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千般算万般想,最没有预料到的是他们的重逢竟然是在宫里,他是鈭谦的皇侄,她是鈭谦的大刘妃。
两人相对无语,但他记得她,她却不认得他,除掉面具后的金先生。
他不知道她曾经历了些什么,但她双眸的沧桑无一不是在告诉他,她这些年来过的并不好。他却悔意深种,若是当时初见就不管不顾地带她离开,她也不至于憔悴如斯。他想伸手去抚摸那张朝思暮想的脸颊,手到半空他却愣住,如今的他还有资格吗?
静霜……
稍黑的香木屏风上,气势如虹的山水之巅,映出江山如画。一轮明月悬挂高空,不见一片云朵,扑面而来的是潇潇细雨,带着江南的温润湿意。
右首的题跋并非是时下流行的婀娜多姿的柳体,也不是前朝争相临摹的饱满圆满的颜体,而是自成一体的苍劲悲凉:“江山烟雨梦,故国春月明。”
散落的发丝随意地披在身后,一袭玄色银丝暗纹梅花隐隐开于袖间,他一手撑着头,闭着双眼,似在养神。
小松子端着温着的杏仁茶站在门外,不敢进屋打扰他。
上一次入宫后来,他便将自己关在书房内,哪一个姬妾均不见。他是德睿皇后亲自挑给鈭斋的贴身内侍,与鈭斋一同长大却仍旧摸不清主子的心思。他只是知道,无论是坊间顶着风流名声的永王,还是宫里沉默寡言任由鈭谦欺辱的皇侄,均不是鈭斋的真面目。
他一路走来的艰辛,谁都不知晓,唯有小松子尽数看在眼里。原本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受尽德睿皇后的宠爱,是众人看好的储君,无奈一夕之间被先皇赶出皇宫,成为变相的阶下囚。
他不曾甘心,偷偷地培养自己的势力,从此远离权力斗争的中心,学会收敛锋利的爪牙韬光养晦。然而鈭谦并未放过他,作为男子在他身下承受常人难以接受的屈辱,只求能够活下去。
他为未婚妻保留的清白,成为鈭谦眼里的笑意,被鈭谦肆意玩弄。
为消除鈭谦的戒心,他变成鈭谦想要的永王,风流花心,流连于风月场所,不插手朝政,纨绔的贵族子弟。
可他是正闭目养神的虎豹,他的心底永远都铭记着鈭谦给予的一切耻辱,包括无辜惨死的未婚妻。
静霜……他嘴角微微地蠕动,抬眼看着眼前的屏风。
他如今找到了他的静霜,却比从前更加相隔万里。这一番尚未表明的心意终究还是成了镜花水月,她心里、眼里看的人都不是他,是他最痛恨的那个人,亦是害死她父母的仇人之子。但他却说不出口,若鈭谦能给她幸福,那么他愿意在她的身旁守候,然而那一腔浓烈的情思却无法消逝,在心中不停地翻腾。
小松子望着屋内的人,手上端的杏仁茶已凉却,不由得长叹一声。都云风流身,此中更有痴情人。
几度痴缠,他冷眼在旁看着她跌倒,她受伤,想伸出手相扶时,她却推开他的手,他为她安排下颜敬亭,为她安排下马寅徽,若他有一天不在人世,也许他们还能代替自己守护她。这些,都是他欠她的,但他最欠她的是一顶喜轿,一场明媒正娶的婚礼。
于他,他的肩上并非只有自己的权位之争,更多的是曾在祖父辈就相随在他家族的忠诚之士,他们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位年轻的永王身上。所以当初,他藏身在树上,纵使看见她任人欺负也不曾跳下树去安慰她,所以今时今日,他亦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任由那些忠诚之人的头颅落地。
他悄然,在她身边部下保护的天网,但愿她能在他的守护下,远离宫廷的争斗,安安稳稳地等待他登上最高位。他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共同看尽世间的梅花开落。
数不清的夜里,他辗转难以入眠,在锦华殿中的黑屋里独自吹响充满惆怅的箫声。飘动着细纱,烛火映照中的他,发丝低垂,闪耀着一双随时蛊惑他人的桃花眼。媚眼如丝流转,藏着睿智的精光,隐于黑暗中,似传说中的狐妖般迷惑着世人。
若真是狐妖,那便好了,他就可以不顾一切地守在她的身边,再也不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
他,一直都站在她的身后,只要她一回头就能看见他,只要她一受伤他就会奔向她,将她拥在怀里,再也不离分。他最终等到了这样的机会,面对她满心的伤痛,他却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次,即使被众人所抛弃,他也想就守着她一个人去过平平淡淡的生活。他拥着她,在窗外飘落的白雪下,缠缠绵绵地画就一副梅花图。她侧扬的笑脸,那般璀璨地印在他的心间,时时刻刻都不再曾再离去。
“平萱……”他吻着她的发尖,感谢她对他的再次敞开心房,感谢她愿意对他扬起的笑脸。
她是平萱,亦是他的静霜。
时光似乎回到许久之前,他看着桌上胖乎乎的小肉团,摇摇晃晃地扑向他,抓住他的衣角“咯咯”直笑。
他只是没想到,他为她遣尽府中侍妾的消息会这么快就被鈭谦知道,而且还一并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是因为她。临走时的眼眸里传达出的危险讯息,只得让他不得不重新变回那个沉迷风月的永王,在没有完全的把握能带着她全身而退之前,他只能如此选择。可这样却让他再一次失去了他的静霜。
面对她不曾回头的离开,他心痛如刀绞,却发不出一点的声音,只得将自己彻彻底底地沉迷在风花雪月之中。
静霜,不要离去,哪怕你如今已是平萱,都不要抛下他。
如果可以,他宁愿默默地守在她的身边,在她一回首就能看得见的地方,永远地守护着她。只要是她的心愿,他都会帮她达成,哪怕是付出最惨痛的代价,他要平萱的眼里、心里永远都有他的存在。
在她的怀抱中,他看见她哀伤的面容,看见她为他滴落的眼泪,一切荒唐都似乎有值得的理由。
“平萱,不要哭……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为你拭去眼泪了。”
“不要哭……”
因为你的眼泪是世上最珍贵的礼物,最美丽的彩虹,我的世界里最绚烂的梅花。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注定再也得不到。
眼前一片漆黑,天上虽有皎洁的月光,但那里似乎是个禁地,连月光都渗透不进去。
鈭谦站在木桥边,突然驻足,双手背于身后,迎着风,就这般看着桥那边的黑暗。
喜乐安静地提着灯笼,跟在他的身后。有的时候,他其实也不了解这位主子心中所想,虽然他已是宫里最能猜度主子心思的宫人。他被派到主子身边的时候,大概是同庆二十八年,现在俯瞰天下的人那时还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童。那年之前不久,德睿皇后暴病亡故,主子守在先皇床前做足了一个孝子该有的姿态。尔后,这个曾被人遗忘许多年的皇子以旁人无法想象的强势重新出现在世人的眼里,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到了主子的身边。
他还记得,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主子瘦小的身子站在梅花树下,冷冷地看着他的到来。那样的眼神,让当年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喜乐背脊上生生得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