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睡着,然而,我竟不知道那些孩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可以想见我神思恍惚到了何种地步。
我是在某一时刻惊觉到喧闹已经结束的。那时,月色还没有逃离我的房间,仍然那么苍白,带着病态的虚弱的气息。我感觉自己的骨头变得酥软疲累,像是睡了很久似的,而我的头脑却异常清醒,几乎达到了一种澄明的状态,听觉因此而变得敏锐,敏锐到能辨别出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所以,尽管程欢走路时发出的声音很轻,可是我还是听到了,而且,我清醒的大脑迅速帮我做出了判断——他在犹豫,他在徘徊,就在我的房门外面,我亲爱的宝贝在犹豫。
他和吴欣的笑脸在那一刹那同时掠过我的心头,也许是夜色的缘故,我的惆怅和苦痛忽然凝聚成锋利的刀尖,狠狠剜着我的心脏。我的宝贝,我的最爱,你在犹豫什么呢?你是不是做出了某个决定?你是想要告诉我,你想要结束这段荒唐的恋情,还是要通知我你已经有了新欢?
我吐出一口郁结在心底的哀怨之气,却没能让自己好受一点点,反而自心底泛出一股酸楚,眼泪随时都会决堤。多么可笑啊!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居然一次次因为一个孩子而流泪!这样想时,我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涌了出来,简直是在赤裸裸地嘲弄我。
就在这时,我听见门把手被转动的声音,很轻,显然他很小心。随后,门被推开了。他小心翼翼地探身进来,轻轻地迈开脚步。瞧他那谨慎的姿态……他是不是也知道那决定对我太过残酷,所以不愿表现得太过绝情?我想象着他的手里捏着一张纸条,纸条上是他留给我的一句诀别的话,他会把纸条放到我枕边,以为明天一早我就会获知他的决定。或者,他只是在心里准备了一句话,如果我醒着,他就会残忍地说给我听。
我急忙闭上眼睛。
可是这反而让我的听觉更加敏锐了。
他正朝我走来,我已经能听到他有些急促的呼吸。我闭紧眼睛。他忽然叹了口气。寂静中,他这声叹息淡而轻,像迷雾漫过山脊。他的呼吸越来越近,渐渐的,我已经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并闻到他口中淡淡的酒气(在同学的起哄声中,他喝了少量酒)。我的心跳加速,脸颊也开始发烫,幸好他没开灯,我不必担心他会看见我脸红的模样。
一个黑压压的影子逼近我的脸。他与我的呼吸就隔着一张纸的距离。我能感觉到他正竭力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盯着我,是的,盯着我。我的心儿砰砰乱跳,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每一根神经都像是绷紧的琴弦,但我仍然努力让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
他不说话,也不乱动,就那样盯着我。天哪,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我快要忍受不住了!我觉得自己应该翻个身,假装继续睡觉。但这个念头刚刚产生,他开口了。
“嘿。”他的声音轻轻的,绵绵的,不像是有怒气,也不像是有重大决定,倒透露出几分羞怯和拘谨。他吐出的气息拍打着我的脸,痒痒的,我整个人都跟着酥麻。我觉得我应该醒来,同他讲话,因为我忽然间觉得他并不是来宣布坏消息的。但我并不是很肯定。所以,我翻了个身,为了显得真实,我还像一个梦中人那样咂咂嘴。
“还没醒啊?”他嘀咕着,语气有点儿不耐烦了。“真行,哼。”
我感觉他正在远离我。他的气息和他来到我床头时带来的一股激荡的热浪全部远离了我。一股难言的落寞笼罩了我,我由此而生出一种强烈的愿望,于是,所有不祥的念头全部被我抛到脑后——管他呢,我只想让程欢留在我身边,那一刻,就是那一刻。
我睁开眼睛,看见程欢正在转身。我坐起来,唤他的名字。他扭头看我,有些意外,也有些气恼,“你没睡着?”
我没回答,反问他有什么事。
“没事,就是看你睡着了没。”他轻描淡写地说,“这么说你刚才……一直醒着?”他好像有些尴尬。
我还是没回答。夜晚给了我力量。我抓住了他的手,拉着他坐下,对他说:“别走。”
他没反抗,也没抽出手,只是好长时间没说话。我静静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以及他热烈跳动着的脉搏,一时间只想把他搂进怀里,乞求他不要弃我而去,乞求他再多给我一些怜悯。可是我竟说不出话,千言万语只凝成一个哀怨低回的叹息。
他忽然垂下头,嗫嚅着向我道歉。
我惊讶极了,有些不明所以。
接下来,他吞吞吐吐地对我说,他不该在同学面前那样对我说话,更不该故意惹我生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我更加惊讶了。“你就是来和我说这些的吗?”我问,内心仍有些忐忑,“或者……还有些别的?”
