会见过。他的心里从小便只有黑暗、木鱼和佛。
这是一个奇妙的夜晚,是一个僧人和逃跑女子相谈甚欢的夜晚。
暮鼓之后,晨钟响起。
大清早,云山端着鸡汤面熏起了睡在墙角的两人。
胡真儿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透过面汤的腾腾热气看到了面条里的油腻的鸡块,不由得面色古怪,“方丈…你们吃鸡肉…”
云山将面条放在地上,双手合十,两眼微闭,念出了阿弥陀佛的大慈悲佛语,对着胡真儿嘿嘿一笑,“姑娘,我们只杀鸡,不取卵”
鱼上很自然地感受着热气的来源端起了地上的鸡汤面,很熟练地透过鼻子便分辨出了什么是鸡肉,什么是面条,几口将面上的鸡块吃掉之后才开始慢悠悠地解决碗里的面条。
胡真儿心中有各种大郁闷飘过,虽说佛在心中坐,可是酒肉也不该如此明目张胆地穿肠过啊,只是眼睛在看到地上的热气腾腾的鸡块苗条之后,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声,她偷偷地看了云山和鱼上一眼,发现他们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尴尬,也端起了剩下的一碗鸡块苗条。
一口下肚,“哇,好香啊,这是什么鸡?”胡真儿的小脸吃得红扑扑的,很是惊喜地问道。
“一只罪孽深重的鸡”,云山说话总是眉目含笑,一幅大慈悲模样。
只是落在胡真儿眼里,这就是一个明显的老神棍,但这神棍太有名了,安城的老少都知道,十丈庙里有个老和尚,可除妖降魔、疑难杂症、断人吉凶,他总是可以很轻松地解决掉平常人很烦恼的事情,于是安城的人都叫他半佛。
云山看了胡真儿一眼,似乎明白她的想法,微笑着说道:“施主,你不相信吗?”,他重复说道:“这真是一只罪孽深重的鸡”
胡真儿喝了一大口面汤,心想这肉吃了就吃了,还要立个牌坊?于是没好气的看着面前的神棍,“那大师您给小女子说说,这鸡怎么个罪孽深重法?”
云山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哈哈大笑一声,只是一眨眼便在胡真儿的眼前消失不见。
胡真儿气的一跺脚,把手里的碗一放,冷冷地对着还在美滋滋吃面的鱼上说道:“喂,小和尚,你们这些出家人都这样没礼貌啊?不仅没礼貌,还吃肉!我回去就要告诉安城百姓去,让他们还给你们交香火钱”
“方丈师父说得没错。”鱼上吸溜一口吃掉了碗里最后一根面条,不慌不忙地端起面汤来喝了一口,放下碗来淡淡地说道:“这不是普通的家鸡,这是一只妖兽,名火焰鸡,焚人屋舍,烧杀人畜,你说它是否罪孽深重?”
“那你们也不该…也不该…”胡真儿欲言又止,声音越说越小。
“不该杀生对吗?”鱼上没有眼睛,心思却很澄澈,只是听见胡真儿的声音便知道她想说啥,他擦了擦嘴,继续说道:“罪如是因,死如是果,一切唯心造,生杀皆是修佛。食罪孽之肉,明慈悲之心,亦是修佛”
“那人犯了大罪孽,是不是也可杀?”
“施主很有慧根”
胡真儿皱了皱琼鼻,嘴巴微微一嘟,看着鱼上说道:“小和尚,你们是一群很奇怪的和尚”
鱼上张张嘴正要说什么,却突然耳朵一动,听到了后山之外隐隐约约的一声牛鸣,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低声凝重地说道:“蛮火牛的声音”,说罢他便起身而起,快步走向庙后的议事大厅。胡真儿看着鱼上的谨慎模样,快步地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