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惑地看着我,又觉得此举僭越,便将头再次埋了下去。“不知娘娘要问何事?娘娘如今蒙受圣宠,位高权重,不应再计较过去之事。”
我走到他的面前坐下,看着他,这便是我唤了二十多年的父亲。原来他和别人一般都将我认作是那等记仇的小人,怕的是我今日贵为四妃就要折磨起刘夫人来着。当初我却是恨过那个女人,可恨她又能如何呢?就算我要折磨死她,对于我来说只会多一条逼死后母的罪名,我何必将自己的名声抹黑才丢失后宫对我的尊惧呢?
“我今日只有一件事想问你,”我看着他的双眼,他因我的话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我究竟是谁!”
“你!”他猛然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我,嘴张得略大,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你……你……都知道了?”
听闻他的这句话,我不由得心中一沉,看来颜敬亭并未骗我。我真的是赵静霜?冤死的父亲,被逼死的母亲,还有被诛的赵家全族上上下下数百人……
“我就是赵静霜?”
他脸色死灰一片,瞧不出一线生机。
“我……我真的是赵静霜?永王自幼定亲的妻子,前御史大夫赵长平的独生女儿?”
我一字一句地道来,他脸色跟着死灰一层,最后全然地绝望。“你都知道了。”
“为什么我会变成你的女儿?这中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在我进宫之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全家都是死在先皇手中,我的夫婿是永王不是今上!为什么!”
如泣如诉地低吼,似乎要发泄出我心中所有的遗憾与悲哀,抽****全身的力气。
“你……你……”他喃喃自语,眼睛失神地看向他方。
“为什么……”我的话语逐渐变小,渐渐不可闻。为什么他明知一切的真相却不阻止悲剧的发生,若我未入宫,就不会与鈭谦再有其他的关系,就不会到最后让鈭斋无路可走,最终选择永远地离开我。
“唉……”他看着我长叹一声,无奈地将往事娓娓道来:“没错,你是前御史大夫赵长平大人的女儿。我一心不想再做下九流的商人,想考举人光耀门楣,曾数次进京赶考,数次落榜。在朋友的唆使下曾去过梅楼,远远地见过当时的花魁梅香姑娘,我滞留京畿,盘缠用尽时,是她给了我回乡的盘缠。后来,从别人口中知道她嫁给了新进状元赵长平,并随了夫姓,成为先皇后的密友,一品的诰命夫人。先父怕我沉迷念书,荒废家业为我定下了门亲事,成婚以后我还是不甘心考场失意,于是又进京赶考。没想到,这一次进京是我最后一次进京赶考,那一年赵大人出事,赵家全族被抄家,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贬为营妓,没入浣衣院。
念着赵夫人曾经对我出手相助过,我偷偷地贿赂了官差,悄悄地去牢房里看望过赵夫人,那时她怀里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她求我将婴儿换出,扶养成人,将来不要告诉她的身世。我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但是那个婴儿最后真的被送到我的手上,我便带着婴儿连夜出了京畿。我不敢回兖州,带着婴儿去了翼州,买了一个青楼女子代为哺育。过了半年,没听闻有关于这个婴儿的消息,我才敢带着她回到兖州,再后来就听说赵夫人因不堪受辱,一头撞死在流放的路上。“原来是这样,一切的真相都水落石出,全然袒露在我的面前。
我竟然真的是赵静霜,爹没有欺骗我的理由,他说的话,还有由来的种种迹象无一不在证实着这一切。
鈭斋才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事到如今,我除却感叹造化弄人还怨怼什么?是我亲手送走了他,亲手推开了他……
哀伤像是提前到来的冬日,一层层的冰重重叠叠地累积,寒透了心,期盼不到耀眼的阳光。
爹临走时回头望向我,欲言又止。
我跌坐在屋内,不许旁人进来,独自沉浸在黑暗之中。我究竟做错过什么?为何苍天要如此戏弄于我?鈭斋……鈭斋……一遍又一遍在心底呼唤着那个人,回应我的不过一室的清辉。心,仿佛是荒芜的空地,寸草不生,再也没有希望。
当初偶然路过的赵府竟然是我的家,而那位冤死的前御史大夫竟然是我的亲生父亲。向来忠厚的他只因妻子与先皇后交好,便被卷入先帝与先皇后的争斗之中枉死,赵家全族凋零。那么,迎平……我抓紧裙角,手指用力地发白,我记得迎平说过她本是赵氏族人,被没入浣衣局,是鈭斋将她救出。她本是赵静霜的堂姐,那么就是我的堂姐,她是我世上所剩唯一的亲人。来不及相认,她已惨死在安后手下,躺在梅园冰冷的地下。
迎着窗外高悬的明月,我嘴角缓缓扯出自嘲的笑意,来时孑然一身,如今也不过仍旧两手空空。
我怨鈭斋将我当做他人的替身,我何尝又不是在利用他来抚平我被鈭谦伤透的心,他落寞的背影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总视而不见,直至现在他真的离去,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才心如刀割,才赫然明白他在我心里的重要。
鈭斋,你一定要等我,若是彼岸花开得正炙热,请多在花丛中流连,怕只怕你会去到西方极乐世界,而双手沾满鲜血的我会就此跌入十八层地狱,再也不想见。
但即便如此,属于我的恨,你的仇,你的忍辱,我都会一一为你讨回来,就算拼上这条性命,我也定要为你将这大好的江山掌控到手中。我想要的,你都会为我取到,而你曾经想要得到的,我必定也不会让它流落在他人手中!你且看着,我会让害你的人不得善终,只需再耐心地等上一段日子。
眼下局势甚为复杂,后位和左相之位都空着,众人均是纷纷猜度着鈭谦的心思,跃跃欲试。谁人不想,那天下至上的权利之位,谁人又不想,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看似平静的后宫,私下里却是再也不曾平静。乔玉菱自不必说,三天两头地往锦华殿内跑,不外乎是唧唧咋咋宫里的近况。我自鈭斋离去,也不曾托病,照旧地处理着后宫的琐事,也隔三差五地到龙乾殿相伴鈭谦。
他倒是喜上眉梢,每每见我均是满脸的笑意,偶尔还会留宿我在龙乾殿。他并不知,我已不愿他到锦华殿去,山坡上的小屋是我与鈭斋的世外桃源,若是鈭斋的魂魄还在,我不愿他就连离去也在伤心着。
今日里,阳光晴好,锦华殿内睡莲与镜湖中的芙蕖均盛放。
我打理过琐事,闲来无事便带着昱泓到钓鱼亭边赏花。在宫里做人,或者说在这世上做人都须带上一层又一层不一样的面具,从前我总不懂,所以总是吃亏,而今的我并非只属于我自己,还肩负着鈭斋的血海深仇,肩负着赵家的灭门惨案,自当是更加的小心翼翼。
我手里抛着鱼食,昱泓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开春时,他就长得与我差不多高,如今看起来似乎还要高过我少许。