“没有啦,”他抬头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头还疼吗?”
尽管他的语调淡淡的,我仍感动得几乎涌出热泪,“不疼,”我摩挲着他的手心,忍着眼泪,“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没什么。”我觉得没必要把我的所有担忧都说给他听,他会厌烦,会说我大惊小怪的。不管怎样,我那颗一直左摇右晃的心终于踏实下来,且因为太过幸福而开始扩散出让我浑身振奋的能量和胆量。
我紧紧拥住他,告诉他,我永远都不会生他的气,无论他怎么对我,我都会爱他、宠他,给他全部的爱。
他没说话,却犹豫着张开双臂,搂住了我。我亲爱的第一次主动拥抱我,这对于我是么大的恩宠!而他的双臂是那样有力,他的臂弯又是那样温暖,以至于我竟像个小女生一样泫然欲泣。我的喉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我的心脏从未跳得那样有力,仿佛那是它第一次获得生命。那一刻,我简直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所有人:我是幸福的,没有人能比我更幸福!
我用含着泪花的眼睛看着他,他的五官的轮廓在暗夜里迸发着令我迷醉的光晕,而他的眼睛,那两汪幽幽潭水悄无声息地勾走了我的魂魄。我情难自禁,贪婪地把我的吻印满他的额头,而当我的唇触到他的眼皮时,我清楚地感觉到,我的魂魄已经决定一去不返了。我的泪于是涌出,顺着脸颊淌到唇角,温暖了他的眼皮。
他的睫毛颤动起来,像顽皮的小兔子亲吻我的唇,又像暗昧的暖风撩拨着我的心扉。
几乎是毫不迟疑的、冷静而大胆的,我吻上了他的唇,那柔软让我仿佛如入云端。我感觉他浑身痉挛了一下,之后他开始回应我。起初,他的吻是仓促的,淡然的,轻而薄,好像他还不太懂一个吻中所能掺杂的热情和渴望。我给了他一些甜头,他便逐渐大胆起来,用他能领会到的来回应我……那是多么美妙而热烈的吻啊!我完全可以断言,那是我一生之中最美丽、最昂贵的收获,任何奢华的馈赠或是费尽心机的讨好都比不上程欢那一吻。而那个夜晚,因为那一吻的缘故,在我的生命长河中记录下了最动人最绚烂的一笔,每当我回想起来,内心就会充满甜蜜的醉人芬芳和抹也抹不掉的幸福经过的痕迹。
后来,我拥着他入睡。
是我提出要他留下的,那时,他已经呵欠连天,连拒绝的话都没精神说了。躺下没多久,他就进入了梦乡。而我,因为有一股澎湃的热情在我的五脏六腑里左右冲突,我毫无睡意。我一遍遍把他搂紧,一遍遍提醒自己正身处幸福之中,一遍遍吻他的脸颊。
我记得有一次,当我试图把他的胳膊放到我的肩上,好让我体会到他拥着我睡觉的那份甜蜜时,他皱眉咕哝了一句梦话,随后不耐烦地打开我的手,翻了个身,把他的后背给了我。我哭笑不得,想把他的身体扳过来,却又担心那会把他吵醒。于是我只得欣然接受了他瘦削的后背。
后来,我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大亮,程欢却还在睡觉,幸好那天是周末,否则程欢又要为他的迟到找理由了,我又要为了他而撒谎——他已经迟到过两次了。
我不急于起床,而是侧躺着,拄着脑袋,让自己更好地看着他。白天里的一切是那么真实而清晰,仿佛是在确凿无疑地告诉我昨晚一切属实。因为昨晚没有拉窗帘,明灿灿的阳光毫无阻碍地照到床头,有那么一缕还顽皮地爬上了程欢的脸上。我的宝贝在睡梦中挥舞双臂,那紧锁的眉头、那焦躁愤怒的神态似乎表明,他正在赶跑某个坏蛋。显然,这个坏蛋是赶不跑的,所以他最终翻了个身,无意识地让他的脸正对着我。
他的呼吸还带有愠怒,不过眉头却很快舒展开,可爱的鼻尖抽搐了一下,随后,一只手伸过去蹭了蹭鼻子,一句不安的呓语响起,眉头重又皱起。然后他就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我,直愣愣地坐起来,目光茫然地环视四周,唇角还挂着惺忪睡意——他一定是在迷迷糊糊间忘记了自己前一晚的所为。很快他便释然了,睡意愈加浓稠,看起来随时都会把他拖回梦乡。
他打了个哈欠,重新躺下,却没有闭上眼睛,而是毫无内容地看着天花板。又打了一个哈欠之后,他才扭头看我,目光带着我所熟悉的从来不加掩饰的懊恼。“干嘛那么看着我?吓了我一跳。”他抱怨着。
我笑了笑,想要碰一碰他撅起的嘴唇,却最终没敢抬起手。是的,我是不敢。因为我不知道前一晚的一切还算不算数,那火热的吻,那深情的拥抱是不是已经被程欢遗忘在梦中。就算他没忘记,他是不是能理解那一切的意义?他会不会和我一样认为,我们的关系在之前的基础上大大加深?他可能只是觉得好玩罢了,毕竟他只是个孩子。因此,我不敢延续昨晚的温情,害怕举止不妥会招致程欢不留情的拒绝,更害怕他投以我冷漠的眼神。我思量着该怎么做,或是怎么说才能让他在接受既定事实的情况下,不会感觉气恼。
我开始和他闲聊,聊天气,聊那打扰了他睡眠的阳光,聊我们该怎么度过美好的周末时光。我小心翼翼地避免去说一些他听到可能会生气的话,并且尽量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更为谦卑。一开始,他只是又一搭没一搭地说那么几句话,还总是伴随着不耐烦的表情出现,有一次甚至气呼呼地打断我,说我一大早上就这么烦人。
——这位名副其实的暴君似乎忘记了昨晚他曾向我道歉,或许,他已经后悔那么做过,因为那和他扮演着的角色实在不相称,我一度怀疑太贪恋这个角色的他会不肯屈尊对我示好。
也许是阳光太美好,也许是他终于摆脱掉早晨烦躁的情绪,他的话越来越多,笑容也越来越迷人,还用撒娇的语气告诉我,他想吃什么。类似前一晚的充满温情的气氛渐渐包裹了我们。后来,我已经能够自然地摸他的脸颊,开玩笑地对他说,他昨晚睡觉可真不老实。
他又啃起指甲来——尽管我多次建议,他还是不肯摒弃这个坏习惯。之后,他仰起脸,忽然提出想看我的伤疤。
老天,他实在不该在那种时刻提到那丑陋可恶的伤疤。我所有的好情绪一下子荡然无踪,仿佛从天堂堕入地狱。多少个日日夜夜,我总是竭力避免看到那些伤疤,因为它们总是会让我想起那些黑暗的日子,以及令我满心厌恶的你。然而,尽管我努力逃避,你慷慨的赐予还是让我没有一天能够忘记你。我并非不敢面对痛苦,我只是不想提醒自己曾经和那样一个人生活在一起,那是我的耻辱,是的,耻辱。
——擦擦你的额头,是不是冒冷汗了?你大可不必如此,因为我既不恨你,也不恼你,在我心中你已与陌生人无异。
后来,我仍然顺从地、一言不发地裸露出后背给他看,并且让他注意我伤痕累累的大腿。那些伤疤经过岁月沉淀,早已经没了当初的鲜嫩,也失了最初的勃勃生机,全部变得灰暗而谨慎,还泛着慵懒的疲惫之色。然而,我痛恨那疤痕的颜色更甚于疤痕本身,因为那颜色虽然极力伪装低调,我却是清楚它曾经的张狂的,我更清楚它此时的低调只不过是炫耀它的丰功伟绩的另一种形式。
所以我把视线挪开了。
我扬起脸,感受阳光的温煦怡人。那阳光实在是美妙,让我不得不心动,但更让我心动的却是程欢的面容。他侧着头,耳际的头发在阳光下熠熠闪耀,他似乎极力隐忍着,才没有让愤怒全面地爆发在他的脸上,可是他急促的喘息、紧握着的拳头以及紧咬着的牙关显然让他的努力白费了。
我轻声地说,没事的,那都已经过去了。
他充耳不闻,过了一会儿,那只拳头慢慢松开,他哭了。灼热的泪水滴到我腿上,混合着若有若无的难以言明的芬芳气息,一下子在我的心上打穿了一个孔。于是我忽然间迫切渴望将程欢紧拥入怀,好长久地留住这醉人得几乎能夺命的芬芳气息。
我那样做了。然后我嗅着程欢的脖颈,面颊,头发,像是一个醉酒了的人贪婪而无畏地进行索取。
后来,我的小爱人哽咽着对我说,他再也不会让我受委屈,也不会容许任何人让我受委屈。
我吻去他的泪,啊,那是人世间最动人的佳酿!
我把他拥得更紧,慈善的阳光很努力地让我俩合二为一。
我无法描述那一刻我有多么幸福,总之你应该能想到,我原本对他的爱情是不抱着太大期望的,或者更直接地说,我并非想要他爱我,我只是想要留在我身边而已,哪怕他对我唾弃、辱骂……只要在我身边,我就会是幸福的。可是事实如此出乎我的意料——他心疼我,这应该算是爱吧?我简直到达了幸福的极点,除了挥洒我激动的热泪,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